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的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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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缕晚霞从天边隐身时,父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平平,平平,回来啊……”

刘英红猛然从梦里惊醒,听闻窗外的鸡叫,才知自己做了梦,她长出了一口气,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手心的濡湿让她明白自己落了泪。她没管那眼泪,双手来到在头上,按按捏捏,以缓解一夜难眠的不适,随后抽了抽鼻子,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打开门,天蒙蒙亮,刘英红揉揉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这才踏出房门。

房间在主屋的右边,独立的一间,方方正正,不到十平米,以青砖垒成,上盖红瓦,经年累月,已到了要翻修的程度。

出门直行八米,同样是青砖红瓦的一间房,关着的房门并未上锁。

刘英红推门进入,左手一抬,在墙上摸了半天才按开了灯。她看了眼室内的光景,心忖道,都这么亮了,其实不必开灯。不过,她懒得再抬手,向前走了两步,右转,又是两步,手伸进水缸,摸索一圈,抓住水瓢,舀水洗脸。

洗罢脸,刘英红这才算完全清醒过来。人是清醒了,却是站着不动了。

“妈。”

刘英红浑身一震,忙转头,看见门框里立着一道人影,她稍稍平复颤动的心房,盯着那道身影不作声。

天还未大亮,廖启明背着光,脸上晦暗不明,神情看不清。刘英红在等,她知道他有话要说。廖启明嘴巴似乎动了一下,刘英红心一揪,屏息等着,可他到底是什么话也没出口。刘英红在心底轻叹,问:“东西都收拾好了?”

廖启明半晌才回:“还没。”

刘英红不说话了。

廖启明迟疑着,过了好一会儿,转身离开。

刘英红怔怔的,站了半晌,开始动手做早饭。

厨房她不熟,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勉强把稀饭煮熟,盛了两碗,至于那黑黑的正冒着焦味的一团,她不知道算不算菜,虽是犹豫,还是盛进饭盆。

刘英红左手一碗稀饭,右手两双筷子,进了主屋,见放了一饭一粥的木桌旁空无一人,愣了一下,靠近桌边,在饭盆上放下一双筷子后,缓缓起身,踱步来到右边的门旁,稍稍伸头往里望。

房内,廖启明坐在床沿,双脚垂在地上,低头不知在沉思什么。刘英红轻声说:“吃饭。”说完,捧着稀饭转身进了对面房间。

进了房,刘英红也不看床上的人,就站在床边,将稀饭递到床上半卧的人面前,话也不说。那人并不伸手接,刘英红没法,抬起眉眼,闪躲的目光在那人脸上掠过。

而那人正盯着她看,刘英红整个心揪紧,咬紧牙根,鼓足勇气,还是不能对上那人的双眼。一如从前,刘英红不敢在他脸上细看,那会让她在午夜梦回时惊声尖叫,但那张脸狰狞的模样却像被人用刀深深刻在她的心房,只怕穷尽一生也无法抹除。

她对他知之甚少,只知他叫廖富康,前不久腿受重伤,已卧床半月。

刘英红将端着稀饭的手往前伸了伸,迅速抬眼瞅去,就见他的眼神像找到目标的毒蛇似的死死锁定自己,让她忍不住浑身打颤。她实在待不下去了,想丢下饭碗,随他吃或不吃。

这时,廖富康的手缓缓抬起。刘英红暗暗出了口气,等他接住碗,转身打算走。廖富康却在身后开了口:“什么时候走?”刘英红钉在原地,不愿回身,生硬地说:“吃完饭就走。”说完,一咬牙,还是转过身来,打量了他的神色,伸出手。

廖富康的目光网一样,打她进得房来就罩住了她,偏在这时垂下,落在手里的那碗饭上。

刘英红心下躁动,目露光芒,紧盯着他。

廖富康把碗搁在床边凌乱的矮桌上,手来到胸口,伸进上衣内摸索,好大会儿才停下,从里头拖出一张卡片和一叠钱,夹在两指间。

那是她的身份证!就在他胸口不到一尺的距离!刘英红一颗心扑腾扑腾地跳,不敢贸然伸手去抢,只不安地站着,等着。

廖富康目光又缠上她,手往前递了递。刘英红心都要跳出胸膛,止不住浑身轻颤,在他的注视下,极慢地抬起右手,心惊胆战地接过那张薄薄的卡片。

接过卡片,刘英红转身就冲出去,到了主屋门外,倏然停下脚步。她缓缓举起手里的卡片紧紧地捂在胸口,再抬头已是两行清泪。

“妈。”

闻声,刘英红一颤,慌忙将身份证塞进衣兜里,也不回头,问:“吃完饭了?”

“吃完了。”

“嗯。等会就走。”刘英红话还没落,已经踏出一步。

他们从半山腰下来,频频有人伸头探看。一开始刘英红还是怕的,她怕那些人二话不说,直接冲上来扭住她,将她押回那间四四方方的小房子里。不过,一路下来,她看得出来,廖富康定是和他们打过招呼了,要不怎会让她明目张胆走下来。她倒有些庆幸,他倒下了,那个家就需要人站出来,因而她才得以走进阳光里,只是,这阳光会持续多久呢?

两人来到山脚下时,窄窄的泊油路靠山的一边停靠着一辆长途大巴车。车头前站着一个人,那人肿胀的身体跟水桶没两样,印象中有人也是这般模样,那人拎小鸡一样把她塞进腋下,送到山上任人宰割,她还记得他水一样荡漾的肥肉,还记得他震耳欲聋的声音。刘英红有些怕,脚下踌躇。那人听见声响,仰头向他们看来,水盆一样的脸上看不见表情,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目光移到廖启明身上,见他身上大包小包,便明白怎么回事儿,用不温不火的嗓音问道:“上学啊?”不等他们回答,就摆手招呼他们上车。

刘英红心有余悸,不敢引起他的注意,小心上前,率先挤上车。跟在后头的廖启明被叫住:“哎,小伙子,包别带上去,放下面。”刘英红心惊肉跳,头也不回,直往车厢深处。

车在绵延的山路上盘旋又盘旋,刘英红才知道原来他们还在半山腰,她隔着车窗往外望,郁郁葱葱的树木没有边沿,让她以为自己永远也走不出这座山。

不过也才两个小时,她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车到站时,她恍恍惚惚不敢相信,连司机吆喝下车的声音她都以为在梦里。

廖启明推了推她的手臂,刘英红整个一震,握紧双拳。见状,廖启明目光闪动,说:“到了。”

刘英红慌里慌张,扒着车窗往外望,外面的喧嚣听进耳里让人心生希望,刘英红嘴角难得勾出一丝笑,忙起身,跟在廖启明身后下车。

出乎意料的顺利。

看着那水桶一样的人驾着车从眼前消失,刘英红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地放眼四望。

廖启明神色灰暗,不言不语,仔细盯着眼前的女人看了一会儿,将背后的书包移到身前,拉开夹层拉链,摸出一叠钱攥在手里。

在身边的人有了动作时,刘英红就敛尽雀跃,专注到身边的人身上了,见廖启明捏着钱的手似乎在抖动,便多少猜出一些,霎时间,不舍、犹豫、不甘、难堪,各样情绪齐聚心头。她一直不晓得要怎么面对眼前这个人。话倒是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刘英红眉眼低垂,静默着,等待着。

廖启明面有苦涩,嘴唇颤抖,握有钱的右手伸到刘英红的面前。

那叠钱整整齐齐的,面额不等,看上去最小的是一元,最大的不超过五十,不必多想,积攒过程定是千辛万苦。还有捏着钱的那只手,瘦瘦黑黑的,怎么看都是营养不良。

刘英红一阵鼻酸。

廖启明突然伸出左手,抓住刘英红的右手,掰开,将那叠钱轻拍在她的手心,停顿几秒,才松开。接着,廖启明干净利落地将背包甩到身后,捡起地上一大一小两个包,挎在臂弯,转身就走。

刘英红眼泪冲破屏障,视线瞬间模糊不清,她想伸手去抓,想张嘴呼唤,可多年的沉默让她无法言语。

似乎有所感应,廖启明走出几步停了下来,半侧着身看她,末了,只一句:“你走吧。”接着,摆正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此时,刘英红再也无法克制,朝着那道黑瘦的背影喊:“我叫许平泽,XX省XX市XX县XX镇人。”

那背影顿了顿,并未停下。

车站的人鱼儿一般在一排又一排的长途汽车间游来荡去,刘英红挤在人群里,晕头转向,她见身边的女人踮脚张望,脸上挂着憨实的笑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手臂,切切地问:“诶,姐妹,想问一下,到哪儿买票啊?”

女人放下脚,扭头面向她,双眉上扬,两眼带笑,热情地问:“第一次出远门呀?”

严格算起来,刘英红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可说来话长,她不愿提及过往,只得点头。

女人了然地眯眼笑,又问:“这是上哪儿去?”刘英红支支吾吾不愿细说。女人见她难为情的样子,倒也知趣,截住话头,伸手一指,对她说:“看见那个柱子没,柱子后头有道门,你得先到那儿买票,买了票问问卖票的你坐的车在哪儿就行。”说着,上下打量着她,好心提醒:“看你该是很少出门,咋没人陪着,一个人路上可得小心。”

对她而言,这个世界确实陌生。刘英红面上潮红,感激地弯腰致谢,随即奔向女人手指的方向。

刘英红坐的是十点半的车,司机告诉她此程大概五个小时,听到这话,她十分惊异,半晌才想到似的又问:“这么近吗?”

司机愣了下:“近?是不算远。”好奇地扭头问她:“你这是去做啥?省亲?”

这算是事实,她怔住,点头。

那人好笑地瞅着她:“这是多久没回去了?”

刘英红神情木然,声音低沉:“一二十年了。”

司机见她面色不豫,扫了几眼,转而严肃道:“父母还在?”

刘英红缩回身子,不确定地回道:“不知道。”说着,往车厢深处走去。

她的家在一片平原上,春夏是满眼的绿,秋是沉甸甸的黄,冬天则显得冷清空旷,不过,因为年的缘故,冬季再冷,倒也热闹。她还记得,每个周五的下午,母亲都守在村口,一边和人说笑,一边等她归来。而如今,当她再次站在村口,看着半人高的杂草里露出段段倒塌的墙垣,她不敢奢望那里还站着人,满脸带笑地等她归来。

两个小时前,从长途大巴车上下来,司机还问她:“还记得路不?”

彼时,她正站在车站里,车站全然陌生的建筑,根本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她愣愣地站着,不知要作何回答。

司机见她茫然无措,追在她身边,半真半假地问:“不会来错地儿了吧?”

这正是她怕的,她伸手抓住正打她面前经过的人,焦急地问:“这是XX县吧?”

那人吓了一跳,错愕转头,正要开口,司机已经好心代答:“是的,就是XX县,我都来回跑好几年了。”

路人见没他的事儿,扭头走了。看她失魂落魄的,司机好心地拿出手机,说:“家里还有啥人?打个电话回去,叫人来接你。”

她见过手机,可她从未用过,她脑海里也没有任何可供联系的手机号码。

刘英红推却司机的好意,一路问过去,总算找到下乡的公交,那公交她也没坐过,路线也不是她年少时走过的,她惊慌、害怕,接连问了好几遍,每个人都告诉她,是的,没错,她要去的地方就在这条路上,她不得不信,又止不住惊疑、不安。

他们问她:“听你的口音是这儿的人,该有不少年没回来了吧?”

她点头。

他们充分发挥老乡的热情,又说:“难怪,这世道早就变了,……”

变?是的,毁天灭地的改变,这变化让她怀疑她能否找到归家的路,而司机一再跟她保证:“可以的,可以的。”把她放到一个十字路口,指着右手边的路,说:“你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二三里地就到了。”

真的是这儿吗?她却步,翻腾的心,已经不能用近乡情怯来形容了。

村子早已破败,原本的住户也不知搬去何处,远远望去还有几间房在一片荒芜中突兀地立着,看那残旧的程度,不像是还住着人。

拨开杂草,蜿蜒的小路有几分熟悉,刘英红顺着记忆往里走,走到一处断壁残垣前,停下。记忆中她家住的是平房,旁边有一间厨房,还有宽敞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条狗,整天追着一群鸡跑来跑去,追累了就趴在屋檐下呼呼大睡。每次回家,它总是摇着尾巴扑向她。听到声响,父亲从门里出来,开怀地笑:“平平回来了呀。”是呀,她终于回来了,迎接她的却是这般荒凉的景象,父亲在哪儿,母亲又在哪儿,是搬去新房,还是……?

她不敢细想。

“这是谁呀?”

冷不防一声,打断刘英红的哀思,她慌忙抹眼角的泪,扭身面向来人。

眼前的人半头白发,黄黄圆圆的脸庞像极了发皱的橘子皮,一双细长的眼睛眯起,正上下打量着她。

这人身上有种熟悉感,刘英红既怕又期待地一边回望着,一边回忆着。

“哭啥呢?”那人看看她泪浸湿的脸,又看看她身后废旧的院子,有些不解。

刘英红期期艾艾,不敢吐露真言,又不好不答,反问道:“这家人呢?还在吗?”

那人起了疑心,也不答话,又朝她脸上看来,刘英红被她这么一看,心慌不已,急忙解释道:“我是来寻亲的。这家人是不是姓许?当家的叫许继昌,他家里人叫冯真,家里还有个女儿。”

这话说了叫人惊疑,那橘子脸女人直直地望向她,显然不明白她为何会了解这些,见状,刘英红转动脑筋继续道:“我妈是冯真的妹妹,嫁到外省去了,前些年搬家失去了联系,我妈一直不放心,老想着回来看看,她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我就替她来了,谁知道来了没见着人。”

半真半假的一段话,那人听了到恍然大悟,笑着说:“怪不得呢,老觉得你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你还别说,你和冯真长的是像,大约是随了你妈。”

这一笑,刘英红想起来了。眼前的这人不就是和她家隔了两户的邻居郑秀梅,年轻时她就爱笑,一笑,肉肉的脸上一双眼就看不见了。

刘英红愣愣地瞅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听她叹道:“早些年冯真也是老提起你妈,老说闲了去看看,这么多年,倒一次也没去成,没想到你却找来了。可惜呀,来晚了。”说着惋惜地往刘英红身后看去,继续说道:“他家败了,人都不在了。”

刘英红强忍着眼泪,轻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郑秀梅神色一暗,说:“你有个表姐妹,叫许平泽,你总该知道吧?小时候她学习好,常年在外面上学,有一年出去就再没回来了,打那以后你姨你姨夫就到处找,一年又一年,人没找到,你姨夫就病倒了。哎,人有了心病,生了病就难治,没两年就去了,家里就剩你姨一个,她一个人守着几间破房子,想着有一天平平会回来,这平平倒是没回来,她呀,是一年比一年瘦,没几年也跟着去了。她去的时候还说,这房子要留着,平平回来了才能找到家门,谁知道,这么多年,那孩子一次也没回来过,不知道在外面出了啥事呢,我看呐,这辈子是难回来了。”

刘英红眼泪还是落下来了,郑秀梅也是一阵唏嘘,拉起她的手宽慰。

刘英红有些难为情,抹掉眼泪,哽咽着张开嘴:“那,那……”

郑秀梅猜到她要问什么:“你是想问他们埋在哪儿了吧?”指着她身后的一片荒地又说:“他家就平平一个孩子,疼她疼紧,那孩子丢了,他俩没一天不挂念的,临去了也不放心,说是埋近一点,平平回来了好有个感应。”

刘英红猛回头,果然在四五十米外看见两堆土丘。郑秀梅拍拍她的肩,说:“就是那儿了。”

她家就在村尾,房子临近一片池塘,因为池塘的缘故,周围有一片空地,她的父母现在就睡在那片长满杂草的土地里。

“这人呐,不长不短几十年,熬够时间就该走了,跟猫狗没两样,留这么个土堆,没个后辈挂念,怪冷清。”两人并肩站着,郑秀梅在眼角抹了一把。

刘英红并不意外郑秀梅会有此番举动,在她年少时就知道郑秀梅是个热心肠的实在人,就是这份热情让她不知要作何反应,既无法冷静自持,也不敢毫无保留地显露自己真实的情感,她泪水落了一半掩去一半,心里想着,这人还跟年轻时一样,有时热情过了头。才这么想着,就见郑秀梅弯腰曲腿,蹲在地上,揪下一株狗尾草。

眼眶内一股热流涌出,刘英红眨眨眼,也缓缓蹲下,挨在郑秀梅身边,伸手去揪。郑秀梅截住她的手,说:“别薅。”说着,把那株草搁在她手心。

刘英红握住。

郑秀梅拍了拍她的手,牵她起身,说:“走吧。”刘英红直起的身子僵住。郑秀梅倒也明白,叹了口气,松开她的手,问道:“可有住的地方?”

郑秀梅一句好心的话像刀子一样就这样直直插进她的心房。她的家早就破亡,哪里还有住的地方。泪水奔涌,刘英红趁它落下时,及时伸手堵住。

“这天也不早了,我看你今晚也回不去了,你要是不嫌弃,去我家住一晚。”郑秀梅见她一脸苦楚悲凉,着实不忍心,又张嘴要劝。

刘英红忙截住她的话头,说:“不了,我这就走,您先回吧,天是不早了,家里也该忙了。”她心里并不踏实,总怕郑秀梅认出她来,到那时她该如何开口?

“就是说呀,天不早了,明天再走。”郑秀梅还想留她,刘英红轻推了她一把,道:“我知道您的好心,可我真不能留,等会儿就得走,您回吧。”

几经邀请,见刘英红无意停留,又说:“那行吧,走,我送送你。”

刘英红回头。两座坟前的杂草缠住了她的心,绊住了她的脚。郑秀梅见她一脸难舍,只是叹息,拉住她的手,说:“走吧,再看也就这了。”

在郑秀梅极盛的热情下,刘英红被推上了去县城的末班车。班车飞驰,她张嘴欲言,但见司机一张冷脸,急切驾车,似要带她疾奔阎罗殿,她扣紧扶手,心悬在喉头,说不出回头的话。

来时慢,去时急,她还没从噩梦里醒来,人已经被丢在车站。人声鼎沸,震她回现实,司机无动于衷的脸终于从记忆里抽离。她惶惶不安,紧攥着衣角,慢慢蹲下。

一道黑影擦身而过,跌落地上,刘英红心惊肉跳,从膝间抬头,露出一双泪眼。地上一个软软的孩子咯咯笑着向她爬来,攀着她的腿要起来,刘英红迟疑着,伸出手。那孩子又是咯咯笑,抱着她的手臂,站在地上。

“囡囡,囡囡,叫你别跑,爷爷追不上,你不听,非要摔了你才甘心。”满头白发的大爷从别处追过来,弓腰,一手提在奶娃娃腋下,一手点她的额头。

刘英红收回手臂往一边闪。

老人将孩子安置在脚边,扭头面向刘英红,热络的笑纹在脸上绽放:“这娃皮得很。”似没看见刘英红泛红肿胀的眼角,把脚边的胖娃娃推上前,掏出她含在嘴里的手指,指着刘英红说:“瞧瞧,你撞着阿姨啦,快说对不起。”

胖娃娃又啃手指,这会儿倒不愿靠近刘英红,撅着屁股往后挣,老人也不勉强,任她挣脱手掌,投向不远处一个年轻女人怀里。

刘英红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孩子,儿时的一幕幕跃然眼前。

老人目光落在刘英红脸上,随着她的目光又移到自家孙女身上,似笑似叹:“这丫头一点都不叫人省心。”说完又回过头,随口话起家常:“这是要到哪儿去?一个人吗?”

到哪儿?天地之大,她形单影只,哪里还有寄身之处。

满身悲怆随着泪铺满刘英红的脸,倒吓了那老人一跳。老人左手食指刮刮皱巴巴的脸皮,嘿笑一声,身体微微向着她的方向倾去,迟疑地问道:“吵架了?”

刘英红双手盖在脸上,遮住了老人探索的目光。老人轻叹了一声,双眼低垂,劝道:“居家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可这吵是吵闹是闹,吵完闹完还是一家人,是不?有啥话在家好好说,一个人不吭不声地往外跑多叫人担心。”

老人张嘴还想说,见刘英红只是哭,扭头,抬手招了招。

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趋近。

老人指了指刘英红。

女人斜眼看去,见刘英红双肩抖动,心下了然,将孩子送进爷爷怀里,走到刘英红跟前蹲下,左手搭在她的肩上,轻声问:“你还好吧?”

刘英红不理。

女人仰头朝老人看去,老人努努嘴,小声说:“问问她是哪儿的,送她回去。”

女人拍拍刘英红的肩,喊:“姐妹,姐妹。”

喊了好几声,刘英红一概不理,反而嚎啕大哭起来。

不是她不愿理,而是无从说起。那些灰暗惨淡的日子,她虽是担惊受怕,身心受创,想起远方她心里还有点点希望,可当下,她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一个身着绿衣的女人在一旁看了半晌,这会儿走了过来,细细将刘英红看了一遍,咦了一声。

年轻女人两眼放光,赶紧问:“你认识?”

那女人说:“倒也不是认识。”

她只是车站拉人的,下午时刘英红从长途大巴车下来她追了好久,人没拉车上,却听到司机和她的对话。

绿衣女子将情况大致说了,拍了拍刘英红的背,问:“妹子,是没看到家人吗?”

刘英红自然也不理她。

女人满腔热情,继续劝:“没见到就没见到,搁这儿哭也不是事儿,咱们先回家,以后再来也不难。”

老人也凑上来,问:“你知道她打哪儿来?”

绿衣女子伸手一指:“就那趟车,今儿个就剩这一班了,眼看就要发车了,可巧,让她赶上了。”说着,双手托着刘英红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拽起来,示意年轻女人:“搭把手。”两人架起刘英红。

刘英红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已,突然被人揪住手臂拖拽而起,她又惊又怕,慌忙挣扎,喊着:“我不上车!我不上车!”

她怎能自投罗网,重新投身噩梦呢?

而架着她的两人,似看不见她的惊慌,也不顾她的喊叫,合力架着她,朝长途大巴车移去。

就像那次一样,她才从山上逃下来,就遇见两个粗壮的女人,她们劝她不住,架着她的两只胳膊,将她架上了车,她在车上奋力拍打车门,而车下的人,满脸笑容,不断挥手:“回去吧,回家去,别傻了,既然来了,怎么还想着走,哪儿还走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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