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一趟无锡
文·赵树发
一下火车我就喜欢上了太湖岸畔的这座城市。
出站台需要走长长的地下通道,当我抬头看到无锡的天空时,我的心情立刻就有一种难以名说的惬意。这座城市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恬静,即便是车站广场,也不见嘈杂和拥挤。
从火车站打车到灵山大佛寺,一路畅快淋漓。司机不多言不多语,只在到达终点时才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回程别再打车了,坐公汽两块钱,直达,速度是一样的。我看了看计价器,这次单程车费是137元。对于出租车司机的忠告,我当然没忘记说声谢谢。
我为什么要来无锡?来无锡能发生什么事情?这些我一概不知。所谓的一概不知,不是少男少女时的懵懵懂懂,也不是孔夫子说的“四十不惑”,是我经历上的跌跌撞撞和思维里的磕磕绊绊。
半个月前,我接到景文的一条短信,她平静地说:我刚从山上下来,现在在无锡的一个财会培训班学习。我当时一头雾水:刚从山上下来——什么山?什么时候去的?上山干吗?那时我刚好有个出行计划,不过我的目的地是绍兴,买票的时候,竟随口就说出了无锡。
景文是我十年前认识的女孩(那时她还叫女孩)。她一个人支撑着一家中档偏低一点的酒吧。我是酒吧的常客,在我的带动下,我交际圈里的人基本上是在景文的酒吧里消费,所以她差不多认识我各个行当的所有朋友,包括和我比较暧昧的一些女朋友。每次我来酒吧,景文都能恰到好处地给足我的面子,尤其是女朋友,景文总是让服务员代替她赠送果盘或酒水,她自己绝少出面。她对我的男性朋友都有一种职业性的热情。对于我经常单独带来的那几个能看出些苗头来的女朋友,她很有分寸地微笑着迎接或道别,没有鄙夷,没有赞许,内心波澜不惊。
我和景文真正熟悉并亲切起来,是在她的酒吧停业以后。她跟我说酒吧的房主欺骗了她,利用了她的单纯,把卖不出去的房子无偿提供给她经营,待她装修一新之后,又强行收回,出租给另一家开旅店。她说她把这几年的积蓄全投到酒吧的装修上了,现在赔得不清不白。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情不自禁地哗哗流淌。坦率而言我以前对景文没什么感觉,但在当时,看着她在我面前不加掩饰的宣泄委屈时,我忽然产生了抱抱她的冲动。我没有流露出我的不知道是不是虚伪的同情和怜爱,我当时故意表现得义愤填膺,尽管我没有义务出手为她抱打不平,但我确实真心承诺过,以后找机会帮帮她。
我见不得女人在我面前哭泣,我承认这是我的软肋。我甚至认为女人的哭泣是其姿色的一种,尤其在她倾诉委屈的时候,能让人心旌摇动。我像心疼妹妹一样开始挂念起景文来。这个定位至少我自己能够接受。景文见过我的龌龊,对我的不轨行为知根知底。因为我在她面前毫无遮拦,所以我对她不敢有任何冒犯的想法和冲动。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坚决地阻拦我和景文之间可能出现的任何冒失情感。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属于大龄女青年了,年近三十仍然没有找到心仪的人。对于属于姑娘级别的女性,我从来不敢招惹是非,不是害怕担当,是我自己的良心不允许,否则,我也不会在景文面前肆意地作弄自己,把自己牵强地划进流里流气阶级。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景文对我的依赖感缘何而起?我同样弄不明白的还有,她这么一个挺优秀的女孩怎么会遭遇门庭冷落?至少我看不出她有什么怪癖,她既不清高,也不世俗,性情温和,善解人意,当然相貌也不错。
我们至少有四、五年没见面了。我在火车上就开始设想我们的见面方式。我首先否定的就是礼节性地握手、寒暄,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如果我们的关系庸俗到可以假惺惺的地步,我也不可能专程跑到无锡来。惊喜也不至于,她不是那种兴奋得可以蹦起来的人,而我的“沉稳”能让很多人急出湿淋淋的汗水来。深情地拥抱也不可能,我不是她情感的寄托,她也不是我怅然若失又蓦然回首的慰藉。
其实我就是想抱抱她,轻描淡写,点到为止,没有任何低俗的想法,我认为很干净。
景文对我的突然现身显然是准备不足。我看见她慢条斯理地穿过马路,一直到了我跟前,还有些怯生生的样子。几年没见,我还是看到了她笑容背后的沧桑,这种旁人不易察觉的细微变化,更加加深了我对她的疑虑。我放弃了抱抱她的武断想法,我甚至没有亲昵的表情和动作,我怕破坏我对她的猜想,怕她有小小的回绝,怕我们之间油然而生的那种微妙的小波澜荡然而去。在去宾馆的路上,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她问了问我的行程,我机械地回答着。其实我肚子里憋着一大堆的话,只不过我想在我们静静地坐下来以后再说。在宾馆登记的时候,服务员职业性地问我们打算住几天?景文居然敏感地说她不住这。她不说这话还好,说了反倒让人生疑。因为服务员之前还真没正眼看过我们,就在景文的话音刚落,服务员便开始警惕地审视我们俩,弄得我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吃饭的时候,我基本上弄清了景文这些年的来龙去脉。
生意场上败退之后,景文选择离开这座令她伤心的城市。她只身一人来到举目无亲的无锡,应聘到一家公司做销售员。有过开酒吧的管理经验,应该说她干得还不错,几年下来有了一定的积蓄。其间,她有过几次失意的相亲,这很可能是她后来产生遁入空门想法的主要原因。景文说她是在极其偶然的一次佛事活动中发现自己有佛缘的,这个发现让她有一种源自心底的喜悦。她甚至不屑于参拜地处风景秀丽、高山密林中的名刹,而直接跑到雪域高原上的藏传寺庙,做起了真正的苦行僧。在被家人强行劝下山后,作为妥协的条件,她再次选择来到无锡。我们见面的时候她刚刚从山上下来一个月。我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说她要学一门本领,然后找个好工作,如果经济条件允许,她还会选择上山。她说得很坚决。我问她上山还需要经济条件允许吗?她说那里的修行是自费的,因为雪域高原上人烟稀少,没有香客。除了住处,吃穿用都得自己解决。
在她柔声细语的讲述时,我突然冒出一个不着边际的想法——如果我可以给她一个家庭的话,她能否放弃一心朝佛的念头?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感动了好一阵子。但接下来我又冷静地反观起自己来——你以为你是谁呀?救世主吗?我随即又羞愧起来。但是,我还是决心把她带回到尘世,因为我相信她的内心是留有余地的,而且她对我的劝说并不反感,只是我不能马上就把红尘中的幸福拿出来、送给她。可是,我想让她知道的红尘中的幸福是什么呢?是不是包括男女那点事?还有,她是处女吗……我怎么能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我冒出了一身冷汗。
无锡本来就是一座恬静的城市。彼时已是深夜,街上车少人稀,没有醉鬼,也没有鸡鸣狗叫。我们俩悠闲地走在这异乡的林荫道上,偶尔她的手碰了我一下,偶尔我的肩触了她一下,猜不出是她的无心还是我的有意。无锡比我们赖以生存的城市至少大两倍,也就是说,在数百多万人口的无锡市内,不会有人知道有两个外乡人在这里相约,也不可能关心在这个夜晚将会发生什么。也就是说,我们是完全可以拥有这个夜晚的,无锡再大,今天,也可以是仅只我们两个人的城市。
景文把我送到宾馆楼下的时候似乎还犹豫了一会儿。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景文已经转身走了。我急忙追了过去,景文像是有预感一样,侧身把我让到了她的前面,她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我,像她开酒吧时那样,处事不惊的样子。在她静静地注视下,我居然有些局促不安,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想说什么。景文没有给我更多的时间犹豫,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气恼,她迅速转身离去,态度很坚决。这次我没有追她,也没有叫她,一直到她不见了踪影,我还站在原地傻傻地看着。其实,我想对她说我的房间里还有酒,还有我从家乡带来的海鲜,我想请她去房间坐坐……还有,我想抱抱她,真的,她一个人在偌大的无锡城太孤单了……但是这些话我终究无法开口,我怕她怀疑我的企图。
但是我真的就没有什么企图吗?我为什么要到无锡来?
我本来要去的城市是绍兴。我的一个朋友在那儿把买卖做得很红火,他已经邀请我好几次了,他说,你只要人来就行,一切费用都是都不用我管。当然,这点儿蝇头小惠还不至于吸引我大老远地跑来一趟。我心里清楚,我这次出行是为了逃避。是的,我的婚姻出了问题,我的妻子对我不依不饶,我需要一段时间,让两边儿都冷静下来。这次我只身出行,看似清闲,其实我的心很累。我不能把这些话和我的现状都跟景文说,我想我不是来取得同情的,如果景文从我身上看到了婚姻的疲惫,一定会加深她弃绝红尘的念头。在无锡,我最大的牵挂还是景文,我相信她所谓的上山终归也是一种逃避,但凡人间有情有爱,谁愿意远离尘嚣?但是,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仅仅是抱抱她吗?抱抱她能起什么作用呢?抱抱她是安慰我自己还是安慰她呢?
在无锡,我一会儿感觉自己伟大,一会儿感觉自己卑鄙。伟大的是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还能有一颗慈善之心。卑鄙的是,我怎么也摆脱不了抱抱她的念头。我想我不能再在无锡逗留了,我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既帮不上景文,弄不好还会把我自己陷进去。在景文痴迷地讲述她在雪域高原上心无旁骛地念经诵佛时,我真想去到那儿看看。也许景文是对的,而我的孽缘太重,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六根清净。
离开无锡的时候,我给景文发了条信息,我坦诚地说:“其实我一直想抱抱你。”
景文马上就回复说:“你不怕我哭得稀里哗啦呀……”
赵树发,文艺导师,1988年毕业于辽宁大学中文系;辽宁文学院第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营口市曲艺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辽宁省文艺理论家协会理事、营口市文艺理论家协会常务副主席;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营口市作家协会理事、营口市诗歌学会副会长;辽宁省电影家协会会员。
从事诗歌写作30多年,诗歌作品入选全国年度诗选和《辽宁青年诗选》、《最新当代大学生诗选》等多部诗歌选集。
出版诗集《胭粉和枪》、《正午的甲虫》(合集);杂文随笔集《把脚号脉》;电子版文艺文学作品集《四季歌》(诗歌)、《七嘴八舌》(杂文)。
剧本《我想回家》等被拍成电视短剧,在辽宁电视台影视频道播出。
从事曲艺创作已近20年,已有100个曲艺作品被搬上舞台,被多种形式的晚会选用。
获得过30多个省级以上作品奖,其中小品《救生圈》和《我的父亲》于2013年1月在辽宁电视台公共频道播出。著有曲艺作品集《一笑置之》和电子版曲艺文集《大笑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