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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听长辈的长辈说,以前山上有只老虎口渴了,找水找到东江,她实在太渴了,就使劲喝,喝着喝着就喝撑了,走不动,于是便趴在东江边成了如今的虎溪。后来,有个人在虎溪边起了一间木屋,接着有人跟着起,越起越多、越起越长……然后,河边房屋的对面也有了房屋,跟它们拉开了距离、对面立了起来,终于成了两条完整的街道。两条街道通过一头一尾两座十多米长的跨越虎溪的石拱桥连在一起。拱桥也终结了两条街的长度,让两条街成了一个环。环内熙熙攘攘,环外冷冷清清。在那个人推牛拉马驮的年代,虎溪就像人的心脏输送着石虎镇及周边百姓的日常所需。石虎镇也因此成了南粤四大古镇之一。
李浩棠的爷爷就是在那个年代,挑着食担、吆喝着“糯米饭!盖了叉烧的糯米饭,又香又耐饱的糯米饭喽——”来到这里,不久就在河边的食街盘下一爿店面,“兴合记”开始生根,扎在东江边上的虎溪旁。
一
李浩棠跨出监狱大门,犹豫着向左、向右各扫了一眼。虽然他知道不会有人来接他,但心底还是期盼着发生点什么意外。没有。他吸了一口气,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就像喝一大口水把舌根底下的失落送进肚子里似的。好一会儿,他才把手掌支愣在额间,仰看着刚升起的太阳,似乎感觉到有点不同,一时又说不出哪里不同。在里面时,日子一天一天数着过,觉得日子好长好长,天亮了总黑不下去,天黑了总亮不起来,老觉得日子没完没了,而刚才抬头之际……对,不同在这——日子过得太快了!四年八个月就像在昨日和今朝之间溜走了,溜得无影无踪。他一下子颤抖了,恍惚起来。
溜走的不仅仅是那四年八个月,消失的也不仅仅是时间。一圈走下来,他才真正意识到这四年八个月意味着什么。
他回到他之前的工厂,那块熟悉无比的檀木雕刻的“合记鞋厂”牌匾已不知去向,换上的是崭新的“黄河电子”,进进出出的人冷漠且陌生......他瞬间有了时空错乱的感觉:爸爸指着那块牌匾说,合记就交给你了;爸爸唠叨着哪家的皮疤太多、哪家的胶水黏力不够,哪家的结款及时、哪家总是拖延;爸爸在病床上时而慨叹能抱抱孙子该多好,时而悔恨痛哭以前陪他妈妈的时间太少......恍惚间,又回到那噩梦的刹那,一群工商和警察破门而进,铺天卷地的大盖帽,把他按在地上,拷上手铐,查封了那批高仿的鞋子,在机器设备和厂房贴上封条......他惚怳间在B5大小的盖着国徽印章的纸张上签字、摁手印。在里面那段日子,他一直在想为什么那么多人做高仿,偏就他出事?他也曾想过要是不做高仿就好了,可不做怎么给几百个工人发工资?交厂租?维持设备运转和供应商的关系?
他回到和父母一起住了二十多年的那套房子,被告知已换了房主。
他来到他结婚时买的那套房子,他按了按他亲手安装的熟悉的“公牛”门铃开关。好一会才有人开门,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带着警惕的目光审视他,问他找谁?
“我找谁?”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按自己家的门铃,竟有人问他找谁?这个问题顿时让他慌张失措,他哆哆嗦嗦地说:
“Pucco—— 对,我找Pucco。”
这时,男人身后探出一张女人的脸,看到他时那张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就像死机的屏幕,几秒后,她越过那男人走出屋外,眼神有点飘忽,她对他说:“是你啊,估摸着这几天你就出来了。你的东西都给你打好包了,你等着,我给你拿。”说完马上进屋去,顺手带上门。
他愣在门口一动不动。
“这房子还在打官司,因为有你的名字在上面,” 门还没开全,声音已经传出,“我说,你们总不能让我们娘俩睡大街吧,属于他的那套、还有他那宝马车,都已经给你们拍卖了,还不够吗?我说我和你已经离了婚,这房子按婚姻法属于我,我跟你再没任何关系。”
她把用红色塑料带打了个十字的一摞证件、照片和账本扔在他脚下,看着他,眼里全是唯恐躲之不及的意思。他靠在墙上,他不得不靠着,不然就会瘫倒在地,他想说话,却不知怎么说,从哪里说起。
“Pucco,Pucco 还没放学……”女人看着微微抖动的他,眼里似乎出现一丝柔软,“等你安定了,再安排时间见吧,以免给他带来影响。”
“Pucco上二年级了吧?”他终于找到可以说的话了。
夜幕已经降临,他蹒跚在冷清萧瑟的街道上,挎着那个褐色的牛津布包,里面装着他从里面带回来的随身物品和刚才那摞资料,除此,他一无所有。他终于明白了这四年八个月就像一个黑洞,吞噬了他三十五来努力的一切成果,消解了三十五来构建的一切关系,不仅如此,它还会往后的岁月里,继续吞噬和消解他的努力和构建。
二
“你找谁?”
又是这句话。
似乎是一股无形的安抚在广褒的空间聚集,那些深埋的记忆碎片在黢黑中被唤醒——溪边竹凳上的佝偻老人在抽水烟筒、烟雾缭绕,河里矫健孩童在戏耍、水花四溅,大人们在前堂后厨忙碌穿梭,梦里叽叽嘎的转盘声、哗啦啦的淘米声,半醒半睡间肉与酒的甜香、米和豆的咸香的入侵……他醒了。他追着记忆而来。
不过,这个问题至少不像上一次那样让他惊慌失措,但他还是怯弱地回答:“我找大伯,”他看着这个眨巴着眼满脸困惑的年轻女子,他赶紧补了一句,“兴伯是我大伯。”
女子开大店铺的闸门,喊:“兴伯,有人找。”
一个沟壑纵横如头抽般粘稠的面容,在花白头发包裹下更显黝黑的老人,从后厨走来,他边走边在围裙上擦手,紧闭的唇间挤出一个字:“谁?”
“大伯。”李浩棠站在闸门外叫他。
“棠仔?”老人有点诧异,不过看了他的装扮就明白过来,“进来吧,”又对着那女子说,“大妮,去二楼把我对面那间房收拾一下。”
“大伯,我——”李浩棠心头一热,瞬间抽搐哭泣,泪水哗哗直下;他悔恨自己以前对大伯的冷漠,就连大伯娘去世他也以出货的籍口躲开了!
“几十岁人还哭?”大伯口气不见波澜,冷冷地问,“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个面,”几步后又说,“还剩了点叉烧。”
遥远而又熟悉的声响和那魂牵梦绕的香味把李浩棠从梦中叫醒,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他蹿身起床,手忙脚乱地要找上学的书包……他哑然失笑。洗漱完,他迫不及待地冲下楼,大声叫喊:“糯米饭,盖叉烧的糯米饭!”
声音大得让那些堂食客人的吵杂声一下就安静了,大伯正在炒饭的手也停了,片刻后,又哄堂大笑,大伯的嘴角也露出难得的笑意。一个牙齿掉得差不多、只用牙床和舌头碾磨糯米饭粒的老爷爷嗡声说:“阿兴,我怎么听到老兴合的声音了?”
大伯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枸杞猪杂汤放在老人桌上,说:“彪叔,悠着点吃。牙都没了,还吃什么糯米饭?噎死我可不偿命。”他瞟了李浩棠一眼,“我二弟的儿子,棠仔。”
“哦哦,怪不得……”老人像是在寻找记忆,又想起来要反驳大伯,“没牙怎么啦?我就尝这股味,少了这股味一整天都空落落的。”
大妮端来一碗枸杞汤和一碗糯米饭。汤里嫩绿的枸杞叶倏然游动,一截截粉肠在上浮,一片片瘦肉和猪肝在下沉,还见零星的肉碎、肝油、肠脂在扑腾,鲜香的气味袅袅升起……李浩棠食欲大开,他双手捧起碗,猛地喝了一口,顿时烫得“哇哇”叫。汤洒得镶着大理石板的桌面一大片。大妮连忙接过几乎翻倒的汤碗,一边抽出褂兜里的毛巾擦桌子,一边嘟哝着“像个小孩一样……”
他赧然地抹开碗面那小撮青翠的香菜碎儿,夹起糯米饭上那片薄薄的红白相间的盖了半个碗口的叉烧,整张放在嘴里——小时候爷爷就这么放进他那张张得像饥饿小鸟般的嘴。整张放嘴里,然后用舌头和上颚挤压,整片的叉烧瞬间在嘴里荡漾开来,肥肉中油脂四下奔涌、瘦肉里筋丝到处乱蹿,咸的甜的酸的苦的味道在嘴里翻滚……就这味!他感受着五味杂陈的沁润,好一会儿,才狠了狠心往肚里吞,而后,甘味久久停留在舌尖上和牙缝里。
他有点恍惚、有点慌乱,他舍不得那甘味的逝去,又挡不住那黄金般的糯米饭粒的诱惑。他在犹豫,犹豫着吃不吃糯米饭,什么时候吃糯米饭。好一会儿,他才让舌头在口腔里搅了几圈,辅以腮帮,把那股甘甜吞下去,半点也不剩。响亮的吞咽声吓得自己一跳。然后,他拿起筷子,在那半球形黄金般的糯米饭团中挑了一小块,颤巍巍地送进嘴里,闭上双唇,开始咀嚼。口中的糯米饭粒像是跟他玩似的,躲着他的牙尖和牙床,在嘴里乱蹿,弹来跳去的,偏就不让他咬着!饭粒逃窜的轨迹留下了头抽的咸香味、霉香味,酒、花生、糯米香味……还有不配合的腊肉丁儿和豆涩感。他闭上眼睛,忍受着百般滋味对味蕾的疯狂肆虐。泪水从他眼角渗出。
盖叉烧的糯米饭似乎给了李浩棠坚实的底气,他迈着轻快的步伐出门去了,这一天他到晚上才回来。第二天,他吃完糯米饭又出门去,而这天他回来很晚。第三天,他没吃早饭就出门了,回来得更晚,还带着酒气。第四天,他没出去,连房间门也没跨出……第七天,大伯端着碗叉烧濑粉敲开了他的房门。
“起来!把濑粉吃了。”大伯踢着床脚说,“吃才是天,其他都不算事。”
三
两天后,李浩棠披上褐色的“兴合记”围兜开始帮忙,上汤饭、收桌碗、洗碗筷,把碗筷摆入消毒柜,清扫店铺……这些原先是大妮干的活。刚开始大妮不大好意思让他干,但被他那执拗到有点痴呆的神态镇住了,渐渐地,从说了声“棠哥我来”到“棠哥我来吧”,从象征性地举举手到手不举只是动动身子,再到隐身到收银台心安理得地做起专职收银。但“棠哥”这个声音倒是渐渐成了前堂的和弦,而披上“兴合记”的李浩棠在那些经年老客的审视与调侃中、大伯的帮腔下,“棠仔”就成了主调。大伯似乎也喜闻乐见、任其自然,他那如头抽般粘稠的脸庞偶尔还能见到来不及收敛的笑意,让沟壑更加肆虐。“兴合记”在不知不觉中起了些变化,少了往昔的沉闷,多了些轻快,最明显的就是大妮废话多了。
糯米饭和叉烧的制作,大伯从来都是一个人完成,他没让大妮插手,虽说大妮也算大伯母乡下的远房侄女。大妮曾有过一次表示要帮忙,却被大伯婉拒了,理由是他自己能忙得过来。但在住了“兴合记”三个月后,李浩棠才清楚大伯是怎样的辛苦。大伯从晚饭后开始,泡糯米、搅拌,隔两个小时换一次水、再搅拌,共四次;空挡间隙把肉店送来的梅肉肢解成瘦六肥四碗口大小的肉条,泡沁在自制酱料的盆里,先揉搓再拿出来用专用的荔枝木棒拍打,反复三到四次,直至把倒入盆中的酱汁完全吸收,接着把肉条挂到炭烤炉里吊烤,期间还要加炭、看火、补酱,做好了叉烧才把糯米放进蒸柜里蒸;此时已是次日凌晨三点多,他上床补觉;六点一到,老顾客就陆续来了,大伯又开始烧汤、备酱、炒糯米饭、切叉烧……就这样,大伯把接手“兴合记”的五十三年过成了一天。
这晚吃过饭,大妮收桌子,李浩棠跟大伯来到后院。大伯坐在竹椅上,顺手就在取下挂在凳脚的水烟筒,塞烟丝、点火、吞云吐雾,一气呵成;眼神漂浮在静静的溪面上,随着水流缓缓远去。李浩棠仿佛看到当年爷爷的样子,不自禁地笑了。“神仙”过后的大伯把目光聚在他身上,说:“你来一口?”
“我抽这个,”李浩棠拿出自己的南洋双喜,“抽不惯水烟。”
“还是土烟好啊,以前也没见那么多癌症。”大伯摇摇头,把烟筒敲得“咣咣”直响,没再理他,洗了手,竟自去了后厨。
跟进来的李浩棠看到大伯搂着个不断下坠的大米袋,他赶紧抢过来,抱到一米多宽的塑料盆前,用刀挑开袋口,问:“全倒进去?”
“一半。”大伯扭了扭腰,嘟哝着,“老了。”
李浩棠按大伯说的,倒了半袋糯米到盆里,然后往盆里放水。大伯又往盆里加了两勺糯米,坐在盆边,撸起袖子翻搅水中的糯米。
“一定要换四次水吗?”
“要。”
“为啥?”
“糯米这个东西啊,太硬了。”大伯的语调有些深幽,“你知道吧,古时的城墙就是用糯米和沙石造的,巫师神婆拿它来驱邪,中医也说糯米有毒性,都是因为糯米太黏了、还有一股馊味,泡水就是软化、去黏、去馊。”
“可糯米是个好东西!半碗糯米饭就顶一大碗大米饭,”大伯一边搅拌盆里的糯米,一边喃喃而道,“老辈那时轻易还吃不到呢,‘三年饥荒’死了多少人,满街人肿得像球样,那肉摁下去半天也不回......”大伯唏嘘不已,眼睛朦胧起来,“那时你爷爷在合营的‘兴合饭店’掌勺,我十岁,你爸五六岁,饿得嗷嗷叫。我清楚地记得你爷爷从裤兜里翻出一团糯米饭,掰成两半,大的那半给我、小的那半给二弟......”大伯眨眨眼眶里漾着的泪水,笑了笑,“可咱家一点罪也没遭,还不是靠糯米。你以为彪叔那班老鬼只是馋糯米饭?不是!是饿怕了。”
大伯切着肉条,解释着怎么分,肥的瘦的怎么搭;洗干净后扔进不锈钢盆,从旁边的木桶里舀了几勺酱汁倒进盆里。刚好与肉齐平。开始揉搓,半晌,把肉条提出,等酱汁滴干,铺在木板上,再用木棒均匀地拍打。边拍边说,也不管李浩棠有没有听。
糯米换了三次水,肉条也把酱汁都吸干了,时间来到凌晨。大伯把肉条挂在慢慢转动的烤炉顶上,才点炭火。
“大伯,换个电炉吧,”李浩棠说,“能少不少工夫。”
“也少很多滋味!”大伯瞪了他一眼,“不仅省工夫,还省钱呢!你没吃出叉烧里的烟熏味吗?它不仅是一种味,还是能让叉烧爽口不腻诀窍。电炉烤的就像焖熟的。”
“那用柴烧呢?外头不是说有荔枝柴烧鹅吗?”
“那鬼话你也信?烧味不能用明火,会烧焦肉身、烧干油脂、酱料变味;也柴,没口感。”
“大伯,我们能做烧鸭烧鹅吗?”
“嘿嘿……”大伯狡黠地笑了笑,很是不屑地说,“怎么不能?不是我吹牛,烧鹅光那两下,还不敢在我面前嘚瑟。”
“那为什么不做?”他狐疑地问。
这时,大伯回过头来看着他,直愣愣地看着他,眼神空荡荡的,片刻后才说:“棠仔,你千万别这么想,我要是做了,烧鹅光吃什么?虎溪就这么几张嘴,吃了我的势必就少了他的。这人啊,有口吃的怎么都好说,你把人家饭碗抢了,人家会跟你拼命的。做人要知足。”
“那总得发展吧。”李浩棠讪讪说。
“再发展也不能这样抢!有报应的。”
大伯扔下这句话去后院抽烟,把李浩棠一个人晾在后厨。
四
李浩棠参与后厨后,大伯动手就渐渐少了。但他还是站在李浩棠身边默默看着,李浩棠不问他也不说,除非实在看不过去,他也只是踢踢李浩棠。就像有一次李浩棠炒饭,把锅搁在灶上没动,才忍不住踢了他一脚,说“锅不能停,停了味不匀”,因为搁锅炒差不多成了李浩棠的习惯;然后就到前堂接受那些老家伙们的恭维,什么“小兴合”,什么“后继有人”,什么“第三代传人”……他更多的是坐在后院的竹椅上抽水烟,静静地看着缓缓流走的溪水。就像李浩棠记忆中的爷爷那样。
没多久,大伯把那些送肉的,送酱的、送米的、送菜的、送炭的供应商都指给李浩棠,还带他去香料行与老板交道,似乎在做交棒的准备。
这天下午,李浩棠带着上午特地留下的叉烧糯米饭去儿子上学的学校,他想象着像爷爷喂自己吃叉烧的样子喂儿子,可当他看到儿子,正想着怎么跟儿子打招呼时,却被旁边的前妻阴鸷的目光阻止了。直至前妻和儿子离开很久,他还在原地发愣。当晚,他就接到前妻的电话。前妻说,为了不影响Pucco的前途,她已经给儿子改了姓,也希望他不要跟儿子有联系,并让他去百度一下前科父亲对小孩将来的影响。李浩棠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前妻就把电话挂了。
这晚,李浩棠在做叉烧时神思恍惚。大伯踢了他好几次依旧不见改变,大伯只好自己动手。第二天,李浩棠炒饭、做汤也漏洞百出,大伯不得已再次站在厨房里。
李浩棠在三天后这样对大伯说:“大伯,我觉得还是要把烧鹅烧鸭做起来,把午餐种类扩大,晚餐也做。我能忙得过来。”
大伯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一样,对其置之不理。过了一天,李浩棠把原话再说一遍,大伯依然没反应,只顾着搅拌糯米。就这样僵持了两天,李浩棠乘大伯在后院抽水烟时,自己也点了一根南洋,他张口说:“大伯......”
“你拿定主意了?”大伯边敲烟筒边问,语气一如往日平静。
“我觉得......”
“告诉我,是不是拿定主意了?”
“是。不过......”
“好。‘兴合记’是你爷爷留下来的,理应有你们二房一份,当年你爸不要、跑去做鞋,如今给你也是理所当然。就这样吧,分成两份,店铺、手艺,还有利润,你都拿一半。店铺我找人隔开,把房契办好给你,小本生意也没多少利润,你拿十万,够你开张了;你做烧味,我卖糯米饭。‘兴合记’的招牌等我死了再给你......”
“大伯,我不是想分家,我也没资格,”李浩棠越听心里越慌,这不是他想的,他解释,“我只是想让你多休息,你都累了一辈子了,我年轻我多干点,让你好好过个晚年......”
“还想说大伯老古董、过时了,对吧?”大伯依旧很平静,“可能你的想法是对的,大伯确实老了。不要解释,不要愧疚,想清楚了就好好干吧,闯一条路来给大伯看看。”
“大伯,我——”李浩棠泣不成声。
大伯拍拍他的肩膀,进后屋去给糯米换水。
一周后,一墙之隔的“合记”烧味开张大吉。所有品类包括叉烧、烧鹅、烧鸭、烧猪,并提供各类烧味的濑粉、米粉、河粉、面条和大米饭,都打八折;供应早餐、中餐、晚餐。如果不是人手不够确实忙不过来,李浩棠还想把夜宵也做了。大妮在帮忙,并负责带一个新招的小姑娘,忙得不亦乐乎。“合记”加入美团、饿了么等外卖平台,生意肉眼可见一天比一天好。
而大伯那边不仅只做早餐,就连以前偶尔剩下叉烧做中餐的濑粉和汤面也停了。他忙完早餐就静悄悄一个人在后院抽水烟。虽说大妮还算大伯这边的人,然而心和身几乎都在“合记”,只是偶尔过来炫耀一下,然后又不见。大伯也慢慢习惯了。
李浩棠非常忙。他眼眶发黑,眼珠布满血丝却放着光,他跟大伯说,要大妮全职在“合记”做,他打算在市里先开一家分店,然后组建一个“合记”饮食连锁公司在各地寻找合适地点开分店。大伯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过了好一会才问:“资金呢?”
“这三个月的盈余,”李浩棠意气风发,“再把‘合记’抵给银行,乘这个势头扩大。”
“你想好了就好,”大伯搓了一团烟丝塞在烟孔里,“大妮愿意的话就让她去。”
李浩棠匆匆离去后,大伯又吸了一口烟,然后静静地看着虎溪的水缓缓流去。虎溪的水越来越浑浊了,很久没见有人在水中活动,他幼年时可天天在溪里洗澡、洗菜、洗衣服,棠仔幼年时也常在水中戏耍……他不由得叹了口气。烟随气悠悠散开。
五
刚拂晓,李浩棠就做好了烧味,留下一半,另一半他骑摩托车送到三十公里外的市里那家分店,然后再在那里掌勺卖餐。虎溪的“合记”几乎是大妮在支掌。晚上八九点他又回来制作第二天的烧味,忙得四脚不着地,觉也是在凳子上囫囵浅尝,有时站着就能睡过去。
他琢磨着同学介绍的那个叫阿忠的人,做过餐厅,就让他在分店帮忙吧;又想着需要建立一个单独制作烧味的工坊,统一向各分店送料,该建在哪呢……头脑里一片纷乱杂陈。
然而,就在他晕头转向之时,他迎来了开店后的第一次商业竞争,那是在烧鹅光跟大伯谈话之后开始的。那天,烧鹅光找到大伯说:“兴哥,棠仔这么搞就不讲规矩了。”大伯只是淡淡地说:“‘合记’跟我没关系。”
随后,只隔四间铺面的“烧鹅光”烧味店打出八折酬宾的易拉宝海报,辅以店员以消费送鹅头或鸭脖的街面拉客,瞬间就截留了大部分的堂食客人。李浩棠在分店接到大妮电话,让大妮也把全店品类打八折,依然没有挽回多少客人。这天,预备的烧味和粉、面、米饭剩余了一大半,只好忍痛倒掉。
第二天,李浩棠把做好的烧味送到新店后,让阿忠全权负责,他返回虎溪。他打出全品类七折,并送叉烧一份;“合记”(带着“兴合记”背书)的叉烧在整个虎溪都是有口碑的,早餐又恢复到往常的数量。可中餐很少人来,因为烧鹅光那边半价还送鹅头鸭腿。李浩棠马上降到半价送叉烧,自己和大妮到街上截人,稍为挽回一点,可晚餐就惨不忍睹,因为烧鹅光中餐时还附送了晚餐的再半价券。整个老街和附近的人都知道他们在打价格战了,热闹非凡。幸好,“合记”的外卖没受多大的影响,不然就只能用“惨淡”来形容了。
第三天,平台订餐也受到了影响。李浩棠看了店铺页面,原来有一个评价拍了餐盒里带苍蝇的照片,还附了文字“好恶心啊!差评差评!”。他找到评价的顾客好说歹说,还钱补偿让她删评价,却遭到一顿臭骂。他见已无法挽回,就在网店上打七折、送叉烧、送消费券以弥补销量,并加大网店的推广。但是,新评价陆续上来,不单是苍蝇,还有蟑螂,一些说不出名字的异物……照片拍得触目惊心!很明显,这是竞争对手的蓄意攻击。他却无法辩驳和撤销,因为平台说是“顾客行为”。李浩棠一筹莫展,他知道就连免费送也不会有人要!
第四天,卫生部门来人了,收集食物回去化验,封店要求整改;并敕令化验结果未出不得开张。因为有好几个人吃了“合记”的食物肚疼腹泻,证据链从点餐单、账单、医院挂号、诊疗病历、食物中毒判定,还有吃剩的烧鹅,完整无缺!
在李浩棠浑浑沌沌还没缓神时,送鹅鸭的、送肉的、送菜的、送炭的……供应商都不约而同上门催债。大妮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栖缩在角落发抖。他忙于应付,跟供应商解释。供应商气急声乱,不吃这套,非拿钱不走。李浩棠只好带着他们来到新店加以解释和准备付款。
崩溃就在他和供应商踏入新店门口那一刻,阿忠已经卷款跑了!剩下的员工也围着他吵着要工资!李浩棠呆住了,张大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听到身旁的员工、供应商、还有后来加入的房东的嘶吼声。嘶吼声在某一瞬间也消失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新店。那些人围着他、拉着他、扯着他。他挣扎、他躲闪、他奔跑。他越跑越快,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身边的人又越来越多,时而熙熙攘攘、时而稀稀落落,街道、小巷、公路、堤坝,树林、田野......天黑了,又亮了;下雨了,天晴了。他跑累就走,走累了就坐,坐久了又起来走,走着走着就跑。为什么跑?有人追啊,没人啊,有人呢!快跑快跑!追来了追来了,供货商追来了,问他要现款!工商警察追上来了,问他为什么做冒牌?监头追上来了,要他吮脚趾!政府追上来了,政府说再嚷嚷就叫他好看!烧鹅光追上来了,问他为什么要坏他的饭碗?爸爸追上来了,问他为什么把“合记”弄没了?妻子追上来了,问他为什么要被抓?大伯追上来了,问他为什么不听话?Pucco追上来了,问他为什么要坐牢?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啊,不知道!不知道?那你活着干嘛?活着干嘛?我干嘛活着?我活着就是为了祸害人吗?祸害最亲的人?祸害爸爸祸害大伯祸害妻子祸害儿子!祸害?祸害!我是祸害?我就是祸害!我把祸害灭了!灭了!
六
“醒了,醒了!”大妮泪眼婆娑,抓着他的手,又笑又叫,“你为什么要想不开?你不知道有很多人关心你吗?”
李浩棠睁开眼睛,病房的设施映入眼帘,他喃喃自语:“我,我在哪?”
“在哪?”大妮破涕为笑,“在医院呢!你从东江大桥跳下去,幸好桥底有几个钓鱼的好心人把你救上来,不然可就……”没说完就又哭了起来,“兴伯一听,就急眼了,当时就瘫在地上抽。”
“大伯,我大伯怎样了?”李浩棠弹起了半身又跌下去,“大伯——”
“兴伯中风了,”大妮悲切地说,“不过还好,抢回来了。”
“大伯,大伯在哪?”
大妮搀扶着他来到另一个病房。他看到病床上跟他一样穿着条纹病号服的大伯,原来那如头抽般黝黑光亮的脸庞如今就像凉了的糯米饭,煞黄煞黄的,失去光泽,还歪着嘴角,流着口水。
“大伯——”他双腿一软,扑在大伯身上哭嚎。
“痴儿,痴儿……”大伯抖动得厉害的手慢慢地蹭着他的头,泪水如同口水一般不断流出,他漏风的嘴吃力地吐着含糊的字,“供货商的款我给你结了,房契赎回来了,我警告烧鹅光,他再不停手,我就动手了……回家,好好、好好做咱的叉烧、做咱的糯米饭。”
“你爸急,你更急,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要知道每个朝代都会经历治乱循环,过了前头几十年,就没什么机会了,活下去才是第一的,活下去就有机会。”大伯的眼泪更加汹涌,就像兑水过多的头抽,止也止不住,“希望这两次经历能让你涨涨记性,成熟起来,接过‘兴合记’,把它传下去……记住、记住你爷爷说的话:能争不争。”
“记住了吗?痴儿……”
“记住了,记住了!”李浩棠泪流满面,号啕大哭,“能争不争——”
尾声
李浩棠轻柔地擦拭轮椅上大伯唇边的汤汁和嘴角的口水,准备出门。他对着小腹微微隆起的大妮说:“大伯想吃烧鹅光的烧鹅。碗筷你别动,一会我回来洗刷。”
“哪那么金贵了,”大妮手没停,红着脸、咧着嘴说,“今天周末,接Pucco过来,我给他留了盖叉烧的糯米饭。”
(完·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