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世说新语》里面最爱读的就是这一则了,很洒脱随性,一切听从本心,顺乎自然,没有任何的造作,一切很自然真实,一切顺从本心的去向和归属。王子猷也真是这世间少有的奇人了,出行的目的不是为了真正的某个目的而是一种兴致,兴致已尽虽然到了友人的家门口也不进门,真是名士风度,殊难理解。普通人看了此则,多半会噗然一笑,认为这不过是个痴人而已罢。
魏晋时代的这类痴人似乎如涌泉般出现了,在司马氏政权的文化高压政策下,转而清谈,饮酒避祸,洒脱自然,索性无拘无束的在自然的空间下或醉去或醒来,这就是通脱或者随性吧。没有什么戒律,没有什么礼仪,一切顺从本心,自然。
作为一种人生境界,一种生命情绪,一种文化品格,“雪夜访戴”的故事流露出的人间至情,在这个急功近利的年头,毋宁说是一个象征,一种譬喻:我们一觉醒来,发现书店里畅销的是教授交际术成功术之类的书刊,这使我们知道,在普遍的物欲躁动中,人们已没有多余的时间关注自己的灵魂,至于怀着一份深厚的情谊去发现和欣赏另一颗灵魂,则是更大的奢侈了。
相见不如不见,这里不是烂俗的言情小说里的用烂的台词,而是一种生命的情愫和生活的意趣吧, 不是为了生活而生活,而是为了本我,为了本我的舒适畅快而生活,不是为了他人而生活而是为了自己的本心,为了自己的乐趣,为了自己一点点的想法儿而生活。过多的雷同成就了现代文化,而小众似乎成了特立独行,其实每一种生活方式都有自己的意义和价值吧,魏晋风度我觉得最精髓的地方就在于人性酣畅淋漓的释放出来,喜怒哀乐在最严峻的环境下以有些怪诞滑稽难以理喻的方式表现出来,但这些也是真实,是情感和生命的真实。活的真实,活的率性,活的自然,活得精彩,活出了个性这是魏晋时代的名士们所带给我的最大的感受和直观印象。
雪夜访戴这个故事充满诗意,也是一种情绪的释放。出行不为别的,兴尽而归,没有太多的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一切很直白简单,我还是喜欢这种简单,哪怕是稍显愚笨的简单。心里的感受是随着时间和环境不断变化的,心里所隐藏蕴含的美好的感觉也是不断变化的,为了短暂的美感而出行,这本身就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审美意识吧,没不再与永恒,短暂的消逝美也许是最值得真实的,而王子猷也正是此道中人,便毅然在雪夜 乘舟访友,这正是一种对于美的执着追求吧,在稍纵即逝的瞬间把握住了机会,然后去追赶时间的洪流,在那丝美好的感觉还未消逝之前,完成了人生中的独特的美的体验,想来真是一个幸福的奇怪的人。
不见如相见恐怕是这世间最难能可贵的感情,虽然没有见到,没有寒暄,没有故人好友的面容却仍然可以感受到友人的心情想法,如此 中人便真是性情中人了。文中没有说到戴安道的反应态度,但我想他也一定是一个
洒脱自然率性而为的性情中人吧。这种默契感也许是古今中外历史上朋友间最难能可贵 的 心意相通吧,可遇而不可求。王子猷与戴安道,这两个人无疑是幸运的,他们都是自然率性的活着。不见如相见,这种状态或者感觉在《世说新语》里是那么的清楚明白,古人的生活旨趣,古人的生活点滴跃然纸上。古今自然不同,但有些东西是相同的,有这种心情的人也许是世上很幸福的人吧,因为他能够听到远方朋友的声音,纵使船还未到岸。
怀想魏晋风度,珍惜那个时代人的情怀与思绪,又想到了晚明张岱,也是一个痴人,湖心亭看雪著称千古痴人。其文录于下。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痴者这世间不多,一种心态,两处闲愁,相见如不见,不见如相见,怀想魏晋,雪夜访戴,又有几人有王子猷这样的友人呢?又有几人有这样的心情呢?山南水北,道阻且长,古人往来不易,相隔往往迢迢,但有这种心境又何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