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长大以后要做个科学家。“六岁的范思鹏站在课堂上，童声清脆。老师微微一笑，例行公事的夸了句志向远大。然后范思鹏一本正经的坐下，旁边的尹晓冰手伸的老高，老师的眼神却从她的头顶飘过去，于是另一个小孩站起来，继续讲述自己宏大但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的梦想。

尹晓冰的手还在延伸，她感觉手臂已经完全绷直了，只剩下酸涩的感觉，甚至有那么几秒，她觉得即使老师把自己点起来，自己也会忘了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墙壁上的钟表滴滴答答，乳白色薄纱的窗帘在初春的风里起起伏伏，范思鹏在她身边坐着，坐的端正，坐的端庄，坐的好像在嘲笑她的徒劳无功。

她的心里愈发焦急，但再焦急也没有办法，一颗心狂跳着，带着整个人也好像在汪洋大海里起伏。

“尹晓冰！尹晓冰！”

尹晓冰猛地站起来，因为起身太猛，眼前只看得见白花花的一片，还来不及思考，话已经脱口而出： “老师！我想当一个好妈妈！“

哄堂大笑。

在逐渐消退的眩晕里，耳边愈发聒噪的蝉鸣声终于让尹晓冰模糊地想起，自己已经不是那年被老师忽略的小学生，她已经高二了。

范思鹏还坐她旁边，但是位置却是常年空着的，他已经不再上语文课了，他一个人一间小屋子，一道一道地啃尹晓冰看都看不懂的物理题。老师说，只要他拿到全国一等奖，清北任他挑。

他一定可以的，尹晓冰在全班哄堂大笑的尴尬里忍不住想，他六岁的时候说要当科学家，他向来说到做到。

下课铃恰到好处的响起来，年轻而严肃的数学老师看着低头耷拉着眉眼的尹晓冰，叹了口气，“下课吧，尹晓冰你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十六岁的尹晓冰，站在办公室，听着数学老师拿着她的卷子继续叹气。“你和范思鹏不是一个小学，一起考进来的吗？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因为他的梦想是科学家，而我的梦想只是当个好妈妈。”

当然，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尹晓冰只能伸出舌头舔了下干涩的嘴唇，张开嘴：“老师，我会努力的。”

尹晓冰从数学老师的魔爪之下逃脱，回到教室，林茹茹递给她一瓶雪碧：“特地给你带的，你昨晚这么刻苦的吗？上课睡得神志不清了都。”

尹晓冰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只是接过冒着汗珠的雪碧，正准备拧，手里的瓶子却被另一只更大的手抓住，满是水珠的雪碧就从尹晓冰的手里滑出去。

“呲——”

尹晓冰忽然觉得一阵无力。

有些人生来就是另一些人的软肋，碰到了，你只能自认倒霉。

“爽！”范思鹏拿着从尹晓冰手里抢来的雪碧，咕噜咕噜就是一阵灌。待心满意足后，长出一口气后笑起来，一嘴白牙，人畜无害的样子。

“这是我给她的！你抢了干嘛！？快赔！”林茹茹杏眼圆瞪，做出一副生气模样。

范思鹏不慌，转头却问尹晓冰： “你这雪碧是给我的吧？”

“不是！赔我！”尹晓冰咬牙切齿，老师那句“差别怎么那么大呢？”蓦地就从脑子里跳出来。

“哎呀，都这么多年老朋友了，一瓶雪碧你看看······”范思鹏仍是笑嘻嘻。

尹晓冰忽然想起课上做的那个梦，又想起范思鹏只要通过竞赛就可以保送清北，而自己一路亦步亦趋，苦苦挣扎，每每在范思鹏做凤头的地方，咬着牙做凤尾，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老师那句“差别怎么那么大呢？”。纵使面前这个男孩子坐的离她再近，与她再熟稔，她离他的差距也是如此遥远。更何况，高考之后，必然是分道扬镳的，他要揣着他的大科学家梦去全中国最高级的学府，他会在那里有更多与他一样聪明还好看的姑娘，哪怕相识近十年，家就住在对门，自己再想他又怎么样，还不是转眼被忘掉。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沉了脸，低低说了句：“谁跟你是老朋友！”便径自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林茹茹幸灾乐祸似的一笑：“你抢人家雪碧还叫朋友？快赔我一瓶雪碧再说！”范思鹏赔笑，下课果然赔了她们一人一瓶雪碧，只是超市里冰雪碧只剩最后一瓶，范思鹏只能再拿一瓶常温的。尹晓冰把冰雪碧让给了林茹茹，自己喝了一口常温雪碧。闷热的夏天，毫无凉意的雪碧让人只觉得甜腻，尹晓冰喝了几口终于放下了。

2

做题，上课，考试，讲卷子。

空白的纸发下来，填满的黑色收上去，再发下来满面的红色，钩叉交错仿佛兵刃交接，薄薄的一张纸，就成了无声的战场，每个人都奋力搏杀，春夏秋冬和世界都被模糊了。

范思鹏的全国物理竞赛的成绩出来了，一等奖，全省第三名，清北的老师真如老师说的那样如约坐着飞机过来抢人了。

清华还是北大，尹晓冰不想问范思鹏，问了自己也考不上，想一想全国最高学府的莺莺燕燕，必然有自己及不上的美丽与智慧，再想也不过是平添痛楚。只能咬着牙背古诗，做卷子，厚厚的五三，写不完的题目和少女心事。转钟的时候范思鹏忽然发短信过来了：“你说我选清华还是北大呢？”

关我什么事。我离你这么远。

手机屏幕的光慢慢弱下去。那种因为距离而产生的惶恐，却越来越重了。

尹晓冰攥着手机出神的想了一阵，终于回复：“哪个学校更容易当科学家？”

出乎意料的，范思鹏的回复格外迅速：“清华吧？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总记得，你六岁的时候在课堂上说你的梦想是当一名科学家。”

“那就清华吧~晚安~谢谢你啦~”

范思鹏连用了三个飘号，尹晓冰感觉自己隔着手机屏都能看到他熠熠生辉的大白牙。

不知道为什么，尹晓冰忽然想起了林茹茹。尹晓冰羡慕林茹茹。林茹茹成绩好，长的也美，老师喜欢，在同学中也颇有威望。忘了是哪一天开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林茹茹选中了她，在林茹茹永远开朗的笑声里，她们俩忽然就熟络起来，一起上厕所，一起分吃零食，一起看小说。范思鹏都忍不住打趣——你们俩就差穿一条裤子了。尹晓冰自觉是那种平淡到人群里谁都不会注意的人，偶然被半个风云人物当作好朋友，总有点受宠若惊。

林茹茹永远爽朗，林茹茹永远豁达，林茹茹永远带着某种面对未知的不屑一顾。

尹晓冰羡慕林茹茹。

尹晓冰想，假如林茹茹喜欢范思鹏，大概不会像自己这样，林茹茹一定会带着一封粉色的表白信杀气腾腾地扑到范思鹏面前，说：“老娘很中意你，这里面说的很清楚了，三天后我再来问答复。”然后林茹茹转身就走，衣袂翻飞，宛如除暴安良后提刀而去的红衣女侠。

这点，尹晓冰是永远做不到的。她只敢站在暗处，谨慎而小心翼翼的偷偷看范思鹏。只敢在无数个早晨一边在门口慢吞吞的穿鞋，一边偷偷听对面是否开门。只敢不停的做题，不停的背书，期待某一天自己的名字能和范思鹏挨在一起。只敢在范思鹏生日的时候送一份明明纠结很久，却假装随手买的礼物送给他。

她有时会恨自己，恨自己像一只老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明目张胆的靠近他，告诉他，却又偏偏要装的若无其事，只敢搞一些小动作。

她有时候会恨他，从小学到高中，那么多细细碎碎的片段里，他的大白牙晃来晃去，做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样子，扰得她心乱如麻却又无计可施。

3

日子还在不紧不慢的往前走，已经保送的范思鹏回到了学校，理由是一个人在家，实在是百无聊赖。班上又换了一次座位，靠着好学生的先天优势，林茹茹坐到了尹晓冰身边，而已经保送的范思鹏被老师直接放到了最后一排。

班上的垃圾桶，老师改不完的卷子，黑板上的课表，不知不觉间，范思鹏都包揽了，还一点都不嫌弃，做的笑嘻嘻。课间里范思鹏会突然跑到尹晓冰桌旁，毫不避讳地扯过她的物理作业本，挨个检查，如果发现她做错了，免不了又要嘲笑尹晓冰一顿。

在又一次范思鹏准备扯过尹晓冰的作业本之后，尹晓冰紧紧地按住了自己的作业。

“你能不能不要未经我的允许拿我东西？”尹晓冰冷着脸。

范思鹏没料到尹晓冰忽然发难，一瞬间扯着作业的手有些尴尬。他讪讪地松手，挠挠头，竟然没有回嘴。

打完水回来地林茹茹“咚”地一声把粉色地保温杯放在桌上，叉起腰摆出泼妇的架势：“好呀，范思鹏，你欺负我家尹晓冰啊！？”

“我哪敢欺负她呀，你说，尤其你林茹茹在，我就更不敢了。”范思鹏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瞬间又恢复了往日油嘴滑舌的状态。

“谅你也不敢，老老实实看你的大学物理去！”

“是是是，林妹妹说的对，我这就走。”范思鹏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地位置上，视线从大学物理书上浮：尹晓冰纤瘦的背影保持着一个僵直地姿势， 低低的马尾辫，好像很多心事的样子。

林茹茹坐回位置上，拧开粉色地保温杯，在保温杯升起地白雾里愣愣地发了半晌呆，忽然侧头问尹晓冰：“你能不能帮我改个东西？”

林茹茹真写了一封粉色的表白信，只不过不是身着红衣横刀策马的拍在心爱的男孩子面前，而是在放学时候偷偷塞到尹晓冰手里的。林茹茹把头凑到尹晓冰耳边，用手拢着嘴说：“你作文写的好，你帮我看看吧！改完有重赏哦！”

恋爱里的女孩子，谁又特别一点？

原来林茹茹也不能免俗。尹晓冰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失望，面上却适时地露出八卦的微笑：“给谁的？”

“你们很熟的，范思鹏。”

“他！？”尹晓冰用惊讶来掩饰从心底突然窜上来的寒意。

“嗯，我准备，今年的最后一天，把这封信给他。” 林茹茹笑的有点尴尬又有点不好意思。尹晓冰不知道自己脸上什么表情，但是她告诉自己，跟着笑就对了。

今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明天。

“你不会喜欢他吧？”

 “怎么可能！”尹晓冰义正言辞，面上笑意更甚，仿佛高兴的格外真心。

正是放学的时间，人流纷纷扰扰，各种声音都混杂在一起，只有她们二人站在原地，宛如流水中的礁石，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在一阵又一阵人流的冲刷里，艰难的保持平衡。

4

如果说十七岁的林茹茹对生活有什么遗憾的话，那一定是没有在三明小学读小学。

因为没有读三明小学，所以她没有顺利的升到凌光初中，因为没有顺利的升到凌光初中，所以她没有更早一点认识范思鹏，因为她没有更早一点认识范思鹏，所以范思鹏喜欢的人是尹晓冰。

仿佛是一步错步步错，父母偷懒少走了那二里地，她的人生就全然改变了。但是她没办法怨她的父母，毕竟这个两个人能在照顾弟弟之余还记得给她这个姐姐交学费，就非常难得了。她也没法怨她病怏怏的弟弟，毕竟他一点错处也没有，还要来这个世界上受苦。

尹晓冰羡慕林茹茹的爽朗大方勇敢，全是林茹茹被逼出来的。

茹茹，本来是柔软的意思。但是林茹茹从小就知道，太过柔软就只能被欺负。所以她只能装出彪悍的样子，赶走调皮的男生，所以她只能用有限的智商拼命学习来获得老师的眷顾。因为父母没空给她打抱不平，因为她喜欢范思鹏，而范思鹏不喜欢她。

她羡慕尹晓冰。

范思鹏喜欢尹晓冰，谁都能猜到几分，只是尹晓冰自己好像全然不觉。

尹晓冰什么都没有做就有人喜欢她了。

她为了靠近范思鹏而努力和包子一样的尹晓冰做好朋友，只是为了和他多说几句话。她努力学习，不再是为了老师的青睐，而是为了他看到，她是可以与他并肩而立的。

可她这么努力了，范思鹏似乎也并没有多看她一眼，回家也只有一地狼藉和妈妈那句“弟弟又发病了，你自己做饭吃吧。”

尹晓冰喜欢范思鹏吗？她觉得是喜欢的，但又不确定。尹晓冰大多数时候是安静和气的，但面对范思鹏写在脸上的殷勤，却又经常炸毛，仿佛并不希望范思鹏对她好。不管尹晓冰喜不喜欢，先下手为强总是没错的。以尹晓冰的性子，只要她告诉尹晓冰她喜欢范思鹏，尹晓冰就算真喜欢范思鹏，只怕也会强撑着说自己不喜欢。

这就是第一步。

表白信尹晓冰改不改都无所谓，她也不想考虑范思鹏会不会因为一封告白信就喜欢上自己，她只想要告诉尹晓冰，我要拿下这个男人。他是我的猎物。

林茹茹在晚自习上偷偷写表白信的间隙里，忽然心生疲乏，她才十六岁而已，怎么已经像电视剧里的深宫妇人，哆哆嗦嗦的算计男人起来。

5

尹晓冰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来，一场大雨刚停，窗上还挂着几滴来不及滑下去的水珠，她侧头望向窗外，玻璃上倒映出她不施粉黛的脸，和着水珠一起，好像她在哭。

八年前自卑懦弱的她好像近在眼前。

那个夜晚，她和林茹茹面对面站着，手里攥着林茹茹的告白信。有那么一瞬，她几乎以为时间静止了。她从不知道自己心里还可以住十个戏台子，每个戏台子各为其政的唱起来，咿咿呀呀只吵得脑仁疼。她摁住这个，那个就唱的更大声，在这样无法压下的喧嚣里，她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忘记对林茹茹微笑。

尹晓冰，好演技啊。二十四岁的尹晓冰再想起来简直想给十六岁的自己啪啪鼓掌。

僵局最终还是由范思鹏打破的。

范思鹏利用身高优势，用一个纸球精准的击中了尹晓冰的后脑勺。纸团掉在地上，迅速就被人流踢远了。尹晓冰回头，晦暗的灯光里，范思鹏的大白牙一如往昔。

他和林茹茹，挺般配的，尹晓冰忽然想。

“尹晓冰，你怎么这么磨蹭，一起走啊！”

我不配。

尹晓冰低头，粉色的告白信，好像有点烫手。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范思鹏已经大踏步走到她身后了，范思鹏似乎没注意到林茹茹，一把抓住尹晓冰卫衣的帽子，仿佛提起一只小鸡那样，扯着她的帽子就开始往前拖拽。尹晓冰当然不是他的对手，她踉踉跄跄的绕过林茹茹，在范思鹏暴力的拖拽下又往前走了几步。纷纷扰扰的人流里，不少人仿佛发现了什么重大八卦一样，露出含义不明的微笑。

尹晓冰回头，她看见林茹茹还站在原地，眼神里露出悲哀而怀疑的神色。她忽然想大喊：“不是这样的！我没有！”

我没有什么？二十四岁的尹晓冰想，我没有喜欢范思鹏吗？还是，虽然我喜欢范思鹏，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他？我希望你能和他在一起，因为你配得上他，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你喜欢他。

十七岁的尹晓冰没有喊出来这句话。她从范思鹏手里扯下自己的帽子，然后把林茹茹的表白信塞进范思鹏的手里。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是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

范思鹏惊疑不定的抓着自己手里凭空出现的表白信，忽然红了脸。

粉色的信封上工工整整的写着：“To 范思鹏”。

没有落款。

“不是，你！？”范思鹏忽然攥紧了粉色的信封，低头看着尹晓冰的脸，认真道：“这件事，应该我来做，我本来是想等到你考完······”

二十四岁的尹晓冰低头把咖啡杯里的拉花搅成一团乱麻，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当时的表情。

十七岁的尹晓冰抬起头，眼睛里有难得的明亮：“不，这封信不是我写的。”

林茹茹好像终于回过了神，她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拉住尹晓冰开始狂奔。尹晓冰从来不知道林茹茹可以跑这么快，穿过一个又一个被校服裹得臃肿的躯体，他们是这故事里没所谓的NPC，主角是她，不，她只是配角，主角是林茹茹。

明黄色的灯光好像汇聚成时间河流，她们不顾一切的飞速奔跑，好像要把一切都甩在身后。有那么一瞬间，尹晓冰忽然希望时间静止，就这样不停地奔跑下去，在过去和未来的夹缝里，就这样不停奔跑，什么也不用想。

但世事总是事与愿违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茹茹停住了脚步。

“对不起。”

“欸？！”尹晓冰一愣，她不知道为什么林茹茹要跟她道歉：“不，该道歉的是我，我，我不该······”

“不是这样的！”林茹茹脸很红，因为长时间的奔跑胸腔剧烈的起伏着，“尹晓冰！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尹晓冰又一愣。林茹茹已经蹲下，低头捂着脸哭起来。

6

二十四岁的尹晓冰端起咖啡尝了一口，苦涩顺着舌尖爬上来，她忍不住皱了下眉头。J城的盛夏，大雨之后的水汽正在迅速被烈日蒸干，玻璃外的景色渐渐清晰起来。尹晓冰高考的时候压着线进了一所211，又考了研究生，林茹茹则上了一所全国数一数二的财经大学，本科毕业后顺利的去了四大会计事务所中的一所。

她们维持了难得的友谊，每年的寒暑假必然要见一见，哪怕只是一杯奶茶的功夫。

尹晓冰放下咖啡，打开手中的盒子，盒子里是一颗晶莹剔透的鲁伯特之泪，流光溢彩的头部，长长的尾巴美丽却又脆弱。

半个月前，林茹茹说她要结婚了。新郎是旅行的途中意外认识的。林茹茹卡进下水道栅栏的高跟鞋像是月老绑下的爱情红线，他在茫茫人流中停下脚步，耐心帮她拿下高跟鞋的一瞬间，林茹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是普普通通的长相，但是，是个温柔而从容的人”，微信语音里的林茹茹强作镇静的说出这句文绉绉的话，尾音里带着对未来的向往和忽略不掉的羞涩。

尹晓冰把这句话听了三遍，分外真切的感受到了林茹茹的幸福。

红衣女侠遇到了白马王子，也得把大刀藏在背后装一装小女人。尹晓冰狭促地想。

林茹茹终于撑着阳伞姗姗来迟。尹晓冰把鲁伯特之泪推到她面前。

“这是鲁伯特之泪？唉，你跟范思鹏在一起久了，送人的东西都这么科学家吗？”

“欸，你竟然知道，我还以为我要跟你这个文科生科普。”

“明明当年我的理综成绩比你好了不止一点好吗？！这玩意儿头坚硬的锤子都敲不开，但是只要在尾巴这里一掰，啧，整个玻璃都会碎掉。唉，我现在就很手痒，我想掰着试试。”

“姑奶奶，这是我亲手做的，提前给你的结婚礼物。至少也得等我走了你再掰吧。”

“你这是为了不送份子钱吧？！我不同意！太小气了吧你！”

“谁结婚不送份子钱，我都不敢不送你的。”

“哎哟，你，你这话说的。”林茹茹好像被尹晓冰这句话感动到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似的，低头开始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抬头的时候，竟然红了眼睛。

7

时光倒回十七岁。

“尹晓冰！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林茹茹吼完这句话之后自己也愣住了。

我有多羡慕？

羡慕你家庭美满。

羡慕你没有生病的弟弟。

羡慕你被关注被喜爱，哪怕你看起来并没有付出怎样艰涩的努力。

羡慕，羡慕，羡慕。日记本上每一页都是这两个字。

你什么也没做，我却已经嫉妒得跌进了黑暗的深渊里，怎么爬也爬不起来。

十七岁的林茹茹蹲下来哭的一塌糊涂，满腹委屈。

尹晓冰也蹲下来，抱住她不住颤抖的肩膀。

“你羡慕我什么？”

“我······”林茹茹迟疑了一下。

“我挺羡慕你的。你成绩好，长的也漂亮，还活泼开朗，很会照顾人。我闷闷的，又不太会说话，你能找我做朋友，我真的，真的挺开心的。”林茹茹抬起头，露出一张狼狈的脸，愣愣看着尹晓冰。尹晓冰不管林茹茹，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今天的事情，对不起，我给你，搞砸了。我······”

林茹茹知道她下一句想说什么，也知道她为什么迟疑：“范思鹏喜欢你，我知道的。你也喜欢他，我知道。”

尹晓冰的话头被截住，侧过头愣愣地看着林茹茹。

“对不起。”林茹茹叹了口气，“我也谈不上多喜欢范思鹏，我就是羡慕你。我明知道你喜欢他，我还······”

尹晓冰忽然开始疯狂的翻自己的书包，终于从夹缝里掏出一个健达奇趣蛋，然后塞到林茹茹手里：“你拆过这个吗？”

林茹茹向尹晓冰投来了怀疑的眼神。

“你羡慕我什么呀，我没有妈妈，所以我小学的梦想就是做个好妈妈。我妈妈在的时候，我要是哭了哄不好，就给我这个。我把它拆开，就忘记自己为什么生气了。这个，你拆拆看。”

林茹茹半信半疑的撕开塑料壳，一个丑丑的塑料小人蹦出来。林茹茹忍不住笑起来：“这是什么鬼啊！”

“看吧！是不是立竿见影的开心！”尹晓冰得意的说。

“我们两个高中生拆健达奇趣蛋拆的这么开心，传出去只怕被笑死。不早啦，我们回家吧。”

她们匆匆道别，分道扬镳。

第二天若无其事的见面，林茹茹也只是十七岁的女高中生，不是纵横江湖的红衣女侠，给尹晓冰修改的那封告白信上她没有勇气落款。

这件小事是林茹茹在尹晓冰和范思鹏在一起之后才敢告诉她的。

她们高考，上大学，恋爱，走各自的人生道路。

二十四岁的林茹茹终于不羡慕任何人。

十七岁的尹晓冰把她从黑暗的深渊拉出来了，用一个健达奇趣蛋。

8

“哎呀，这是干嘛，留到结婚那天，有你哭的。”尹晓冰笑起来，“我今天没带健达奇趣蛋，你这样哭，等下妆花了我可救不了你。”

林茹茹接过尹晓冰递过来的纸，小心地擦擦眼角。

骄阳似火，终于蒸干了玻璃窗上最后的水珠，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窗外的蝉叫的起劲，夏天以势不可挡的姿态迫近，窗内中央空调的嘶嘶冒着冷气，鲁伯特之泪流光溢彩。

鲁伯特之泪是用脆弱的玻璃做成的。在高温下把普通的玻璃融化，然后依靠重力滴入水中冷却，形成蝌蚪状的“玻璃泪珠”。它的头部坚硬，脆弱的尾部却直通内心，只要稍稍施力就会整颗粉碎。

每个人都有脆弱的尾部。

但是也都有流光溢彩的头部不是吗？

尹晓冰知道林茹茹会懂。

林茹茹也确实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