秋日的阳光
雪竹
秋意渐浓,正午的阳光照得人有一种痒痒的感觉。漫步校园,望高空流云,心中甚是惬意。
一封信被递到手中,很厚。送信的学生笑着跑开了。拿在手的信,很有分量,谁会将这么厚重的情意托付予我?在这罕有人拿笔写信的电子时代,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感动。信封上只有我的名字,蓝黑墨迹,很洒脱的钢笔字,字体却不熟悉。
展开信,顶格的称呼,没有。哈哈哈……老师你还好吗?还记得我是谁吗?哈哈,忘了吧?没关系,我告诉你,我是曾经的阳光,我是雨后的彩虹,我是忧郁的死敌,我是快乐的主人。哈哈,知道我是谁了吧?小子,还能有谁?和我这样讲话又如此不守章程的只有你!结尾肯定也是自成一格。看吧:别,别告诉其他人!我只跟你一个人讲这些。
没写名字,没写日期。一,二,三......共写了八页。这个作文总是天马行空的“张果老”,不会老毛病又犯了吧?老师,看到这么漂亮的钢笔字,一定想不到是我吧!哈哈,你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也能练成一手漂亮钢笔字....... 臭美吧——你,前两页还可以,后面就露原形啦! 老师,你现在怎样?还是忧郁不畅吗?别那样子吗?干嘛呢?别板着个脸,微笑一下吧,至少再看我的信时,给个面子啊!在学校里大家都很给我面子的!我可没吹,你别不信。哈,笑一下吧!我能看见的,不准强挤着弄出个笑,如果不能开怀大笑,至少也要从心底发出一个笑吧!怎么样?我就知道你笑了,好,开聊啦,哈哈...... 我笑了,发自内心深处;我流泪了,涌自内心深处。往事如烟笼上心头,阴霾密布,冬风呼啸的日子又在眼前。那一年我送的学生毕业成绩优异,领导安排我仍旧教毕业班。就是在那一年,家庭变故,事业受挫,许多人为的烦恼袭向我。我每日里强颜欢笑,将悲伤,脆弱的自己紧裹在厚厚的甲壳里。无人知晓我的痛苦,大家甚至觉得我反常。当然,我也不放一人走进我的悲苦中。
走下讲台,我就如从战场上撤下的战士,没了斗志,整个人觉得疲惫不堪。我的目光从与学生目光搭接交流之中退出,没了激情。我换作另一个人。空洞的目光痴望着某个地方,思想不知到何处游荡。这种情形,常发生在学生做练习或自习课上。一个真实的我,不被别人见到的我,却被他抓住了。
“老师,老师......”循声而去,白净面庞,细眉大眼,笑眯眯地。高高的个子却坐在第一排,与周围同学很不协调。我赶忙跑到他跟前,“我问个题儿……”从此“题儿”这个专属于他的极富俏皮味儿的词,常常在寂静的教室响起。“老师,老师……”总是这个声音,将沉迷在痛苦的遐思中的我唤醒,总是这张笑脸挑战我的悲伤。我总是立刻换做笑脸走向他,不迁怒,不将不良个人情绪带给学生,是我对自己的底线要求。于是,我敛思凝神为他解除困惑。有时他认同,多数时候,则是摆出一些奇怪的想法和问题,他的文本感悟能力太差,总用自己的想法代替文本的原意。自以为正确,却不管是否违背了作者的本意,因此常常有争辩,我从未遇到这样执着于自己的学生,他没有绝大多数同学对教师的畏惧,甚至是,他时刻要向老师挑战,所以许多老师觉得他像个刺头,令人讨厌。
在每节课的“问个题儿”时段中,我与他愈混愈熟,。他呼叫“老师,老师”声儿不知从何时起变作了冲我招一招手,“嗨,过来!”我竟然浑然不觉有失教师的尊严,任他招之即去。
一次,班主任组织任课老师交流班里学生的情况。谈到他时,大家地声讨气势很盛。“他怎么这么爱出风头,每次做题,抢着到黑板上板演。几乎没有全对的时候。不是忘这,就是掉那。给他指出来,下次还老样子。”“全班就他喊得欢,听课不认真,你这儿正讲课,他那儿举起手要问问题。哎,位子又在最前面,想眼不见心不烦都难。”“把他安在最前排,就是因为他有许多小毛病。希望各位老师常敲打着点儿。他智力很好。品行也还可以……”班主任老师为他说好话了。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高却坐在第一位。
“我喜欢,”当我缓缓说出此话时,大家都吃惊地望着我,“他爱问,说明肯动脑筋,爱表现说明积极向上,并且,他很乐观……”“整天嬉皮笑脸,一点也不严肃,批评他时,也是这样一幅尊容。”一位老师不满地嘀咕着,我没再说下去。
他是我眼中的“阳光男孩”,是大多老师眼中的“麻烦学生”。“老师,人生中还有什么比快乐更重要的呢?想一想,人高兴是一天,悲伤也是一天,那为什么不高兴得过每一天呢?”是他常常宣扬的人生态度。微抬着头,眯着眼笑着,尽管细长的身子尽量伏在课桌上,还是高出周边同学许多。渐渐地,我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执著得想驱走我的悲伤。阳光男孩想如光芒四射的太阳一样用自己的能量把围着老师的阴云赶走,让极力遮掩着自己的伤感的老师快乐起来。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怎能理解成人世界的烦恼、苦闷?但是,我不愿违逆一份纯洁,真诚的善意。所以,我总是要求自己绽开笑容,只是我从未看见过自己那一刻的神情,那是怎样的笑脸,可能只有他留意着,揣摩着。
初三的时光飞快地流,在大男孩热情快乐地冲撞中,在他耍贫嘴给被中考压闷的同学带来的欢笑中,流到了三月。阳春三月,万物复苏,多数毕业班的学生无心领略春光。毕业的钟声仿佛马上要敲响,倒计时表早被挂上了后墙。
“老师,你说我能考上重点高中吗?”此刻,他有些郑重。我对他平时做事不严谨,总想靠聪明,靠运气的心态很不满。他每次大考前都缠着我问类似的问题:我能考级部前三十名吗?我语文能优秀吗?诸如此等,每次都过高估计自己。我告诫他多次:“书写如此潦草,该拿到的分数都拿不到手,还奢望成为‘黑马’?”他最需要的是严格要求自己,因为每次他都是老样子。想到这些,我就嘲讽他:
“你考上重点?你要能考上重点,我头朝下倒着走。”我鄙夷地说了这些话,唯一的一次。后来一段时间,我们之间有些冷淡,我疑心自己真伤着他啦!
老师,我已上高三啦。我在快班,现在快要落到倒数了,我平时也没什么不会做的题目。好同学不会的,我会,有时候我做出答案了,他们还没反应,可一到考试,总注定是那个不如意的结果……我现在不再像以前一样锋芒毕露(并不是说我没实力了),我是一个“韬光养晦”之人了……
读至此,我又一次笑了,难以想象,他会成为一个沉默的人?他永远都是锋芒毕露、热情澎湃、一往无前,活得自在又自我的人。不会变!
我不禁又想起他给我打的那电话。前三句分别是:
“老师,猜猜我是谁?”
“你在家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嗨!我还以为你正在练倒立呢?好好练练吧!告诉你,我拿到录取通知书了,你可不能食言。”
听到这个消息,我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叫起来:“小子,真不赖!真长脸!”
话还绕在耳际,恍惚之间已经两年多啦!真的不愿再耽误你的时间了,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就到此吧!老师,天天快乐起来吧!你知道,没有今天的日落西山,怎有明天的旭日东升?没有今天的落叶归根,怎有明天的绿意盎然?顽皮小孩真的长大了。三年时光治愈了我心灵的伤痛,难得他还牵挂着曾经不快乐的老师,难得他怀着与三年前同样赤诚的心劝慰我。他说自己变了“脸上长了小豆豆。不然的话,更帅,更酷!”“有个漂亮女生追求我。我总是很冷漠地对那女孩。”原因则是“有一个哥们正追她,并非我看不上那女孩。”他还是那么乐观旷达,热衷于呼朋引伴,对同学朋友有情有义。
读着信马由缰写来,越来越缭草的信,我又看到了那个个性张扬的可爱的“阳光男孩”。他如清澈山溪,一路叮咚磕磕撞撞地流下山来,时不时撞出水花朵朵,从不怕疼,反而一路欢歌。他又如热力四射的火焰,常以为自己是太阳,散发自己的光热到每一个阴冷的脚落,却不掂量自己到底有多大能量。我想,为什么他如此可爱?正因为他是山溪,却有海的气度;他是火焰,却又用太阳的方式行事。
我很想念他,如他想念我一样,“很想聊一聊。”他仰着脸,眯着眼睛,发表着只能他自己懂的歪理邪说,我连讽刺带挖苦、亦庄亦谐地开导他。有时,言重了,他白晰的脸会忽地红一阵。这时,我往往很得意:“哈,你不是常标榜自己皮厚吗?不自信了吧?”他从不敌视我,我也从未真瞧不起他。相反,在这种异于师生常态的交流中,我们的心贴的很近,很近。我们都理解彼此的善意,我们都能完全接纳对方,即便彼此的许多缺点,我们也乐于玩味。这种完全属于我们的自由态势,彼此的“原生态”,让我们拥有心灵的默契。
从教接近二十年了,这位学生我永远记得,他叫张国瑞。忆及他的神采,我总会不由得心里轻松。离那个我写回信的秋日也三年多了,不知那可爱的大男孩变成什么样子?这份感情,唯有“水”可比拟。“我们都不完美,但这份师生情很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