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十四岁女孩。她按住身体里的怪兽,独自行走在刺骨的寒风中。
已经是傍晚,又冷又黑。铅云簌簌地落下鹅毛雪片,灯火搅拌着黏稠夜色,使天空溢出幽微而璀璨的光,像一个彩绘玻璃罩子。街道上的积雪被踩得到处都是,却不影响人们欢呼,笑语,用成千上百支蜡烛装饰餐厅,还有挂满彩带的圣诞树。空气里氤氲着没药、乳香以及肉桂的味道。
多幸福、多美好呀。世界就是个水晶球,里面有白色碎屑做成的大雪,晃一晃就飘飘洒洒。水晶球底部的屋宇小巧而精致,有塑料栅栏、树木跟花朵,几个玩偶组成圆满的家庭。谁来砸碎它们?谁来?
女孩裹紧自己破旧单薄的外套,将衣领竖起,哈气,这是仅有的温暖。女孩十四岁了,她不回家。她在昨天迎来了自己的十四岁。礼物呢?女孩没有礼物。或许妈妈会说,痛苦就是礼物。那好吧。她加倍珍惜。
街道边有年轻的小混混冲女孩吹口哨。轻佻,污浊,却又难堪地悦耳。他们把手抄进裤兜,嘴里咀嚼着什么,大摇大摆,主人翁。节日属于他们,是吧?女孩想到自己的继父,也会这样从容不迫,叼一支雪茄,斜睨着眼,将世界握在手中,将她握在手中。权柄。妈妈说,哎,这就是男人啊。男人,男人,你只能倚靠他们。你要讨你“爸爸”开心,生活才会容易一点。容易吗?女孩十四岁了,她想,不会比死亡容易。她努力讨继父开心,甚至为此弄丢了自己的身体。她小百合一样的身体,在继父狂风骤雨一样的蹂躏下被撕开,过早地带血绽放。她觉得自己是被放上神坛,作一场邪恶的祭祀,以求换来神灵庇佑。但神灵缺席了,失约了,一切并没有变得轻松。骗局,是大人的骗局。那个时候,怪兽出现了。它如一颗卵,被继父的侵入孵化。它在她体内发出受伤的低吼:死亡,死亡。
女孩当然知道,死亡容易,选择死亡却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艰难。像那些被弟弟从大街上捉回来的流浪狗,被他扎瞎双眼,扯断舌头,打折四肢,发出哀哀呜咽,却还要茫然地抬头,睁着两个血窟窿,以鼻子嗅寻造物主。无法死去。弟弟看着它们,笑得格外开心。女孩知道,它们注定是要死的。死是一瞬间,是美妙,它的怀抱一定柔软馨香。但之前都是痛苦。她拿起刀,割断它们的喉管。痛苦教会她仁慈。
弟弟发现自己的宠物被杀死了,跑去向继父告状。那天,女孩迎来了自己的十四岁。继父拿起马鞭狠狠抽打她,单薄的衣服无法抵御攻击,脊背瞬间血痕淋漓。弟弟在一旁面带笑容,得意地看着她,是挑衅,是优渥,是国王俯视奴隶。妈妈手脚忙乱地擦拭着银质餐具,为第二天的平安夜做准备,目光游移,带点神经质,却从不落在女孩身上。她以为只要不看,痛苦就不存在了,这个女孩就不是从她子宫里分娩出的骨肉。可是愚蠢的妈妈,痛苦是礼物啊。上帝送给你,你怎能不拆开?
女孩吞咽着哭泣。哭泣是一种食物,可以喂养体内的怪兽。怪兽张开嘴,咆哮一声,抖了抖浑身坚硬的鳞甲。女孩十四岁了。她感到身体被打开一个豁口,有什么从自己内部往外倾泻。大腿湿漉漉的,鞋袜也被濡湿,踩到了一滩泥淖,腥甜的气息,像自己身体里贮存许久的噩梦。是血。她在痛苦中迎来了十四岁,还有自己的初潮。她逃跑了。怪兽饥饿,想吃掉所有。她害怕。
在她身后,窗明几净的屋子里,壁炉中的松木哔剥燃烧,发出清新浓烈的香味。烟熏火腿准备好了,桂皮准备好了,蓝莓馅饼也准备好了。万事俱备,是为明天的圣诞夜。没人记得她的生日。一个耻辱的日期,痛苦的开始,被上帝画了叉。连女孩自己都想忘记,将它从日历中撕去。她看不清路,只是跑。
继父雷鸣一般笑出声,弟弟欢呼起来,看她像条落水狗,狼狈而逃,无家可归。大满贯。妈妈走到门厅,低头凝望一溜带血的足印,眉头皱起来,唉声叹气:不知多久才能打扫干净。槲寄生花环挂在门上,驱赶邪恶。她就是邪恶。
小混混们靠近女孩,不怀好意。迷路的女孩都是天鹅,谁不爱呢?她的眼珠灰蓝,颜色太浅,近乎透明,使眼神空无;睫毛却浓重,在凸出的颧骨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是死亡吻过的黑印。她的头发在夜色中发出亚麻一样细柔的光。她就是一只天鹅。
但小混混们错了,女孩体内豢养着一头怪兽。怪兽说:与这世界背道而驰,或者死。女孩仰起头,目光像淬出蓝火的白刃,轮流扫过混混的脸。她认真到悚然,似乎要把他们的面孔看出裂痕。小混混们有点害怕——那不是天鹅女孩的眼神,那是……他们无法为其命名。为首的混混被这眼神看得浑身鸡皮疙瘩,败兴一般耸耸肩,吹了声口哨,转身走掉了。有一个瘦小的混混却不死心,等同伴都走远,他伸手来拉扯女孩的衣服。女孩掏出怀揣已久的秘密啦,雪亮的秘密。她把秘密插入小混混心脏,洞穿。一柄刀。
怪兽哈哈大笑起来:好姑娘,你也堕落啦。
是啊,堕落。女孩十四岁了,迎来了自己的堕落。是谁教会她的?是那个巫婆。是堕天使。是背叛了真主的路西法。得不到上帝祝福的十四岁,女孩嘴里虔诚地说着天堂,心里却恨不得叫所有人下地狱去吧。
密林中,巫婆帽子上有曼德斯山羊与逆十字架的标记,她斗篷底下滚落出曼德拉草根,还有乌鸦的尸体。她说女孩,你听说过那个故事吗?另一个女孩冻死在了墙角,手里握着燃烧殆尽的火柴梗,它们让她看到了最美的幻象。
巫婆抖落尖顶帽檐上的雪。她的鼻子硕大而呈钩形,脸颊干瘪如橘皮,使皱纹更加清晰深刻。她找到了抱膝蹲在雪地里的十四岁女孩,说,我可以给你三根火柴,让你得到你最想目睹的幸福……
代价呢?女孩已经十四岁了,她不相信天使,也不相信恶魔,她只相信身体里的怪兽。怪兽说:她要叫你堕落。
自然是收割你纯洁的灵魂啊,我亲爱的女孩,我的珍珠。巫婆从斗篷里摸出一盒火柴,交到女孩手中,说。我来自撒旦的宫廷,以万国与万国的荣华诱骗世人,却不曾对一个女孩撒谎。记住,三根火柴燃尽后,你会得到令人平静的死亡。
女孩甚至有些开心。死亡啊——她渴盼的、梦寐以求的死亡。选择的过程变得不再艰难,她没有理由拒绝。就像晚宴上覆盆子做出的蛋糕,谁会那么傻去拒绝呢?死亡也是女孩的水晶鞋。
她搓了搓冻僵的手指,哈了口气,擦亮第一根火柴。仿佛恶魔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她忽然置身于温暖房间,脚下是厚厚的地毯,绒绒地舔舐着脚踝。壁炉热情洋溢,像要将她烤化。房间正中有一张桌子,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一只烧鹅突然从盘子里跳出来,背上插着刀叉,摇摇晃晃地走向餐桌边缘。几只大面包也从桌上跳下来,一个个像士兵一样排着队向她走来。
女孩感到饥饿,体内的怪兽咆哮着,吃,吃,吃。正当她准备动手填饱自己的时候,火柴熄灭。一切都消失了。
女孩毫不犹豫地点燃了第二根火柴。
天亮了。她站在城市的街道上。人们从她身边经过,满面笑容,带着温和与善意凝视着她。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不习惯在人多的地方行走,更不习惯接受他们的善良。或者只是惧怕。她体内的怪兽也是。她低下头,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变得干净厚实,颜色是丁香一般鲜艳的紫,有毛毛的领子跟长长的下摆,衣角还装饰着轻盈的蕾丝花边,是她梦寐以求的那件外套,以前只在橱窗里展览。她每天跑到商店外面望着它,直到它被别人买走,如同折了一千零一夜的纸鹤被继父烧毁。她的鞋子也焕然一新,底板没有裂缝了,雪水不再渗透进来,像踩着春天的草原。天啦,快看,她还有一双手套!上面绣了一双麋鹿,优雅的角,雪白的身体,像守护神。
这一切却没有维持多久。衣服、鞋子、手套,它们一件件消隐,如午夜十二点之后的灰姑娘,还原了女孩的寒碜与窘迫。冷风一吹,依旧冻得两排牙齿咯咯打颤。
女孩颤抖着手,擦亮了第三根火柴。在这之前,她有过一瞬间的犹豫,巫婆说,第三根火柴烧光之后,她就会死掉。她真的决定要死去吗?女孩刚满十四岁了,她喜欢夜晚,喜欢去市里的图书馆看童话,喜欢核桃仁的饼干,喜欢在无人的树荫下睡觉,也喜欢一个头发柔软瞳仁如琥珀的男孩,当然,他并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她家附近的面包店打工,她想起他,便闻到浓郁的奶油香味,是樱红色的。这些细碎的喜欢从阴暗的时间里浮上来,像被人遗弃的布偶,拼凑出一个单薄却又完整的她。如今,她要把自己交付出去,把自己打碎。真的要吗?
女孩。十四岁女孩。
她看见火苗的微光中,妈妈出现了。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慈柔地笑着,将她搂入怀中,用手抚摸她的头发。弟弟切了一块奶油蛋糕给她,是琥珀瞳仁男孩做的蛋糕,上面点缀着一颗樱桃,并祝她生日快乐。他的小脸儿圆润可爱,苹果一般,红嫩嘴唇在她脸上留下一个香甜的吻。继父从屋外搬来一棵高大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卡片,卡片上是知更鸟的图案,还用优雅的字体写着祝女孩生日快乐。女孩看着他们,相信了他们。她闭上眼,将泪水眨去。她知道一切快要消失了。她做好了准备。
火柴熄灭。她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她在家。桌上摆放着火腿,烤鹅,巧克力布丁,蓝莓馅饼,圣诞香槟……墙角的圣诞树枝叶翠绿,被打扮得五彩缤纷,还散发着清冽的植物香气。冬青凝红的果实仿佛血珠。收音机里循环往复地放着:Oh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Jingle all the way……圣诞老人来过了吗?他乘着驯鹿拉着的雪橇,从烟囱下来吗?女孩放在床头的长袜子是不是装满了礼物?
她体内的怪兽几乎同时说:好姑娘,礼物是痛苦啊。
是啊,是痛苦。这一切只是痛苦的飨宴。餐桌前,弟弟的舌头被割掉,再也发不出恶毒的言语;妈妈的双手也被齐根斩断,无法利用家务或其他所有琐碎的生活掩饰她的漠然与怯懦;而继父,掌握权柄的继父,他刚从外面搬回圣诞树,便遭到女孩埋伏起来的攻击:她躲在门后,趁他专心搬树,先用刀子刺伤了他的左腿,他壮硕的身体倒下,跟女孩搏斗起来,可女孩太灵敏了,如一只瘦小的松鼠,或魔鬼悬丝操控的傀儡,她将他的双眼扎瞎,使他不能再用肮脏邪恶的眼神凝视着自己。
这一切女孩都不知情,是她体内的怪兽干的,或者是那个巫婆。她说过,女孩会得到令人平静的死亡。这就是吗?他们的死亡。
巫婆出现了,她说:女孩,你得到了最好的圣诞礼物,得到了美妙的死亡,还不足够吗?现在,我来索取我的报酬了。你体内的怪兽,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怎样命名,但是,你要将它给我,它是我需要的邪恶,以及堕落。路西法等了太久,他说欲望不会欺骗人,就像他要去争夺摩西的尸体。圣诞快乐,女孩。
巫婆又消失了。女孩不知道她拿走了什么,女孩觉得自己还是完整的。她笑起来,睫毛飞出死亡蝶翼般的黑影。她重新点燃壁炉,将妈妈、继父还有弟弟的尸体用木棍支撑起来,让他们站在墙角不至倒下,用刀子划破他们的脸颊,刻划出一个微笑,然后将彩带、蜡烛、卡片挂在他们身上。多美,多美的圣诞树啊。
女孩。十四岁女孩。
她在屋里转圈,提着不存在的裙摆。她跟谁跳舞累了,就抱膝坐在三棵血淋淋的圣诞树下,手里握着三根燃烧殆尽的火柴梗。没有余温。雪绵密地压着屋檐,马车辘辘碾过街道,隔壁的妇人也停止了哭泣,谁家的牛排烧焦了,空气里只有清脆的铃铛声,还有远处教堂的小孩子在虔诚诵唱:缅想当年时方夜半,忽来荣耀歌声,天使屈身俯向尘寰,怡然手拨金琴,地上平安,人增友谊……他们都知道恰逢其会,都把一切全灵明亮归于真主。一切都是为节日准备的,一切都跟她无关了,只有伤痕、哭泣以及死亡永远属于她。这是上帝的礼物,是等量的痛苦。上帝,上帝认识她吗?上帝的话,轮到路西法来说吗?女孩不知道。身体里的怪兽也不跟她互道晚安了。它可能真的被巫婆抓走了吧。那她也被世界倒空了啊。女孩想到这里,没有悲伤,她只是找来一根火柴,擦亮。微光投影在她眼眸,美丽,又温暖。
她对自己说:圣诞快乐啊,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