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一只公鹅

第一节 公鹅的叫声

“扎扎……”

“扎扎”

乔页掀开被子,这声音似一只庞然大物正在洞口等她,她刚立起的身子,又顺势躺了下去,算了,可能只是一只耗子,不必这么大惊小怪。

乔页准备继续刚才那个梦。

为了这个好觉,星期六晚上纵然累得血肉模糊,还是要坚持着洗澡,吹造型,换上阳光味的床单,穿姑妈从荷兰寄回来的丝质睡衣,一切都是为了一次完美无缺的睡眠。乔页每周只有一天休息,同小区其他住户,双休甚至一年三百天都在休息的人比起来,她对这一天视若珍宝。

为了那比别人多出来的二百块钱,乔页主动申请了单休。要在街上见了这二百块,别人踩都懒得踩,但乔页一定会从泥泞里面捡起来,拿回去洗干净,晾干了拿去存进银行里。

“扎扎……扎扎”,那声音越来越靠近,简直就在耳边,这回听清楚了,不是一只耗子,明明是一只鹅。

乔页小时候被邻居家的鹅啄过,那惊悸仍历历在目。

哪里来的鹅呢?

她翻身下床,往床下探了探脑袋,结果那黑洞般的空间将她堵了回来。

鹅——一种可怕、凶猛的动物,她又想到了那个被啄得面目全非的孩子,那孩子正是她妹妹。

不该去敲邻居家树上的枣子,那只大鹅对她们这种行为的惩罚已经超过了她们年龄的承受范围。可这种判断无济于事,妹妹被啄瞎了眼睛,乔页因为年纪大,跑得快而侥幸逃脱。

现在已经过了十多年了,这只公鹅似乎破棺而出的腐尸,它那一模一样的叫声使乔页心惊肉跳。

离正午还有大半个早晨,也就是说,用来恢复元气的计划已经被打破。不管这一周累到何种不堪的程度,只要睡上这么一觉,再醒来又是一个生机勃勃、精灵聪明的乔页。

而现在,乔页有点儿沮丧,她被这只不知来自何方的公鹅叫声惊醒。

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听那种深沉、凌厉的声音到底来自什么方向。她得连同那个方向一起放把火烧掉。

环视一周,简单到空荡的房子没有任何公鹅的藏身之地,这两室一厅的房子是乔页从上一届学姐手里租过来的,小区离上班的地方整整有36站公交,坐地铁也得19站,一个半小时。

红叶小区的住户不是一些其他小城市来的上班族就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有寡居老人等。

市中心同样价位最多租得起一块瓷砖方块大小,可郊区的红叶小区就不同了,面积大了几十倍,还家电齐全。得此失彼,乔页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求全了。每月四百的房租,这么一住就是两年,这么便宜的房租是她能够在这两年千里迢迢奔到城市另一个方向去上班的源动力。

所有衣服都被乔页丢在床上,小山状堆积着,她觉得公鹅肯定不是藏在室内。衣柜、床下,总共这么几处藏身之地都没有公鹅的影子。

推开窗开始四处张望。一楼的绿树将地面遮盖得模糊不清,看不清有任何动物存在的痕迹。

乔页想回到床上,现在才五点,距离中午还远。腹中有些饥饿,乔页从冰箱掏出来一块小面包片,塞进还未清洁的嘴里,和咀嚼同时进行的是乔页又走回卧室的步伐。

乔页有个习惯,她不喜欢市场部那些工作狂,他们可以把一天的时间分得零零碎碎,每一段都可以用来随时休息。丙野在飞机上半小时也睡得着,小北等车十分钟至少会做一个关于镜花水月的梦。你们真是厉害,乔页听得眼睛圆溜溜,她不行,她必须睡完整的觉,必须满七个小时,中间要是断了,死的心都有。可是这两年以来,能够实现她七个小时睡眠质量的日子每月只有四天,至于她经历了多少次想死的心,无人过问。

乔页把周末这天的睡眠看得比命还重要,为了睡个安稳觉,她把上周早晨的体检推到了下午,导致没排上队又得等到下周末。

就在乔页差点进入另一个安逸的睡眠世界时,这只公鹅不偏不倚又叫起来,掐准点似得。

“扎扎……扎扎……扎扎”

接二连三,像尖锐的斥责声。乔页再也忍无可忍,她坐起来,打开窗户,只要看见这只鹅的影子,今天得跟物业上的人弄个青红皂白,红叶小区又不是养殖场。

等她望向右边阳台窗户时,乔页的后脑似被铁棒击中,拿在手里的毛巾掉向了一楼,飘飘扬扬。

没错,是一只公鹅,白色,乔页在公鹅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惊诧的表情,脑袋不由自主向后仰去。

公鹅有一米高,它庞大的身躯卧在阳台带护窗的部分。橘色长喙对着乔页的鼻梁,如果不是中间隔着墙壁和护窗,乔页觉得她今天会成为第二个独眼龙……

“啊!”,乔页歇斯底里扯着嗓子对着公鹅吼,公鹅拍着两只大扇页一样的翅膀蹦跳着,公鹅落下来时将喙伸出护窗,向着乔页的方向驶过来。

“啪”,一声巨响,乔页意识到自己已经关上了窗户,速度之快,匪夷所思。她又拿起手掌上的灰尘看了看,没错,是自己关上了窗户。

“扎扎……扎扎”,这次公鹅的叫声明显变成了挑衅式的,节奏很快,带着跳跃和奔跑的声音,翅膀扑打着。

乔页的心已经跳出了嗓门,她按在床边的手微微颤抖着,似风中竹叶。

小区都成了别家私人的畜牧场,这事难道就没人管了还?

等等,先去找它的主人,告诫一声,万一是寄存在这里准备杀了吃的烤鹅呢?乔页命令自己冷静片刻。

不过,这么大的公鹅得吃多少顿才吃得完。

乔页睡意这下是彻底烟消云散了。她叠好被子,刷了牙,草草涂了点淡妆就去敲隔壁的门。

“叮当……”门铃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道回响,在周末,红叶小区六点的起床的人,除了被公鹅惊醒的乔页,还会有谁呢?

门铃按了三四下,没有任何动静。

隔壁另一头伺候月子媳妇的秦老太太反倒给惊到了,打开门见是乔页,淡了淡嗓子,用圆润的嗓音说,姑娘,找王大爷啥事啊?

乔页一回头,老太太又接上自己的话茬儿,他每天五点起来就去晨跑了呢。

哦!

乔页哪能说自己是因为被一只公鹅吵得这么心浮气躁呢。她笑着哦了一声。若是秦老太知道,肯定要说现在这小姑娘可够矫情的。

乔页又不是第一次听秦老太给别人说自己家媳妇多么挑食,多么娇气了。

要在以往,此时,还卷在被窝里面做梦呢。可现在,该干点什么呢,在屋子徘徊了一周,乔页终于发现,自己没有在周末上午干什么的习惯,她觉得除了睡觉,实在没有合适的事可以做。

再想一想周一到周日六天紧锣密鼓的安排,而唯一用来恢复元气的一天却这样浪费掉,乔页气得双颊发红,胸部一起一伏,现在她仰躺在沙发上,窗外那只公鹅时不时“扎扎”两声,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第二节 公鹅的情人

红叶小区是永乐区边缘的一个小区,因为是城中村改造户的房子,所以租金低廉,再加上距离市区较远,没什么有钱的人来住,租金上涨的速度也慢,因此被王大爷的儿子看中,将自己在老家蔬菜园的父亲接过来。

王大爷也叫王有才,是黎明小学退休的老教师,光荣退休前他的办公室挂满了各种条幅锦绣。从教三十五年,桃李满天下。刚退休那一年,他如遭变故,突然霜打的茄子一样萎靡了下来,他说想不到人生就这么过了,脸色有种大势已去的悲凉。

雪上加霜的是,没过两年,他那一向刚强的老太婆竟然突发脑溢血,送去医院就再没醒过来。

送走了老太婆,这下,王有才成了一个大闲人。一下子睡了几个月,睡得面容憔悴,形容枯槁。从一个精干的将领变成一个吃了败仗的残废老兵。

王有才的儿子在城市工作,一年半载难得回来一回,王有才的孤独到了无人可说的地步。他也不说,从信用社取了点儿钱,他准备养一些鸡鸭虫鱼,一来,每天喂养也是个活儿干,不至于闲得发慌;二来,动物通人性,陪伴久了就没那么无聊了。

王有才在小镇上用篮子装回来几只毛茸茸的小鹅仔。他捏着这些嫩黄的小生命,一个个塞进袖筒里,倒出来时,它们纷纷攘攘跑向桌子边。

王有才似初次拥有生命的母亲一样照顾着这群鹅仔脆弱的小生命。

他从没这样谨小慎微,还没睡醒就去看看小竹笼。竹笼里几只小鹅摇摇摆摆地凑过来,用稚嫩的声音“扎扎,扎扎”地叫着,嗷嗷待哺的小鸟儿一样,王有才感到它们十分需要一个母亲,而他就是它们的母亲。

村庄因为年轻人的远去显得有些古老荒凉,铺开在延川平道里。

王有才的朋友都知道了他养鹅的事。有一天,大全叔说,有才,把这几只小鹅仔给咱杀了,架个木架,烤熟,撒点辣椒,让咱老哥儿几个下酒。

杀你个猪头,王有才用鸡毛掸子扇了大全叔一掸子。

大全叔从小石凳上落下来,屁股砸在地面,一声重响,他起来讪讪地笑着。

王有才的小鹅仔长势良好,几个月就已经俨然大鹅。在院子里跑起来咚咚咚地响。王有才说,他最爱听它们跑步的声音了,像他们家那两个过年才能回来一趟的孙娃娃。

一天夜里,树枝噼里啪啦响,大风掀倒了小竹笼,几只鹅鸟差点丧命,其中一只还被偷腥的野猫给叼了去,王有才大为不高兴。

将小鹅的笼子拎进屋子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才放出来。

小鹅一个个兜着羽毛,徐徐散步,跟着老王。这场景被大全叔看到了,打趣他,有才,你看你,像只老大鹅。

大全叔模仿王有才,弓着背,双手背在后背,像极那群小鹅,引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王有才喜欢鹅,一开始只是因为无聊寂寞,后来还有了一套理论。

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向村人普及他的思路,鹅是所有家禽里面最优雅的动物,喜欢水的动物本来就不俗,再说,你看,鹅在古代诗人眼里是“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多雅致,多和谐。鸡一出现就是“故人具鸡黍”——一生下酒菜的贫贱命……

王有才喜欢鹅渐渐成了村里的故事。人们也觉得情理之中,一个孤寡老人,独自索居,难免无聊寂寞,家里有点生机倒好一点,不像前面一个村里,一老头,独自在屋子里面喝酒成了卖大话的酒鬼。再说了,半生都和孩子们打交道,这突然下岗,有点闲散自然是受不了。

王有才的鹅里面有一只最出色的,王有才叫它拿破仑,是一只羽毛洁白的大公鹅,常常昂着骄傲的头颅走过池塘边,它前面是王有才,它身后是一群个头小它一半的小鹅。王有才渐渐对这只鹅有了偏爱,在池塘打到的鱼每次多给它半条。于是,同样为鹅,拿破仑长出了另一番博人眼球的姿势。

拿破仑公鹅在王有才家的地位一人之下万鹅之上,黄昏,它不仅陪伴王有才在小树林散步,而且,王有才说什么,它都能听懂(这是王有才的论据),他说,念课文结束了,拿破仑都会“扎扎,扎扎”叫几声表示掌声。

有一天,在村口,一向友善的王有才和一个卖瓜的年轻人争执起来。

“要是打开不熟不甜我可就不要了。丑话说在前头。”

“包甜,不甜不要钱。”说着话,卖瓜大汉就用鬼子长刀把西瓜劈开两半让他过目。然后坐等王有才付钱。

王有才拿起一块塞到嘴里咬了一口,咬到舌头似得又吐出来。

不甜,不好不好,过熟了,还有点酸。

您是几个意思?卖瓜人指着西瓜瞅着王有才。

这么好的瓜,瓢红瓤甜,你空口白话呢吧!大汉用鬼子刀指着王有才。

王有才不紧不慢坚定地说了句,不要。

他不屑于和不守信用的人争论你长我短。没想到,年轻人三下五除二将西瓜装好塞在王有才怀里。

不要,说得轻松。他用一种凌厉的眼神威胁似得看着王有才。

王有才看着觉得再僵持下去有点没意思了,不就九块钱的事么。瓜自己吃不了了,大不了扔掉。他想到这里,刷刷刷把钱付了,接过西瓜大汉的塑料袋,走到前面不远处的垃圾桶,顺手扔到了旁边垃圾桶。

年轻大汉手拿着鬼子刀,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扯住了王有才的衣领,小老头就这样被差点举到了空中。

你个老不死的,我看你是活腻歪了。瞧不起俺们卖瓜人还是怎么的?

大汉的眼珠快要奔出眼眶了,王有才卡在大汉手中的脖子和向上望着的脸都憋成了红柿子。

他用手抓大汉,被一把扔在地上。受此侮辱,王有才站起来拉住大汉的袖口,用尽全身力气将右拳送上去。

此时,跟在他身后的拿破仑公鹅正仰着脑袋看大汉,它似乎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汉轻而易举躲过了这一拳,并且一把捏住了王有才的喉咙,王有才再次被举向空中。

拿破仑公鹅突然凭空腾起,奔向大汉,像一架滑翔的飞机。

王有才还没看清楚怎么一回事,那大汉叫了一声我的亲娘,倒在地面,双手捂着右脸颊。王有才再看看公鹅,口里叼着一片皮肉样的东西,滴着血。

公鹅拿破仑并没有因为王有才被松开而善罢甘休,它又一次跃起来飞向大汉,这一次是一撮头发。王有才有点措手不及,他根本来不及让大汉逃命,也来不及给拿破仑喊停,直到王有才跑过去攥紧公鹅的双掌。公鹅还是扑棱着风扇大的翅膀,扇了一嘴毛和泥土给王有才。

“快跑啊!”

王有才歇斯底里喊出这一句。

大汉扔下一车西瓜没命向远方奔去。

夕阳下了山,王有才坐在地上还没有缓过神,他好像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红色余晖撒在公鹅脖颈上,拿破仑公鹅高大的身躯配上身后瘦骨嶙峋的王有才,王有才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拿破仑竟然知道保护他的性命了!拿破仑,拿破仑,王有才抱着公鹅的脖颈。

王有才从来不吹牛,可是自从那个下午,许多人都觉得王有才变成了一个牛皮大王。

关于公鹅拿破仑打败卖瓜大汉的事谁也不相信是真的,任王有才再怎么事无巨细将那场面重述,他们也只是摇摇头,说不可能,除非这只鹅是妖精变得。

王有才听了这些话,闷闷不乐领着自己的公鹅回家,他逐渐懒得跟谁解释公鹅的功劳了。

反正,公鹅比那个没良心的儿子好多了。王有才发誓,以后自己去哪儿都带着拿破仑公鹅。

拿破仑公鹅在王有才这里身兼数职,王有才不在家时,拿破仑负责看管蔬菜园,王有才参加村里酒席时拿破仑负责惹众人开心,王有才醉酒回家时,拿破仑领路……

有一天,王有才喝醉酒哭着说,大白鹅是我辈子的情人。上辈子肯定欠了大白鹅的恩,这辈子上天派它来,给我还恩的机会。所以我不能亏待大白鹅,说着,王有才在众人的哄笑中抱着桌子腿一动不动。

大家嬉笑说这只大白鹅是仙女变出来的。

有人起哄让王有才亲一口,王有才用软塌塌的一张嘴全部贴在了桌子腿上面。

在嬉笑中,王有才心满意足抱着桌腿安然入睡。

王有才被接到城里是年底的事了,那时候拿破仑公鹅已经有三岁。家里的菜园已经荒芜,入了深秋,藤蔓上的水分已经流失殆尽,西红柿和还未长大的西瓜也渐渐凋落。

有一天,王有才的小儿子王金龙回来了,他说,爸,去城里吧。我和翠湖要生二胎了,您过来看着小白龙。小白龙是王有才的孙子。

养兵千年,用兵一时,王有才感到自己被派上用场了。他谄媚似地问儿子,拿破仑可以一起带去吗?

拿破仑是谁?王金龙斜着眼瞪着父亲。

就是,就是,你妈走了以后,我养的一只大白鹅。

带走,带走,王金龙十分爽快地挥挥手。王有才颠颠地跑过去双手搂住拿破仑公鹅的脖子。不知道是拿破仑吃得太肥腻还是王有才最近又瘦了,现在抱起来它还真得费一番功夫。

爸,你干嘛,一只糟鸭,你把它放后备箱就得了!

它不是鸭,它是一只鹅,很厉害的鹅。王有才给金龙竖大拇指。

管他是鸡是鹅还是鸭,给我放在后备箱。别放前面,弄得一股臭味。我车里是撒了茉莉香水的。

王金龙谈鹅色变,对王有才的和气突然变为自上而下的命令。不过,王有才早就习惯了儿子这个态度,倒没觉得什么不妥,反倒是刚回来那股子客气,使人觉得陌生。

王有才抱着自己的拿破仑公鹅,不知何去何从,站在黑色小轿车旁边。

公鹅伸着脖子对坐小轿车翘首以待,王有才抚摸着公鹅的脖子和璞,俨然公鹅是他费尽力气盗墓弄出来的绝世珍宝。

我的拿破仑还没有坐过汽车呢,第一次坐车就把它塞到后备箱,它会被憋死的……

王金龙到屋子里找出来一个袋子,说,给,把它装在这个里面。

王有才往后退了一步,显然不情愿。

他说,要不我坐后备箱里面,抱着拿破仑,这样既不会弄脏汽车,也没有臭味。

王有才搂着公鹅坐进后备箱的时候,其实院子里还有其他白鹅,它们还在忙忙碌碌地啄食,对王有才的离开毫不知情。

王有才蜷成一只弯弯曲曲的蛇才勉强给公鹅留下一块大一点的位置。

五个小时的颠簸之后,王有才到了儿子所说的城里,红叶小区。

他觉得公鹅跟着自己,现在算是一人发财,鸡犬升天。不,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王有才现在最不希望有人把拿破仑仅仅看做一只鹅。

当王有才抱着公鹅走进红叶小区时,门口坐着的一堆老太太发出怪异的笑声。

王有才看到被儿媳妇翠湖收拾得窗几明净的房间,不好意思将公鹅放在能照出人影儿的地板砖上面。公鹅坐在王有才怀抱里时,个头比王有才高出一个脖子,他们组成的画面,人们只在一些神仙鬼怪的电视剧里面看到过。

王有才在房间里面巡逻了一圈,没有见到可以让拿破仑歇息的地方。

翠湖说,爸,您找什么呢。

王有才面色尴尬,说,楼上总共这么大面积,想给拿破仑搭个棚子都没地儿。

噗嗤,翠湖笑了,她说,爸,您带只鹅来干什么啊?城里人不兴吃这个的,我们一般吃大肉,送礼也送的是鸡鸭鱼。

这鹅不是用来吃的,这是看家鹅。我跟你说……

王有才将公鹅拿破仑大败卖瓜大汉的事又绘声绘色给翠湖讲了一遍,惹得翠湖笑出了泪花儿。

爸,您真幽默。

王有才带领儿媳妇翠湖和孙子小白龙,打打框框一天,终于在阳台的护窗上给拿破仑造出来一个竹笼,一米多高,除了不能飞翔,基本足够拿破仑在里面伸展腿脚。

王有才将面包屑扔在笼子里面,公鹅只是看着,并不吃。王有才念念有词,让你受苦了,可人家城里只有这个了,你就将就着吃吧。

等到第二天,王有才看见面包屑还原封未动,他就开始焦虑了,照这个频率下去,公鹅拿破仑会饿成袖珍版。

王有才买了鱼,自己都不舍得吃,开始加料煮熟给拿破仑吃。晚上又定期带它出去附近公园散步。找附近有河的地方让拿破仑去游玩,公鹅这才渐渐开始适应了城里的生活。

它照旧按时叫王有才起床,王有才给阳台上安了只小木床,躺在上面,这样公鹅一有动静,他就醒来了。

不过,住在城里还是有一些好处,拿破仑再也不用经历从野狗口中死里逃生的恐怖游戏,也不用怕被猫惦记,睡觉似乎也踏实了不少。

第三节        争锋岭

乔页拉严了窗帘,关上了三层隔音玻璃窗,还是感觉到那只公鹅近在咫尺。

甚至在她上洗手间时听得到公鹅在另一个角落翅膀伸开的微小动作。乔页的卧室和那只鹅仅一墙之隔,公鹅啄食米粒,乔页听得十分清晰,黑熊走在冰面的声音一样,摩擦起一阵沙沙的响动,背后是一阵轻微轰隆。这已经是第二个周末了,别说周末,现在从周一到周五,她的生物钟完全黑白颠倒了。这周早晨每天,至少少休息三个小时,一周下来21个小时,天哪,平均一周中有一天时间给公鹅拿去了。

这是其次,如果不影响工作,到底无妨。可现在,不论是走在地铁里,还是走进老板的工作间,或者搜集资料,都有随时跌倒在地,睡个天昏地暗的错觉。

物业的经理说,这事并没有伤害到您,而且,他是养在室内,其他邻居也并没有反应这种情况。唯一的办法是您和邻居协商解决这件事……我们也不好干涉人家的私人生活。

又是推辞!

没听经理说完,乔页已经气成了一只涨鼓的球体。

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说辞似乎足够搪塞一个没事找事的人。如果物业上的人是乔页,他早就跳墙了。

不作为……三个字在乔页的脑海里如发酵剂,她的怒气越来越膨胀。

巧的是一到周末,被这只公鹅的叫声惊醒,想到隔壁去理论就会发现王大爷不在家,难不成他故意躲着我?

拖了有两个星期,乔页的生活完全一团乱麻。

洗被子,突然清醒地看到搓在里面的是美容皂,将洗面奶当成牙膏,眉毛也涂得像只笔杆横着,乔页早就习惯了那种有章可循的规律生活,比如起床的程序,先照镜子,给自己来一句perfect,久久瞪视镜中的自己,终于浑身充满战斗力量时,一鼓作气,洗漱、化妆、搭配衣服,伸手去墙上拿钥匙,飞奔着经过客厅,顺手牵羊拎上昨晚就装好东西的包包。这些动作都是在十五分钟之内一气呵成的,而现在,她俨然一条被斩断的蛇,走一步就得找自己留在草丛深处断裂的另一节。

周末休息没有任何保障,恢复流失的睡眠,补充大脑更成为不可能,周内的工作精力完全跟不上,乔页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前景……

老板找自己谈话,告知她,乔页,你最近的状态可能适合回家休息一段时间。他不紧不慢旋转着那支白色青花瓷印的笔,乔页低眉顺眼中看到他那修长的小指上面一块橡皮擦大的指甲。过了片刻,其他指头开始众星拱月给这一只做修剪工作。他轻弹指甲屑,乔页微闭眼睛,对于老板来说,上班伏在桌子上睡觉,做错了报表,这样的员工就是轻于鸿毛的,等同于那只长长的指甲。他不喜欢明说让你走,剪指甲是他惯常的暗示手法。

然后,早就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樊臣抱着一堆材料坐在她的位置上,手敲着留有乔页指纹的键盘,好了,还有自己什么事儿。

乔页垂头丧气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黑眼圈,是时候找王大爷谈一谈了。

乔页带着有求于人的心理,见到王大爷她忽然发现自己多此一举,王大爷是那种和蔼可亲的老头儿,气焰没自己想象得那么旺盛。

“妞妞,啥事儿啊?”

“王大爷,我得跟您好好谈谈了。”乔页准备开门见山。

“先喝口水,喝口水,嗳”,王大爷中山服的衣襟刷过茶几,他瘦成了一根撑衣服的衣杆,那件军绿色衣服肩膀宽出他实际需要的三分之一。

乔页接水杯时,看到了他枯枝败叶般的手指,那手指同年轻人经络鲜红的手相比,不仅缺了一种生命气息,而且多了一种死亡到来的暗沉。

看着眼前这个人的形容使乔页单刀赴会的霸气顿时萎缩成想就这样逃之夭夭的念想。

“王大爷,您是不是养了一只鹅啊。”

“嗯,你说拿破仑是吧,嘿,那小子……”一说起公鹅,王有才就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滔滔如江河。

“不是,有件事,我有必要跟您商量一下,就是,这只鹅总是叫,严重影响休息。”

“不是,那不可能啊!拿破仑从不乱叫,除了早晨……”王有才刹车似得停下刚才说到中途的话,望着乔页。

“那现在怎么办呢?”

“大爷,您说您,在家里养鹅多不好,您这只鹅是用来做腊肉吗?如果做腊肉,反正没几天就杀了,我也可以忍着的。”

“不、不,这不是用来吃的,拿破仑是我的看家鹅。”王大爷的反应似乎现在乔页就拿着刀对着鹅头了。

“我跟您说,这件事如果找物业的话,他们会直接把您的公鹅送到家禽屠宰场。”

“如果他们知道我的情况,也会照顾到我特殊的心情……”

“您有什么特殊心情?”

“拿破仑是我的全部,它不是一只普通的鹅,它还会点拳脚功夫。它会保护你……在某些紧要关头……”王有才准备将公鹅大败卖瓜大汉的素材再挖掘一次,进行一场更加详细的描述。

但是,他刚一开口,就发现眼前这个叫乔页的小姑娘,三心二意根本没听他说话的内容,只是定睛盯着他闪动的嘴唇。

“呔!”他说着说着突然用枯瘦的手斩钉截铁往空中一斩,乔页被吓得脸色发红。

他接着说,拿破仑就好比你们小姑娘养的宠物狗、刺猬、乌龟,它比那些更厉害,它会保护你……出门带着它,就好比经过一条强盗街,你手里带着一把枪,就算没子弹,虚晃几声,也可以把强盗下破胆……

“这不是重点,您现在不是生活在一座孤岛,您周围还有其他人,他们现在因为这只鹅的叫声,生活受到严重影响,这个问题您想过吗?”乔页继续提醒到。

“其他人,没听说啊。”王有才纳闷地说到,乔页被识破了。整栋楼,就她对这只鹅的反应强烈了点,大家还都没有说什么,这方面,乔页有点孤立无援。

乔页理直气壮地去,垂头丧气地回来,她不知道那一节出了差错,总之,公鹅打扰了她的生活,而她却没能有效制止这件事,同样的事还会再次发生。

当乔页烦躁不安的时候,她又开始强迫自己整理衣服。衣服越翻越乱,乔页也越来越怒不可歇。

桌子上摊开一堆资料,是最近医院要统计的医药数据单,才完成了三分之一,今天晚上就得上传邮件,明天早会用。此刻,乔页还瘫坐在地上。

她必须解决了这只公鹅,在这之前,一切事宜后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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