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这次相亲周游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这座公园，河面上的涟漪把阵阵凉意送进周游的眼里。前几天刚下过雨的缘故，草地湿漉漉的。偶尔有打扮入时的遛狗妇女经过，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从她下巴微微抬起的高度便能窥见一二。周游相亲的对象时不时地拿出手机，她按亮屏幕又按灭，说不清是看时间还是混时间。

“你以前来过这公园吗？”女的问。

“来过。”周游说。

“跟女朋友吧。”女的问。

“恩，小时候的事儿了。”周游说。

“多小？”

“十六七岁吧。”

“早恋啊。”

“早吗？”

女的没有接话。

“时间也差不多了，一起吃晚餐吗？”周游问。

“看你。”女的说。

“我？那就一起吃吧，如果你不反感我的话。”周游说。

“好。你决定。”女的说。

“你想吃什么呢？”周游说完就有些后悔了，他在这次相亲以前就已经背过相亲攻略了，其中最忌讳的就是询问女方吃什么，如果遇上吃什么都随便决定什么都不满意的作女，这句话必死无疑。如果遇上温顺淑女，这句话便更不贴心了。还是应该自己决定的好，地点交通便利，餐厅简约大气就好，谁也不是特地去品尝美食的。

“我家没人，我做饭给你吃吧。”女的说。

“这...好，我帮你打打下手。”周游在脑子里再次快速过了一遍攻略的细则，按照内容来说，此时男方不能显得过于猴急，理应退一步，以证自己的老实与本分，可也不能退太多，太多就会让人误以为对女方没有意思。但周游没有这么做，他对这个女人的态度其实还是很明确的，没有一见钟情，也没有丝毫反感。她，五官端正，一颗不太标准泪痣让她多了份生动的性感。皮肤白皙，没有化妆的痕迹。单纯通过眼睛来观察基本能断定她身体柔软，微胖也谈不上，不过从走路时的状态来看她不是那种利落的女生，说起话来也是饱含礼貌与试探。

周游陪她去了超市，买了些食材，等一切忙完做些来吃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抱歉，其实我很喜欢做饭的，就是手脚有些慢。”女的说。

“没事，挺好吃的。”周游说。

“你还没吃呢！”女的说。

“看着就挺好吃的。”周游说。

“我叫程静。”她说。

“啊？”周游愣住。

“一天了，你一直也没问。我叫程静。”她说。

“我叫周游。”他说。

“我知道。中介给我看过你的资料。”她说。

“我也看过。”他说。

“可你一天也没叫过我的名字。”她说。

“你也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他说。

“因为你没有做自我介绍啊。”程静似乎有些不满于反复纠缠的话题。

“因为...我不确定该怎么介绍。”周游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只要一准备抖机灵，说漂亮话，他就会这样，应该是太久没有接触女性了，几乎已经忘记了在女生面前耍宝的招式了，所以摸耳垂这个动作反倒是吓了周游一跳。

“就说个姓名也好啊。”程静急了。

“我就是不知道该说哪个名字好。”周游正在巩固包袱。

“你还有几个名字？”程静跳进了周游的套路里。

“认识你之后就有了第二个名字。”周游又摸了摸耳垂。

“第二个名字？”程静继续问。

“我想，从今以后我要改名叫闹中了！”

“闹钟？”

“对，以后你要是不反感，就叫我闹钟吧。”

“为什么啊？”

“因为闹中娶静啊。”

这是周游今天第二次后悔，真是太蠢太令人羞耻的笑话了。周游开始陷入一种惆怅的自我怀疑之中，那些逗乐女生的幼功已然不再，或许是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再也无法抖落那些奥妙无穷的情话了。语言变得腐朽而笨重，不再具备出其不意的杀伤力。

“你不老实！”程静说。

“抱歉，如果让你反感的话。”周游连忙切回正常的社交状态。

“我不反感。”程静说。

“程静，其实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自我介绍，我也不太清楚现在的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很久以前我是个老实孩子，之后我油嘴滑舌，满腹鬼话，我自卑之后进入了长久而安逸的虚荣之中，无法诚实，甚至连我此刻说的这句话都极有可能包藏祸心，我太久没有碰过女人了，这样的男人总是有些龌龊和变态的。希望你能理解。这次相亲其实啊是个意外，那家中介是我朋友开的，是他私自把我放进了相亲的名单里。不过更意外的是...我遇见了你，这是我这一生最意外的事情，你真好看。糟了，你看，我又口不择言地抖机灵了。我的诚恳是无耻的，是一丝不挂的，我的心大概已经脏了，如果你反感的话...”

“我不反感，闹钟先生。”

一段长长的沉默。如果此刻的灯光是昏暗的，大概气氛就是浪漫的。可此刻客厅的光线明晃晃的，气氛开始陷入一种诡异的尴尬。程静看着周游，周游不躲避她的目光。程静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筷尖。周游偷偷吐了口气，双肩松软下来。

“我不反感你，真的。今晚你想留下来吗？”程静开口了。

“我想，但是我还是想假装一下，我还是不能留下来，虽然我知道这确实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留在女人的家里，这一晚不用想都会觉得莫名的兴奋，可我还是要惺惺作态一番，我是这样的人，你别介意。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的话，你会看到一些肮脏猥琐的画面，那是我对你的幻想与妄想，可我不能，我没有勇气，我还是想要给你留下一个短暂而美好的印象。”

“你的话比之前在公园的时候多了。你放心，我不反感。”

“在公园的时候我有些晃神，我在想其他的事情。”

“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嘛？”

“好，从前有个男孩儿，在那个公园里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儿，他们一起在公园里看着太阳落山，一起在公园里散步野餐，他们含糊其辞地走在了一起，某一天，那个女孩儿问男孩儿，如果有下辈子你想变成什么？男孩儿想了一会儿答，大树吧。女孩儿一脸鄙夷地说，真土气，我前男友的答案是空气。无处不在地供我呼吸。男孩儿失落了，没过几天他们又含糊其辞地分手了，但这个段落始终留在了男孩儿的心里，他始终难受，始终伤怀。男孩儿心想，大树也可以制造氧气的。”

“你想表达什么？”

“没有想表达什么，就是当时的我一直在这个发生过的片段了晃神，所以才没有好好地跟你说话。或许正是如此，你才没有那么快的反感我，才会觉得我是老实本分的男人，才会约我到你的家里做客。”

“我不反感你，你不用总是强调这个。”

“好吧。”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留下来，当然你有假装一回伪君子的权利，虽然我还是更欣赏敢作敢当的真小人，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正式交往看看，我不管我们的相遇是不是意外，这对我不重要啊。我不反感你，从见你第一眼就谈不上反感。说是一见钟情那就有点言过其实了，我只是还挺愿意接受你的，这个年代的女性不需要说假话了，特别是在相亲这件事情上，大家都还挺速战速决的。我也很久没有被男人碰过了，如果你愿意，今晚我们可以相互安抚，当然我多半相信，你还是不会留下来的，但我也愿意开诚布公，就算我们晚上发生了什么，我们也还只是刚刚开始试着交往的两个陌生男女，我们之间的感情绝对不会因为肉体的接触而发生什么质的飞跃。我对此有非常清醒的认识，我的身体告诉我，我需要你，我的精神告诉我，我并不讨厌你，甚至还是有些喜欢的，所以如果你愿意，我们的第一晚可以相互安慰一下，如果不愿意，你可以走人。大概就是这样了，我的话说完了。”程静神情干净，收放自如。

“我没准备好，下次吧。”周游说。

“如果你是指安全措施，不用担心，我有避孕药，也有安全套，理论上来说没有过期。当然，如果你所谓的没有准备好，是生理上的，那我就没有办法了。”此刻的程静与下午约会时简直判若两人。

周游没有留下来过夜，但也只是没有过夜而已。身体的诚实与勇敢总是能够轻松战胜嘴巴上的扭捏作态。

醒来之后的周游发现自己窝在潮湿的浴缸里。他冷静地脱掉湿冷的衬衫，冲了一个热水澡。程静应该还在睡吧，他走回卧室，看见程静僵硬的身体赤裸地摊在床沿。这是程静的家，也是周游的家。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回了，几乎每个周末周游都会自欺欺人地自导自演一回这样的剧情。

周游在床边坐下，看着程静的身体已经有些裂痕了，又该换新的了。周游这样想着。他打开电脑，在购物网站上搜索“仿真人成人性用品”网页里一下子出现了无数个程静，整齐划一地在页面上排列着。

两年前，程静在订婚宴的三天之后跟前男友跑了，再无音讯。程静的前男友自始至终就一直存在，周游十分清楚，只是不愿意挑明。从十七岁那年开始，程静就始终在两个男生之间周旋着。可最终还是逃不过“结婚”这个分叉口。程静选择了周游。周游因为被选择而幸福着。然而感情这事情不到最后一刻永远都不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赢家，或者说，感情这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谁是赢家。无论赢的人是谁都不可能是周游。

程静走了，留下了这座两人共同生活过的空房子，与周游自己。

一年前，有人传说，程静跟着前男友以及一帮穷游的驴友四海为家，最后在中国的一个边境县被奸杀。前男友一伙人不知去向。周游对此一言不发，也不辨真假，对他而言，生活已经是一场真空的梦境。没有人可以从他的梦里离开，也没有人可以随意走进。

另一个周末午后的公园内，几个遛狗的妇女在一块儿闲聊。

“你看，那男的又来了，一到周末就一个人坐那儿，有时还自言自语的。”

“上次我还看见他带着个那玩意儿呢！”

“那玩意儿？什么玩意儿？”

“娃娃呀，不是充气的那种，看着挺高级的。”

“变态。”

“就是，真恶心。”

周游靠在大树下坐着，这周的天气一直不错，草地不再湿漉漉的。

“如果有下辈子你想变成什么？”

“大树吧。”

“真土气，我前男友的答案是空气。无处不在，供我呼吸。”

周游心想，大树也可以制造氧气的。

这一次他大声地说了出来。

“脑子有毛病吧，自己自言自语就好嘞，喊什么喊，一惊一乍的，吓着人你要赔钱的呀！我告诉你！”

主人脚边的小狗，望着周游，默默地垂下了毛茸茸的脑袋，俯下身来，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泄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