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味者

我们必须吃东西。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如果我们可以找到更多治疗饥饿的补给品,并且给予它们宽容与悲悯,就不会因此而失去人类的尊严。

                                                                                                                M.F.K.费雪

一、无味之味

乔小雨又要搬家了,因为收养了托马斯,被原来的房东赶了出来。

托马斯是一只灰色的短毛猫,被养在楼下的宠物店已经有些时日了,等待着人来领养,每天在临街的橱窗边晒晒太阳,被过往的行人观赏,连可爱这件事,都成了一桩阴谋。乔小雨就是每天上下班来来回回都看看它,看得多了,就觉得它和别的猫有点不太一样,具体来说就是它的眼神有点像狗,楚楚可怜,灵动不足。

那天乔小雨是赶在中午才动身去上班,突然发现那只猫没有像往常一样赖在橱窗边的笼子里了,她赶着走赶着往店里望一望,也没有瞧见它。结果整整一天,乔小雨做什么事都有点心不在焉,总想着这猫可能是被人领走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这只眼神很像狗的小猫了,她就觉得心里像空了那么一块。她在下班的路上反复想,反复想,不知不觉的又来到了宠物店,远远的就看见这猫又在笼子里认认真真的舔毛。乔小雨明白,她要带它回家了,就像寻回一个失散已久的亲人。

房屋中介约了乔小雨去看房子,就在隔壁的小区,离她上班的健身中心不远。出发之前,她用一个黄色的太空舱书包背着托马斯,它乖乖的,很安静,却还是被安安一眼就发现。安安是这个新房房东的女儿,读幼儿园中班的小朋友。乔小雨在前面走来走去的看房,安安就跟着她们身后一步一步的看猫,隔着太空舱窗户的两个小朋友安安和托马斯,竟然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起话来,猫叫两声,安安就回应两声,惟妙惟肖的猫叫,像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小心翼翼的保持住语速,还带着点亲切和生疏。

这套房子是方方正正的两室一厅,大概有90几个平方,很久没人住过了,空气里弥漫着尘的味道。从很多痕迹可以看得出来,这是曾经被精心装饰过的房子。米灰色的装修底色,有胡桃色的地板和亚麻色的窗帘,房间里淡黄色的光源深深浅浅的勾勒出家具的轮廓,尽管它们已经不算崭新,却也简洁干净,透着暖意。

客厅乳白色的墙面上有几圈深深浅浅的灰尘印痕,应该是挂过的大幅照片留下的,电视柜和玄关柜上都留有曾经放置物品的痕迹,乔小雨一边看一边设想这里曾经摆放过什么呢,是旅行的纪念物,是有特殊意义的陈列品,还只是普普通通的生活杂物。

乔小雨最喜欢的,是这房子有宽大的露天阳台,藤制的桌椅褪了色,想来隙缝里的灰尘是擦不掉了,藤椅的脚边并排放着几个大花盆,绿叶枯萎了,根茎仍在。她并不认识这些是什么植物,但是总觉得似乎浇些水呵护一下,它们就会活过来的样子。

乔小雨开始喜欢这里。

最近这段时间乔小雨看了很多套房子,那种闯进他人生活空间的感受真复杂,房子就像人,各有自己的气场。有些租金不菲的房子,装修华丽,设施也齐备,就像在生活里时常会遇见的那种人,明明周到热情,却无法亲近。有的时候会遇见凌乱不堪的房屋,堆砌着不计其数的生活杂物,满满当当,令人窒息,人的生活空间退让给了物质,且是数量庞大的无用之物。

更多的时候是乔小雨觉得她和房子之前缺少一种契合,就是明明什么都合适但又有疏离感,就是她把自己置身在那个空间里,却无法构想在这里的生活。找来找去她真的很疲惫,原来的房东已经为她启动了搬家倒计时,她还在这里梦游一样,也说不清到底要找什么。

此时的托马斯和安安已经玩的很投入了,它本来就是一只人近可亲的猫,精力非常旺盛,温顺又有点黏人的性情在猫世界的逻辑里绝对异类,乔小雨总是怀疑之所以那么久没人领养它,就是因为太不像猫了,也许它根本就是一只狗,躲进了猫的身体。

托马斯乖乖的趴在沙发的脚下,爪子按住安安粉色连衣裙的一角,安安的小手轻揉的抚摸着它,两个小家伙的侧脸,都是鼓鼓的,说不清是哪里特别的像。午后的阳光有一种懒洋洋的质感,托马斯抻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它无比享受这个下午,它也喜欢这个房子。

房东陈冉是个单亲爸爸,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他们就住在隔壁。这里曾经是一套打通的四居室,也曾是陈冉的婚房,女儿安安就出生在这里。安安妈妈几年前离开这个家,她说自己除了自由,什么都可以不要,最终这场为期五年的婚姻以一种看似体面的方式结束了,他们没有吵也没有闹,平静的办了手续,安安妈妈搬走了。陈冉把两套房子之间原本拆掉的那堵墙又重新砌起来,带着孩子搬到了隔壁。他一直小心翼翼的在女儿面前不提起离婚这个词,他揣测着这么小的孩子应该也听不懂,更不可能明白离婚意味着什么。只是当客厅里妈妈的照片被从墙上摘下来的时候安安还是哭了,她问爸爸,为什么妈妈不要他们了?四岁的孩子所认识的世界,其实远比大人想象的要大得多。

乔小雨盘算着这里的租金,包括两押一付,包括中介费,包括这个季度不可能完成的绩效考核,还有刚刚领养托马斯回来置办东西刷爆的信用卡,算到头痛也是一堆糊涂账,乔小雨没钱。有一瞬间她就觉得从决定收养托马斯可能是个错误,选择这样的职业和生活,不就是图个自在么,怎么现在要开始为这些琐碎的事发愁。从大学毕业以来,乔小雨就没有做过一份固定的工作,现在做了健身教练,辗转几家健身中心,她基本都是教练团队里唯一一个正规大学毕业生,但她也是比较不努力工作的那一个。

健身一开始是她的爱好,后来成了她毕业了即失业的避难所,父母希望她有体面稳定的工作,最好是公职,但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在健身教练这个行业里有让她非常喜欢的部分,比如时间上的自由,比如每天所见的人生百态,当然也有她极为头痛的部分,就是跟着车轮滚滚一般停不下来的业绩考核,偶尔摊上无理取闹的会员,所谓的绝对自由,不存在的。倒是在收养了托马斯之后,乔小雨突然理解了,她总觉得可能正是因为人的不完美,造物主才创造了猫。她觉得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后悔,是不对的。

“您这里接受合租么,我的预算只租得起一间。”乔小雨说。

此时的房屋中介不安地站在乔小雨和陈冉中间,紧了紧腰间闪闪的H型皮带扣,因为他知道陈冉其实还是个蛮挑剔的房东,几次带人来看房,他只是在电话里问了些基本情况就礼貌的回决了,况且整租和分租完全是不同的概念,如果连这些细节都没有谈好就贸然带客户来,非但这次生意谈不成,这套房源很可能以后都不给他们店来委托了,更何况这个租户还带着个猫,悄悄住进来再养就算了,哎。

乔小雨不是个爱提要求的女孩,即使是相处了很久又很融洽的会员,她都很难开口让人家多买一套课程,而且独处惯了,懒得说话,不爱热闹。她只是没有那么多钱,又贪恋这房子的舒适罢了。所以乔小雨自己刚说完这话,脸就腾的一下红透了,根本还没等到别人回答她。场面有些尴尬,乔小雨和中介都不再敢说话,两个人咬紧了牙就等着陈冉表态。

这个要求显然也是陈冉意料之外的,他基本是一个讨厌意料之外状况发生的人。大学毕业以后,为求安稳就留在大学里做行政工作,行政工作人事关系复杂,一个小办公室的波诡云谲都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后来就干脆申请去了学校图书馆工作,那一年他才30岁。陈冉今年已经38了,图书馆的工作让他尽量少的和人接触,之前中介要带人来看房,他一听对方租户有一大家子人要住进来,头就炸了,根本招架不住。

合租这个要求,尽管对于陈冉来说是非常无理且冒犯的,但更尴尬的是这是乔小雨当面提出的。这么多年他竭尽全力的离群索居,远离纷争,恰恰就是因为不懂得如何拒绝别人,而这种不懂拒绝又给自己招致了无穷尽的麻烦,不仅在工作上,人际交往上,就连安安妈妈想要离婚,他也不知道如何应对。

当然这都不是最主要的,今天乔小雨和托马斯的到来,女儿安安所表现出来的兴奋和愉悦,让陈冉深深的感知到生活在沉闷的成人世界里孩子的孤独。对他自己而言温饱有足,退而避世不是为一种很舒适的生活方式,但是他的确没有权利替孩子选择和外界相处的方式。

很快,乔小雨和带着托马斯住进来了,她们选了没有阳台的那个屋子,采光虽然会差一些,同样的租金,剩下的那个房间有更大的面积和景观,相对比较容易找到租客吧,乔小雨想到这里,也觉得自己弥补了房东那么一点点,她自己心里会舒服那么一点点。

第二章  艰涩之味

任夏搬过来的那天,恰巧台风过境,暴雨下了一天一夜又一天,整个城市被泡在严重的内涝里,像漂浮着的大型乐高积木。乔小雨抱着托马斯躲在屋里,她们睡了一觉又一觉。一阵门铃的声音突然把她们从睡梦中拉出来,乔小雨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毕竟从她住进来开始,门铃还没有响过。精力过剩的托马斯一下子就窜到下床,在客厅打了个转,最后干脆钻到了客厅沙发底下。

任夏拖着两个超级大的黑色行李箱出现在门口,湿漉漉的刘海贴在她头上,白皙的素颜显得有点憔悴。乔小雨一看这个人并不认识,一时间又语塞了,她们就这样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的冷着。

“我是任夏,是你的室友。今天搬进来,之前来看房的时候你上班去了。”任夏看着乔小雨睡眼惺忪的样子,想着自己应该是打扰到她了。

“哦,你好,我是乔小雨……”

“对了,你的猫,她可能认得我。”任夏为了拉近一下距离,就突然插了这么一句,她说话的声音有点高,听上去有点不合时宜的热情,突然被点名的托马斯从沙发底钻出来,扭头看看正在说话的两个人,若无其事的溜了。

“哦哦,这猫叫托马斯,是我养的……猫。”乔小雨说着就顺手想接过任夏其中一只黑箱子,让她意外的是重到没有拉动,她可是健身教练啊,这里面可能还装着一个人吧,还得是成年人,乔小雨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在此之前,任夏找房也是找了好久的,因为她想在有限的预算里要一个比较舒适的厨房。上个礼拜去看房,已经和房东阿姨谈的差不多定下来,临走之前,阿姨执意要任夏欣赏一下她为租客新准备的冰箱。而那个冰箱门里却散发出令她终身难忘的臭味,吓得她连再见都没有说清楚就夺路而逃了。

和乔小雨一样,任夏也缺钱,而不一样的是,乔小雨今年25岁,任夏已经35岁了,35岁还要和别人合租一套房的女人,基本等于流离失所,标准的人生输家。她觉得自己对人生所有的设想,就只有这一点最契合,那就是她活成了自己曾经最不耻的样子。

任夏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仔细的在看一遍这房子里的东西。她和乔小雨一样,喜欢这房子里流露出来的气息,温暖而平静。对于陈冉而言,他从中间又砌起来的这面墙,就是他和过去的婚姻生活做的告别仪式。这套半新不旧的房子,仿佛是他过去生活的遗体。

他其实并没有勇气完全走出过去。在墙另一边的半套房子里,曾经倾注了全部的心血,被任夏一眼看中的厨房和托马斯最喜欢晒太阳的露台曾经也是他最喜欢的地方。装修的时候他选了厨房的半开放式,光源选择了深浅的两种,把烹饪区和就餐区分开,餐桌也曾经是一家人相聚的最好时光,安安在这里第一次坐了儿童座椅,第一次参与了爸爸妈妈的晚餐,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餐具。

在阳台上曾经有一人多高的琴叶榕,层层叠叠的叶子向上生长,是阳光的方向。龟背竹要每天浇很多的水,它也日新月异的不停生根发芽,叶子从卷曲到伸展,颜色由浅绿到浓绿。陈冉会在春天到来的时候给它们施肥,会在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是否萌出了新芽,他还曾经给每一个大株的植物装上滑轮拖底,在恶劣天气把它们转运回客厅避风,他对生命有一种执着,真切的爱着,呵护着,因为他并不愿意承受任何失去。

在客厅南面墙上那块很大的留白,以前挂着的是安安妈妈的照片,并不是乔小雨所以为的婚纱照。还在热恋的两个人,无意中拍下一副近景的人像,她眼睛里有种懵懵懂懂的可爱,只是这种神情以后陈冉再没有见过了。特别在安安出生之后,她的脸上就只有烦躁不安和时时刻刻的焦虑。曾经陈冉有多爱这个家,他就有多爱这个房子。只是现在,他成了这房子法律上的所有者,他真正意义上的失去了厨房,失去了客厅,失去了露台,失去了他曾经用心营造的一切。

任夏有的时候静下来,就会复盘一下自己在大学毕业后这十年的经历,像在看一幕情节跌宕的反转剧。那时候她和同学们准备毕业的时候,大部分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面临着毕业即失业,她为了留在男朋友所在的城市,调动了父母的人际关系,找到了一份在当时看来又体面又多金的银行工作,尽管她是学音乐专业的;那时的年轻人想留在大城市生活,迫于经济能力一般都只能选择合租,此时的任夏已经有和男友联合名下的大三居小区房,甚至比现在租的这套还要再大些;在同龄人还在奔波纠缠于情感和现实,奔走于相亲和异地恋的时候,她已经和大学里的恋人走入婚姻殿堂了;只是如今,她曾经有的,别人也基本都有了,而她却选择20岁的自己和30岁的自己交换人生,让时间的沙漏调了头。

“这也太能作了!”

“女人这么能瞎折腾是没有好下场的。”

“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创业,赔了钱,丢了工作。”

“这么折腾下去,搞不好婚姻都保不住。”

最近任夏听了很多这样的话,先是面临长辈的质疑,后来同龄人都开始不理解她,合伙人跑了,创业公司的账户被税局查封了,从商住公寓里搬进分租房,现实世界在她面前一层层的撕去温情面纱,开始绽露狰狞。特别是最近,之前拧劲的事儿渐次有了结果,她想做的事儿做不成,全落成了别人口里的瞎折腾。任夏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创业这堂课的上交的学费超出预期的贵。在“活法”这件事上,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张白名单和一张黑名单,尽管人生尽头殊途同归,但绝大多数人心里都有一个看似活法的标准答案。任夏自己从白名单逃往黑名单,原本与她无关的旁观者,各个摩拳擦掌准备好了迎接她的崩溃,也只有这种理所应当的崩溃,才能证明自己选择了那个所谓正确的“活法”。

折腾这么久,经历了这多事,任夏其实很少哭,有的时候根本搞不清到底是自己坚强,还是打击太频繁来不及崩溃,倒是要搬家这天,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开始掉眼泪,后来就有点控制不住了。

原来她一直是爱自己的。

那时候她开始独自来到这个城市创业,从按部就班的银行工作,到从无到有的创业实践。时常是忙了一天,还要跟合伙人开会,回到了公寓已经凌晨,饥肠辘辘根本也睡不着觉,索性就爬起来做饭。做最简单的快手菜,煮面,煮饺子,换一夜的安睡。有的时候觉得亏待自己了,她就煎块牛扒,一块肉,反复的捶打,创业日子里好多不能为外人言说的苦闷就跟着一起揉进去了,或者趁着洗衣机在工作的时候烤一炉司康,加葱花或者蔓越莓都行,就算一起塞进去又有谁管的着 。自己做饭给自己吃,相比食物给予她的安全感,她更依赖的是烹饪时候带来的成就感,就是那种不把一件事情搞砸,还能带来些许抚慰的成就感。。

所以那些搬家带不走的东西,像是任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个锅带不走了,它叫安逸,那一叠盘子装不下了,而它们叫做尊严。她不得不扔下它们,也不能潇洒的说再见,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也并不是她的安全地带。

第三章 初甜之味

今年的春节来的比春天还要晚,所以这样的节日到底要庆祝什么也不知道,反正整个城市都在倒数等待着,也可能只是单纯的等待着放假。城市人一天比一天少,街上,商场里,公园里,没人知道这么多的人,他们都是在哪一天来到这里的,都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这里的。

乔小雨是最怕过春节的。平时工作不算太上心的她,最近整日整日的泡在健身中心里,没有学员上课她就自己训练,像准备参加一场健身比赛那样笃定认真,练累了回家抱着托马斯倒头就睡,昏天暗地,她心里最希望的是一觉醒来,春节过完,社会生活秩序恢复,最重要的是她不用再回答那个让她很怕的问题,过年什么时候回家。

其实乔小雨也不是从来不回家,经验告诉她,选个小长假,三天那种,回家打个转。不用呆太久,不用解释很多,有工作在等嘛,家回的诚意满满,走的也理所应当。可如果是选择春节这种,普天同庆的七天长假,无论是时间还是气氛,对于她来说都是比较难承受的。

乔小雨出生那年是1991年,她是个超生的孩子。在那个一切都可以计划的世界里,自己却是计划外的。父母生她不是为了要男孩,家里还有个大她五岁的哥哥。她以前会时不时地问她妈,到底为什么生她。她妈回答的倒也是很实在的,意外怀了,怕疼就没敢打掉。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个问题时刻萦绕着她,解释着她在生活里遇到的所有问题,后来这种困扰就变成了一种情绪,说来就来,她控制不了,她觉得自己多余。

任夏这几天也很忙,她把写字楼退租的押金拿回来了,用着仅有的一笔钱买了四张往返机票,定了几天民宿,妥善安排了父母的春节,她不去,也不想去,自己的经济情况已经一塌糊涂,但是她还是想给父母一个体面的节日,就是那种让他们和同辈人提起来说的出口的体面,比如,“女儿创业期忙,就给我们安排了度假,什么,去国外,国外不去,哎呀语言也不通,东西又吃不惯。”

其实,过年也不全然都是坏处, 过年的好处在于一切停滞,这其中就包括很多很多的麻烦,暂时不用去想合伙人之间的纠纷,暂时不用去想税务局查封的账户,暂时不用去想卖不出去无法抵债的固定资产,任夏只想着过年了,必须得给自己做顿好饭。

在超市里转了几圈,是那种她以前最喜欢的有很多很多进口食材贩卖的高端超市,这种高级的超市和家门口的菜市场一起,构成了她一个全新的世界。任夏经常幸福的迷失在这样的地方,看各式各样的米,红的黑的黄的,看一整天,看水箱里游动的鱼和虾,也能看半天,任夏觉得被练琴填满的童年时光,会在她逛菜市场的时候闪回,她不是多爱吃的人,只是爱做饭,这是她度过时间的一种方式,并保持着对生活充足的好奇心和想象力。

任夏在这里考察了澳洲的牛扒,意大利橄榄油以及几种帕玛森奶酪的价格之后,她就决定做一个中餐。

猫是一种随时随地睡眠的动物,乔小雨也是。任夏拎着菜回到家的时候,托马斯和乔小雨在睡觉,她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她们仍然在睡觉。同居这两个月,任夏和乔小雨两个人交流不多,经常是一整天也碰不上面,两个都不算爱说话的人,而唯一打破两个人次元壁的是托马斯。虽然房子是分租的,但这并不是托马斯所考虑的问题,反正只要家里有开着的门,它心情好就溜进去,打滚睡觉攀爬。

任夏做了简简单单的烧排骨和凉拌莴笋,又顺手打了个番茄蛋汤,菜出了锅,她才发现这是标准的两人份。要不要去敲乔小雨的门,这问题着实让她想了一阵,她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已经进展到了可以一起吃饭的程度,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千万不要以为只有男女之间的关系存在尺度问题,毕竟两个不够相熟的人面对面吃饭,他们之间需要跨过的障碍也并不暧昧和爱情来的轻松。任夏还是决定去敲门了,在这个到处都热情洋溢的节日气氛里,毕竟一个人吃饭还是太惨了。

饭厅和厨房有一半相连,乔小雨睡眼惺忪的出来,任夏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今天没事,就想着做点饭吃,看你在家,咱们就一起。”乔小雨点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发现餐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块餐垫,乳白的底色,焦糖色的大幅花朵,学设计的乔小雨认出这个是丹麦国宝设计师品牌marimekko,挺贵的。餐桌中间摆着的是一个橘色的珐琅锅,纤细的蛋花在里面游荡翻转,有一种好自在的状态。这些东西都是以前没见过的呢,应该也不是房东的,于是乔小雨自然联想起搬家那天的那个拎不动的大黑行李箱。

乔小雨向来不太喜欢吃饭这件事,常年的寄宿生活几乎让她丧失掉对好好吃饭这四个字的理解,更不要说餐具,搭配,餐桌上的交流等等这些附属在食物之外的仪式感。后来开始了健身教练的生涯,常年在减脂和增肌之间徘徊的她,吃的最多是代餐和蛋白粉,乔小雨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人类不需要吃饭这件事了,每人每天早起吞一颗胶囊,补充全日所需的膳食纤维,能量和维生素,也许这一天人类社会的运行效率更高了也说不定。

只是这种想法在她吃到第一口任夏烧的排骨的时候,有了那么一丝动摇,特别是那一缕甜从浓郁的咸香里跳出来,着实让乔小雨愣住了。舌尖捕捉到的这一缕甜并不来自任何的白砂糖和甜味剂,常年不摄入糖分的健身教练对甜的味道最敏感,这甜来自肉本身,或许是因为贴着骨头包裹筋膜,或许是因为足够新鲜而水分充盈,她只觉得自己对这种甜陌生又熟悉,隐隐地竟然有点想哭的冲动。

那天晚上,乔小雨梦见了自己的奶娘。她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见到奶娘了,以至于在梦里她出现的时候,样子都是模糊的。小时候,父母为了躲避计生检查把她送到乡下远房亲戚家里抚养,就跟着奶娘。奶娘个子不高,背厚厚的,她总记得奶娘那双粗糙又有力的大手,会把她的小手攥的紧紧的。乔小雨是个城市里出生的孩子,却被放到农村养了好几年,父母有公职,家里有哥哥,没有太多的时间过来看她,这听上去像一个悲伤童年的故事。可是在乔小雨的心里,这五年却是人生最快乐的日子。奶娘最爱给她蒸馒头,捏成小兔子小乌龟形状的花馒头,用黑色的小蜜枣做眼睛,这是她最喜欢的食物,也是她最喜欢的玩具。奶娘的身上有种甜甜的味道,晚上搂着她睡觉的时候,这个气味就偷偷的跑出来,就像今天吃到的那种甜。

第四章  酸楚之味

乔小雨在春节假期期间接收了一名新学员,是其他的教练离职转给她的。一个很勤奋的中年男人,每天早上7点约乔小雨上课,然后在健身中心洗澡换了衣服,精神焕发去上班,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乔小雨时常看着这个在努力举铁的男人发呆,不是说好中年人了么,不是这群人已经在现实的压力下丧失生命力了么,为什么他每天都那么准时的出现,为什么他不肯放过自己,也不肯放过他完全不能适应早睡早起的健身教练。所以最近这一段时间以来,乔小雨都处于某种灵魂不归位状态,中午补觉晚上早睡,红牛黑咖啡当水喝等等这些方法都试过了,但她还是整日的昏沉沉。

所以托马斯失踪的事,乔小雨并不是第一时间发现的。

托马斯不见了。

乔小雨把家里能找的地方,它喜欢呆的地方全找了,连安安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找了,并没有托马斯的踪影。她的猫跑了。

其实这不是托马斯第一次出走。上一次乔小雨早上起来,突然觉得屋里凉,发现窗户开了一个缝,仅仅一个拳头大小的缝,这猫就自己钻出去了。乔小雨在家里找遍了之后,就跑去窗台往外看,一眼就看到托马斯躺在一楼的缓台上,一声声微弱的叫着。在宠物医院拍了x光,做了手术,还住院观察了好几天,花掉乔小雨一个月的课时费。在此之前,乔小雨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的人,但是托马斯改变了这个世界。

乔小雨推掉了那天下午以后的所有的课,发疯似的在小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花丛里,车库里,连垃圾箱她都跑去翻,喊到嗓子哑,她也没有看见托马斯的影子。有一种巨大的预感笼罩着乔小雨,这次托马斯真的走了,是不会回来的那种,它已经是一只成熟的猫了,不会再蠢笨到在逃跑的路上摔倒,等待主人的搭救,它像许许多多的别人家的猫一样,以走失的形式和主人告别,不是躲起来去等待死亡,而是永远的和现在的生活告别。在这个世界上,人类可以拥有一切,但是我们无法拥有猫,它们是灵魂无比自由的生灵,它们只属于自己。

此时的任夏,正坐在CBD的咖啡店里等她的前合伙人。这个机敏的小伙子在第一时间发现公司经营没有出路,果断选择了先行撤离,当他意识到情怀这玩意,养不起梦想,养不起公司,甚至养不起他自己的时候, 就一头扎进了格子间开始了打工生活。当初作为技术入股的合伙人的离开,可以说是直接导致了任夏创业的公司之后的无可逆转的倒闭。现在的年轻人比任夏这一代更拎得清,所以她心知肚明怪不得别人,一拍两散之后还能做朋友,偶尔谈谈行业发展和他人近况什么的,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当初的梦想。

曾几何时任夏也曾是CBD里踩着Jimmy choo的一员,在午休的时候,她会换一双平底鞋拉上比较亲近的同事绕开饭堂,拿着工卡,手机,零钱包,寻寻觅觅吃一顿简单的午餐。写字楼中间的餐馆泛善可陈,特色谈不上,烟火气更是奢求,只是这人一坐进格子间就如同困兽。其实寻来的午餐多半并比不上单位饭堂,有的时候甚至是约着去吃两个麦辣鸡翅,较之于果腹,可能这一点点难得的小叛逆,才是白领们所求的吧。任夏和前合伙人小伙子吃掉了两个温吞的公司三明治,他就赶着要回去上班了,临走的时候他抱抱任夏,说“姐,真的是想念您以前给我们做的饭。”

任夏刚一进到小区门口,就看见乔小雨坐在单元口的楼梯上。她紧紧的抱着双腿,头埋得低低,整个人像一只被挤烂的柠檬。乔小雨一看到是任夏竟然“哇”的一声哭出来,一时间任夏被搞得措手不及。“怎么了这是,你有事慢慢说?”她先是帮乔小雨拨开黏在脸上的刘海,然后又回过头开始在包里翻找纸巾。

“托马斯丢了,我把托马斯丢了。”说完这句话,乔小雨哭的更伤心了,任夏听出她嗓子都有些嘶哑,情绪上更是完全崩溃,不难想象这一天她都经历了什么。虽然自己没养过宠物,但是任夏也知道很多宠物猫就是这样会偷偷的跑掉,也许它们从来不把和人类共同生活的地方当成家吧。

“你先别急,咱们去物业看看能不能调监控,然后再去小区各个门的保安那里问一下。”任夏是个很能解决问题的人,尤其擅长的是帮别人解决问题,至于自己的问题,她总是选择视而不见或者无限拖延。“你先给我发一张托马斯的照片,我在让房东去业主微信群里看看。”此刻的乔小雨脑子里乱糟糟的,但任夏的这两个处理意见的确在她心里又燃起了一点点希望。

因为任夏和乔小雨只是租客,而不是业主,物业表示拒绝配合她们调出监控。那个穿着劣质灰白色西装制服的物业经理一脸不屑地表示,如果只是找一只猫,我们更加没有办法配合,况且看了监控也未必能找到。如果住户和租户个个都像她们这样,一点点小事也要来物业调取监控,那岂不是每天不用干别的事了?!

“一点点小事,就只是一点点小事?”

乔小雨没有办法,只能搭电梯先回家,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又肿又红,头发也乱糟糟的,身上的汗和眼泪混合出一种难闻的味道,在那瞬间她对自己有种说不出来的嫌弃。所以难怪托马斯要逃跑,连它也嫌弃她。

这一天到了晚上安安都没有来找托马斯玩。一般来说,她从幼儿园第一件事就是先来找猫,看看是哪个阿姨在家,然后再恋恋不舍的回家吃饭,有好几次都央求着乔小雨能不能把猫带回去,最后还是陈冉表示不同意。托马斯也时常到了下午就静静地蹲在门口,有的时候是蹲在窗户上往外看,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不是在等安安。

今天安安是跟着爸爸去参加了同学聚会。陈冉是几乎完全屏蔽社交的人,唯有和高中时候的一班同学感情最好,所以每次聚会他都会去,也并不喝酒谈笑或者积极参与,有的时候就只是坐在饭桌上看着他的这些相知多年的好朋友们,一年年的聚会,有的人发了福,有的人发了财,有的人离了婚,有的人生了二胎,看着他们日复一日的从少年变成了中年人,那些生活里的不如意和小欢欣也渐渐开始挂相。每每这个时候,他都几乎忘记自己也是一个亲历者,这次带着安安,临走时他们在饭店的包房门口合影,父女俩最左边,安安还是穿粉色的裙子,可能在一个爸爸的眼里,粉红色就是他能给女儿营造的梦幻世界吧。

聚会回家的路上,陈冉是看到了业主群的微信,才知道托马斯不见了。他拿着手机想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想好要不要告诉女儿丢猫这件事。此刻的安安正在出租车里安静的睡着,睫毛轻微的抖动,该是在做一个甜甜的梦,可能她正梦见了和托马斯在玩,或者梦见了爸爸妈妈一起带她去迪士尼,爸爸不忍心打扰她的梦。

安安几乎是跳下了出租车,一边跑一边哭着大声喊托马斯的名字,从小区一直喊进了电梯,陈冉在后面根本也堵不住孩子的嘴,整个小区可能都被她吵到了。乔小雨和任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房间里弥漫着颓丧的空气,她们是从来没有这样坐在一起过的,在前几天吃那顿排骨饭之前,她们几乎是陌生人。可就是在此时此刻,乔小雨觉得任夏是她的朋友,是她在最狼狈无助的时刻里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她甚至从来都没问过这个室友,是不是介意她养猫。

天已经完全的黑了,夜风搅动着窗纱,发出簌簌的响声,这响声几次让乔小雨误以为托马斯是藏在窗帘后面在和她们玩捉迷藏。只是此时此刻,她已经差不多完全绝望了,陈冉委托了物业,监控里寻不到猫影,业主群来来往往300多人,没人能提供托马斯的去向,她失去它了,这种感觉切切实实的包裹住乔小雨,她眼泪差不多都已经哭干了。比起乔小雨的状态,让陈冉和任夏更招架不住的是安安。

或许在大人看来,哭是一件需要隐藏的事情,但孩子不会。从知道托马斯丢了开始,安安在出租车上已经大哭了一场。现在看见小雨姐姐几乎放弃去找托马斯了,孩子更着急了,小裙子的前襟被打湿了一大片,上气不接下气停不下来的抽泣,安安哭的让人害怕。

“安安,姐姐和你说,托马斯跑掉了,它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乔小雨想试着去安抚一下孩子,但的确她是不怎么会和小孩打交道的人。安安就像她的名字,整日温顺乖巧,是那种连说话声音都很细小的女孩,可是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脾气特别的大,乔小雨连话音还没有落,安安就冲着她大声的吼起来。

“你们骗人,托马斯是我最好的朋友,它不会走,它一定会回来的!

是你们不要它了。”

这几句话差不多安安是拼尽全力吼出来的,声音大到连她爸爸都吓了一跳。“最好的朋友”这几个字让陈冉大吃一惊,他一直以为女儿只是单纯的喜欢小动物,但是从来没想到,女儿把托马斯当成了朋友,还是最好的那一个。

乔小雨显然也被安安吓着了。

托马斯过的日子一直是她最羡慕的,那种自由自在,游游荡荡,饿了吃,困了睡,但是没有想到更令她羡慕的是,托马斯竟然还有个朋友,竟然还有人把它当作最好的朋友。乔小雨想到这里,又开始控制不住自己哭起来。这套平日里寂静无声的房子里,瞬间就被哭声填满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一只猫,还是为了她们最好的朋友。

托马斯回来的那天早上,乔小雨有点恍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是的,它就是自己回来了,没有邻居看到它,没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可能真是因为想念安安了,它就自己回了家。在这三天时间,托马斯没有活得很狼狈,灰灰的短毛依然干净柔顺,只是饿着了,是安安陪着它,连着吃完了两个猫罐头。

第四章  治愈之味

在接受了离婚这个事实以后,陈冉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女儿安安身上,有的时候他自己都有点恍惚,到底是出于不能给予一个完整家庭的亏欠,还是在安安身上可能也有伴侣的投射。他变本加厉的深居简出,他的世界里除了孩子就只剩下了孩子,他很喜欢这样的生活,看着安安每一天的长大,每一天的变化,能真切的感知到自己还存在着。

每天早上,他会定一个六点的闹钟悄悄起床,从准备早餐开始,每天都会有一个煎好的鸡蛋,因为孩子喜欢是半熟流心的蛋黄,他会去超市里挑选最贵的鸡蛋,日期也要选择最新鲜的。

在送孩子去幼儿园的路上,是父女俩最快乐的时间,陈冉的车里全是安安喜欢的歌,有儿歌,也有节奏感很强的流行歌曲,他们一路唱着一路笑着就到了学校,在回去上班的路上,他还是继续听这些歌,听着这些旋律好像眼前就能浮现女儿绽放的笑脸,这是一天工作得以顺利的保障。有的时候陈冉会想,尽管自己短暂又仓促的婚姻像一场过境的龙卷风,带走了一切,但也只留下了安安,还好有安安,每次咀嚼女儿的小名,陈冉的嘴角都会掠过一丝微笑,他想着自己这么平凡的男人,为什么会有这样如天使一般的女儿。想到这里,好像婚姻的不幸都成了一种恩赐,为了赋予他守护安安长大的责任。

任夏的婚姻持续了很多年,但是一直没有孩子,她不知道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总之就是没有,最后这也成了促使她从过往中生活中突围的一个动力。一个没有孩子的女人,就像一个没有拴线的风筝,丈夫是拴她不住的,甚至都不想拴她,当她决定飞走的时候,那就是义无反顾的飞走。

有的时候,任夏会特别喜欢好朋友的孩子,给他们买衣服买玩具,带他们去吃饭和游乐场,每当这种冲动到来之时,她明知道这就是岁月下的蛊,在某一个时刻远程启动她体内的激素,驾驭着她的情绪,支配着她的生活。。

一次偶然的机会,安安知道了任夏阿姨会弹钢琴,就嚷着让爸爸给她买钢琴,斟酌了好久,陈冉选了一个数码钢琴,不占地方,价格也可控。虽然安安学钢琴这件事太像是孩子的心血来潮,但任夏则完全把自己放进了钢琴家庭教师的角色里。她终于又有了一份工作,一份免费的钢琴教师工作,准确的说是电钢琴教师。即使是免费,她仍然非常认真的制定了为期三个月的入门课程授课计划,郑重其事的请教了做正规钢琴教师的同学,还自费购买了几本入门教材。

因为住的方便,任夏时间又比较自由,这对业余老师和业余琴童保持着每周两三节课的节奏。安安学的认真,但很多时候她还是更愿意和托马斯疯玩,每每这个时候,任夏就会押着她回家练琴,她会想起自己小时候被父母逼着练琴的日子。十年的学琴生涯,她花了很多时间做了一件长大以后几乎用不上的事,特别是在银行工作的那十年,学琴的手指敲电脑键盘会快一点么,任夏总是莫名其妙的就会想这些问题。特别是在那些应酬的商务场合,学音乐的她总是会被领导点名叫起来献唱一首,在光怪陆离的ktv里唱一首《好日子》什么的成了她工作的一部分,刚毕业那会儿心气还足,想着只要能发光哪里都是舞台,后来慢慢的她开始讨厌自己。

所以任夏希望从教安安学琴这件事上得到什么呢,她也在问自己,半是给自己投入了多年心血的专业一点点回应,半是顺便感受一下做妈妈的感觉吧。

星期六的上午,下了好大的雨。任夏已经习惯了这个季节下雨的规律,那就是工作日的时候早晚高峰下雨,周六日的时候全天下雨,她在房间里翻来覆去的看书,玩手机,到了下午两点还没有吃东西,也不知道乔小雨是去上课了还是在家,也不知道安安今天会不会来找她上课,有的时候她很享受这些邻居在生活上的边界感,只是偶尔也觉得孤单。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托马斯又是第一时间从沙发上跳起来去抓门,有的时候任夏有和乔小雨一样的怀疑,托马斯到底是猫还是狗啊。

一打开门,是安安,头发乱糟糟的,小裙子也是穿歪了,那孩子哭着说,“夏阿姨,爸爸病了,他好难受,你快去看看他吧”。任夏还是第一次穿着睡衣就跑去了隔壁房东家,她已经习惯了单身的男人带一个孩子那种生活空间,凌乱而无序,她穿过客厅满地的玩具,穿过堆满了书的卧室,陈冉痛苦不堪地缩在床上,面色苍白,表情痛苦。

“这怎么了,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早上吃了东西就开始吐。”

“吃什么了,安安有没有不舒服?”

“安安好像还好,我可不行了,撑不住了。”

“那你赶紧穿衣服,咱们这就去医院。能不能撑住,要不要打120?”

“应该不用,实在是麻烦你了。可是安安怎么办?”

“你等下,我给乔小雨打电话,让她马上回来。

”哎,哎你再坚持一下。”

医生诊断是急性的食物中毒,不过好在并不严重,据陈冉自己说是吃了冰箱里的剩菜,为了让女儿吃新鲜的,又不至于浪费。

任夏听着陈冉和医生叙述自己的病情,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折腾的几乎没有生机的男人,不知怎的,脑海里突然翻出的就是她平时去上钢琴课时看见的,安安家的饭桌。一平米见方的小方桌,一头堵着墙,桌上常年摆着的是一台落了厚灰的胶囊咖啡机。咖啡机旁边总是堆一些书,她也从来没有留意这些书的名字。可能是《存在与虚无》,也可能是《有机化学》。喝水的杯子有两个,其中一个印着有艾莎公主图案的属于安安。任夏也不怎么认识艾莎公主,只是安安每次都会告诉她这是自己最想成为的人。有的时候任夏过去上课,会遇上父女俩还在吃完饭,所以桌子上常常摆着面目模糊的烩菜,就是那种肉和菜混合在一起反复加热的杂菜,安安自己则有一个分餐的食盘,里面常常是新煎的三文鱼,水煮过的西兰花,削皮蒸好的番薯和芋头。

陈冉恳请医生帮他打一针,医生无奈的笑着告诉他,你这种食物中毒的程度非常轻微,吐的实在厉害,吃一颗药止吐即可,打针就实在不必了。他不肯走,反复求医生,焦虑的样子甚至比刚进医院时看了还让人害怕。医生实在挨不过他,就转过头和任夏说,“真的不用担心啊,也真的没有打针的必要!”任夏看着医生脸上的表情从无奈转为不耐,她实在理解陈冉的心情,不过是一个爸爸不想女儿看见自己的病容。

如愿挨了一针,也不知道是什么灵丹妙药,陈冉整个人看上去精神足了很多,女儿看到爸爸安然回来,开心的手舞足蹈,小孩子都没有注意到的是爸爸的脸色依然十分苍白。

任夏自告奋勇说今天给他们父女俩做饭,陈冉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却也实在没有力气推脱。其实任夏也不知道要怎么照顾一个食物中毒的人,好像只是知道所有的病人都喝白粥和鸡汤。橘红色的铸铁锅里,翻滚着白白的米花,菜心削去皮,切成颗粒,滴一点点油盐,食物供养我们,也治愈我们。

那天晚上,乔小雨又借着陈冉生病的机会吃到了任夏做的饭。餐桌上摆着病号饭和其他人吃的。一大碗菜心粒白粥,腾腾冒着热气,其他人分食的是韩式的鸡蛋卷,凤尾鱼罐头和清炒菜心,安安的小碗里的鸡蛋卷没有辣椒酱,她吃第一口鸡蛋卷的时候眼睛腾的一亮,就忙不及待的看向爸爸,这样的神色陈冉曾在女儿的脸上见过,就是她第一次吃到草莓味棒棒糖的表情。

乔小雨一边吃着一边想,自己永远也不要学会做饭,永远要吃别人帮自己煮的饭,因为只有在吃这样饭的时候,她才会想起奶娘,也会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次去参加考试的早上,妈妈泡的方便面,她觉得妈妈是幸运的,她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她就是妈妈。

第五章 微醺之味

任夏有个失眠的毛病。

读大学第一次住进集体宿舍,她就成了那个总也睡不着的人,现在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有人说,失眠并不存在,是人类自己发明了失眠,给它命名,被它支配。夜深人静的时候,任夏常常自己坐在床边,在寂静中凝视着这个城市的黑夜。黑夜不总是黑的,街上的人三三两两要到凌晨3点以后才几乎完全消失,对面小区的灯光,错落着熄灭和点亮,在同样的时空里,有人早睡,也有人晚归。

夜的寂静总被轰然驶过的改装车划破,她干脆把自己沉在黑暗里,不再试图去找总是迷路的睡眠,有的时候眼看着窗帘的缝隙里有晨光升起,徒然又过了一夜。如果说是因为想着什么而失眠,任夏也觉得无所谓,只是更多的时候她脑里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像小时候冬天上学的路,在一夜的大雪过后,而她是最早走出家门的人。

这个时候任夏会想,可能是故乡太冷,所以命运替她选择了一个永远不会下雪的城市,只是在这样的城市里,她时常也会觉得冷。

安安每天晚上都主动要求练琴这事,最近让陈冉又为难又欣喜。一个学习时间不足三月的琴童,一腔没有来由的热情,一个根本也听不出旋律和进步的爸爸,这三股奇怪的力量每天晚上都在脚力,每当他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安安无序无旋律的练琴声突然就回响起来,他只能随手拿起床头的书,漫无目的的看下去。

说来也奇怪,在图书馆工作的陈冉,白天的工作就是和书打交道,无数的书在他的手里辗转,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可往往就在晚上等待睡眠的一段时间里,他可以被任何书里的任何文字吸引,好像这些文字打开了平行世界的大门,让他在里面寻找另外一种人生。

那天晚上,乔小雨是突然被一声巨响从梦中惊醒的,她总能睡的很沉,所以经常是被突然叫醒就搞不清楚是梦还是现实。“着火了,快走,快走啊。”是任夏一把推开了乔小雨的房门,看见她整个人呆在窗户边上,一动也不动。

“抱着猫,走啊,快走!!”任夏看她叫了也不动,就上来就要拉她的手。此刻的乔小雨的确是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傻了,她的手冰冰凉,整个人不停的发抖,任夏连推带拽的把她弄出房间,走到了大门口,把托马斯塞进乔小雨怀里。“你赶紧下楼,我去安安家敲门。”

安安是在睡梦中被陈冉背出房间的,她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托马斯。此刻的托马斯被乔小雨紧紧的搂在怀里,脖子和腿伸的老长,这种姿势让它非常不舒服。小区的警报响了之后,全楼的人一个个的惊醒过来,纷纷涌出楼外避难。

远处消防车呼啸着赶来,这是一个注定没人能睡着的夜晚。

凌晨两点,火被彻底扑灭,只是着火的人家损失情况未知,楼下的那一户则大水漫灌。小区里的人开始陆陆续续散了。

“小雨,我们上去吧。”

“你们先上去吧,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你不上去,托马斯也不想让你抱了。”任夏顺手接过乔小雨怀里的托马斯,猫被她勒的浑身不停扭动,终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她无意中摸了一下乔小雨的手,还是像刚才那样冰凉冰凉的。她是真的给吓着了,这么长时间了腿还在抖。

陈冉此时也没有走,因为安安在他怀里睡的很沉,他怕动一下就要惊醒了孩子。此刻他们三个人,就这样并排坐在小区的花园里,任夏抱着猫,陈冉抱着安安,而乔小雨则紧紧的抱住自己。

这个注定睡不着的夜晚也渐渐的静下来,小区里的灯一盏盏的熄灭,劫后余生的人们也一样要去迎接新的一天。

“我们这样坐着喂蚊子,还不如上楼去喝酒。”任夏悠悠的说了一句。显然此刻她怀里的托马斯已经马上要抱不住了。“你看我干什么,孩子这样睡一晚上也是要感冒的。”陈冉一听到感冒两个字,就打了个喷嚏,然后就赶忙裹紧了安安身上的小外套。

那天晚上,他们真的喝了很多酒。

乔小雨很早就发现自己是个能喝酒的人。第一次失恋,喝下一瓶一斤装的高度白酒,继而昏睡,她在空空荡荡的寝室醒来,室友周末回家了,发现自己竟然睡了两天,也没人找她,全世界都把她忘了。原来她还来不及体会失去爱情的滋味,就先体会了什么是失去意识,让她高兴的是一觉醒来不愉快的事儿忘的七七八八,她开始觉得酒是个好东西。从此以后,她会在住的地方冰箱里塞满酒,这些酒不是为日常准备的,是为突如其来的灾难准备的。

他们翻遍了两套房子,也找不到能下酒的食物。吃光了安安的一袋薯片以后,乔小雨说接下来咱们就只能吃托马斯的罐头了。陈冉去女儿平时藏东西的柜子里又翻了翻,翻出两包每日坚果,却发现已经过期了。“过期了没关系的,还有办法。”任夏把坚果里面的蔓越莓和葡萄干挑出来,拿到厨房,加了一点点盐,一点点胡椒粉,轻轻的翻炒了两下,就拯救了这个只有酒的夜晚。

任夏喝着乔小雨的朝日啤酒,笑盈盈的看着她,

“小雨,你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啊?”

“问我么?我想想。”乔小雨的脸有点微红,泛着细腻的光泽,

“我最喜欢吃方便面里的鸡蛋。”乔小雨接着说,

“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妈做饭不好吃,一到我和我哥要考试了,她就很担心自己做的菜不好吃,影响我们,就会给我们煮方便面吃。但是她从来都不会在面里煮多一个鸡蛋,我其实最爱吃鸡蛋。”

乔小雨喝了酒之后,明显话也多了。

“后来我学画画,每次写生都把同学剩下的鸡蛋黄吃掉,再后来,我开始健身,就只吃鸡蛋清,不过总的来说,我还是最爱吃方便面里面的鸡蛋。”

“你呢?”任夏又把问题扔给陈冉。

“我最喜欢吃的,是巧克力蛋糕。”

一个大男人,喜欢吃巧克力蛋糕,乔小雨和任夏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嗯,我比较喜欢吃甜食其实。”

田浩说着就不自觉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第一次吃到巧克力,田浩就被这个苦中有甜的食物征服了,长大之后谈恋爱,两个人一起分食一块巧克力蛋糕,他以为所有的爱情都能像这样一起品尝生活里的微微苦和很多很多甜。

“你呢,任夏姐,你做饭那么棒。”

“其实我没有不喜欢吃的东西。几乎所有能成为食物的东西,我都可以一直吃一直吃。”任夏说完这句话,觉得作为一个女性表达对食物无差别的爱,似乎显得不够矜持,“不过我要是生病了,在生病期间吃过的很多东西,以后就再也不会想吃了。因为会让我有不愉快的联想了。”

“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呢。”乔小雨嘟囔了一句,此刻托马斯和安安各自占据沙发的一端在酣睡,她们同时发出和谐又轻微的呼声,一唱一和,像在梦里聊天。

陈冉起身回去隔壁自己家,回来的时候他拿着一本书递给任夏,

他说,送给你,谢谢你。

任夏接过来,书名是《厨房里的哲学家》,她看见封面上有这样一段话,

“如果你的人生曾遭遇饥饿、孤独、恐惧

回望萨瓦兰的一生

你会看到

总有一种味道可以陪你抵挡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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