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瓦屋院也有雨声
二十八
吃过早饭，蛮爷笨手笨脚地刷锅洗碗呢，蛮奶奶却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诺大院子连一丝风儿都不曾吹过，明媚阳光恣意地倾注于她的眼前，空气像清水洗过了一样明净，然而，所有的一切 都无法舒解蛮奶奶那被搓揉到褶皱，又拿捏得纷乱不成形了的心情啊。
蛮奶奶焦急地等着，她在等雷爷，根儿一大早儿没吃饭就去崞南镇请雷爷了，可是，根儿前脚刚走，两个腰间扎着武装带的生产队民兵就过来了，也只是简单地核实了一下情况，就去了根儿爹的院子里，把根儿爹一家都带走了呢。
蛮奶奶急忙招呼蛮爷，“老头子，快跟上去看看，可不要让大队干部为难了她们一家人啊！”，谁曾想，蛮爷竟然像晃荡不郎鼓似地摇着头嚷了一句，“哼！一窝儿没良心的兔崽子啊，咱管她们干啥? 让她们吃点苦头儿才好呢。”
蛮奶奶也只能守在家里干等着了啊，瞧瞧自己这张脸儿，一道道都是被抓伤过的血印子哩，腰杆也疼得直不起来，若是耐不住性子，就这样丢人现眼地出门，还不被村里那些爱挤兑人的浪荡汉，还有爱传播小道消息的长舌妇们笑话死了吗 ?
蛮奶奶叹了口气，“唉，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呢，自己受点儿小伤，委屈一会儿，都不打紧哩，坏了孩子们的名声可怎么办呢?！”，蛮奶奶看了一眼蛮爷，絮叨着，“都是咱俩教子无方啊，瞧瞧人家草儿，六七岁时就坐在灶间的草垫子上，两只小手儿合力推拉着沉重的风箱杆儿，卖力地帮着草儿娘烧火做饭呢，草儿一家人，既有咳喘病长年喝中药汤的草爷爷，还有类风湿腿还裹小脚 走不了路的草奶奶，更有一顿饭连吃三个大窝头都不晓得饱，却连一句完整话儿都讲不出，只会张着嘴‘呵呵’傻笑的‘傻哥哥’呢，家里没有壮劳力，村里就给不了多少工分粮，按人头分到的那一点儿粮食，一家六口围坐在炕上，根本就不够吃哩，那年刚十岁的草儿，竟然懂得 为草儿娘分忧，隔几天就一个人跑去村头的小树林，捋满了一大筐儿新鲜的榆树叶儿，才扛了回家 交给草儿娘呢，草儿娘就把榆树叶儿掺拌进高粱面里蒸菜团子，草儿娘也问过草儿，‘ 这榆树叶子面团儿有点儿苦啊，还涩嘴拉舌头哩，你也能吃得下 ? ’，那娃子，眉头都没皱一下，还笑眯眯地安慰草儿娘，‘ 我爱吃这榆树叶子面团儿哩，不仅有高粱的面香，还有榆树叶子的清香味儿呢，那浓郁的大自然味道太美了，比纯玉米窝头还好吃不知道多少倍呢。’；还有雷爷家的三柱，从小就能体贴人呢，热乎乎的饭菜端上来，大柱、二柱是一窝蜂地扑上去抢着吃，雷爷随后也吃，但是，雷奶奶每次都是磨磨蹭蹭 不一块儿去吃，只有三柱，不仅懂自己的母亲，而且 更心疼自己的母亲呢，雷奶奶她要等三个孩子 还有丈夫吃饱了以后，自己才会去吃些残羹剩汤垫肚子的啊，你瞧这三柱娃子，总是在自己吃着的窝头上掰一块下来，放到离雷奶奶最近的地方，还不停地喊着，‘娘啊，你等啥呢，快吃吧，饭都快凉了呢。’，‘我不急，你们先吃，我还有好多事儿没做完呢。’，明明锅台很干净了，雷奶奶还抓着一块抹布不放手，搪塞了三柱，可是，没一会儿功夫，三柱就又催雷奶奶了，‘娘啊，等啥呢，饭凉了啊。’，这时大柱、二柱都吃饱出门了，雷爷也吃过，在炕上躺着歇了，雷奶奶才轻轻地上炕来，三柱的小手儿又把菜碟儿往雷奶奶前面推，嘴里还是嘀咕着那一句，‘娘啊，快吃嘛，凉了呢 ’，我当时还笑话了人家三柱，‘三柱啊，你娘可是大人了，还需要你这个娃子招呼个啥呢? ’，雷奶奶当时就红了脸 不好意思起来，一边张嘴啃了一小口儿窝头，一边还责怪人家三柱，‘ 三柱啊，你快上学去吧，这孩子…，让人笑话呢。’，而三柱却一直看着雷奶奶嘴里的窝窝头咽下了肚子，才放心地走了呢。”
蛮爷懊丧地抬头看了一眼蛮奶奶，“我这个人啊，是个大老粗，性情暴躁，还有点儿臭脾气，一身的坏毛病哩，瞧着儿子不顺眼了，就不愿意搭理他，教育起来也就是吼他几声，或者就动手打脸了呢，程咬金一样儿的三板斧，烧水永远达不到三分热度，能有什么好效果呢? 而你呢，也就是个滥好人哩，什么时候都不分个青红皂白，只知道一根筋儿地保护儿子，心疼儿媳妇，溺爱孙子和孙女们呢，现在，咱的‘大宝贝’儿子，大概都以为咱始终欠了他个‘百宝箱’似的，不仅没有尽过一点儿孝心，反而还记恨咱老两口照顾不周全他们一家哩，他的心里只有自己那点儿利益的小盘算，即使一个小小铜钱儿，也能把他的小眯缝眼儿堵上了呢，对父母、亲戚、朋友就像不相干的人儿哩，他是一点儿人情味儿都没有了啊，前几年大柱结婚，事情急嘛，雷爷就借用了咱家新买的自行车，根儿爹知道了以后，就一直追在我屁股后面磨叽，‘ 雷爷该还咱家自行车了吧? 大柱结婚干咱家啥事呢? 您老找雷爷说一下吧，根儿娘的自行车都旧了呢，而且，我好歹是生产小队的会计了，也想骑辆新自行车，人前头好亮堂一些啊。’，我就纳闷了，根儿爹怎么就不能替你考虑一下呢? 太姥姥生了你和雷爷，又很快改嫁了，她在‘活祖宗’家都身不由己呢，走投无路， 一个人逃出来投奔了雷爷，还要依靠你们呢，而你们又是从小死了父亲，你这个大姐姐在雷爷面前，就理应是如父如母的吧? 唉，你们姐弟俩，也就像一根藤儿上的两个苦瓜，不互相帮衬着点儿 能行吗？
雷爷都跟我说过好几次了，‘ 我家男娃儿多，一个接一个长大，一个接一个地 要房子 要媳妇儿呢，自己家底子穷，丁吃卯粮不说，还连累了亲戚朋友们，恐怕要迟一些日子，才有力量还上自行车钱，你不会急用吧? ’，看着他为难的样子，我都觉得心酸，‘你说的什么话哩? 亲人面前还提什么钱呢? ！我和蛮奶奶当时就说，是送自行车给大柱结婚使唤呢，是你非要还我们钱的吧? 不要提这码事了，行不? ’，雷爷一听就慌了，‘ 如果急用，我找朋友们再借点儿，明天还上吧。’，唉，雷爷的缺点就是啥事都爱讲个公道，不占别人便宜，当然他也希望别人公道对他哩，呵呵，这怎么可能呢？人与人之间，贫富贵贱不同，能力大小不同，心性思维更是千差万别，想要达到人人平等 事事公道，就像天方夜谈呢，得了别人的好处咱要记着，受了别人的伤害也不要总当回事儿，才能活的自在洒脱呢，有些东西，你想还 也未必能还得了啊，还是把钱看轻一点儿，把情义看重一些才好，情感虽然不能当饭吃，但是，绝对要比吃饭这种事更重要一些呢，情感愉悦了，物质上欠缺一些都不觉得日子有多苦，然而，物质上再富足，情感方面别别扭扭，生活也乏味的很呢。
可惜啊，咱的‘大宝贝’儿子，根本就不理会我说这番道理，那兔崽子，看起来是个 人堆里的‘ 猴精儿 ’，其实也就是秋天藤蔓上那没头没脑的大呆瓜哩，他每次进了这院子来，总是在东张西望，瞅瞅这里，望望那里，我当然知道他的那一点儿心思，不就是提防我们把家伙什儿给其他人使了吗？还总跟人嚷嚷，‘老头子院里的东西，都是我的呢，谁都不许白拿白借！’，亏他还读过几年小学呢，没读通一丁点儿道理啊，上次咱砍了一颗老榆树，我顺手给了雷爷几块木板，就把根儿爹气坏了，半年都不跟我讲一句话呢。”
蛮奶奶苦笑了一声，“唉，确实是好笑哩，根儿娘也好像很委屈一样，竟然口口声声讨伐我们，不把她们当亲生的孩子看待呢，天地良心啊！我们一家的经济本来就比雷爷一家好很多，比草儿爹一家就更是强不知多少倍了呢，虽然根儿爹坏了面相，咱也是早早给他娶了媳妇儿，盖了新房子啊，咱的孙子、孙女们，自然比不了三柱和草儿懂事有出息，可咱也从来都是拿她们当宝贝呢，给她们买好东西吃，买好衣服穿，从来没吝啬过钱吧? 再比较一下三柱，他能在太姥姥那里能得到什么? 还有草儿，他在草儿奶那里又能得到什么呢? 为什么我们就听不到草儿和三柱半个字的怨言呢? 为什么就是我们不把她们不当亲生看待了呢? 最气人的是，根儿爹连同桃儿、杏儿，都跟着根儿娘一个鼻孔出气呢，当然，最爱撺掇人的‘斜眼儿’媳妇根儿娘，肯定也有她蛊惑人心的‘大道理’ ，街坊间现在流传着好多关于根儿娘的段子呢，譬如，她曾用食指尖戳着根儿爹的鼻子，讥讽挖苦道，‘蛮爷就不是你亲爹哩，他帮三狗子爹都喂了一礼拜的牛了，却从来不肯给咱们家的羊儿吃一把儿草呢。’，她也瞪着眼睛，对桃儿、杏儿忿忿不平地教唆，‘昨天，蛮奶奶背着你们俩给三狗子吃了两块水果糖，没给你们吃吧? 坏了心的老太婆，一点儿不像你们的亲奶奶呢。’，她更是经常咬着牙齿，气哼哼地对街坊们嚷嚷，‘我那瞎了眼的公爹和婆婆，眼里面就没有儿子和儿媳呢，纯粹就是一对儿大傻子夫妻嘛，，那屋子里崭新的自行车，还有院子里晒干了的木板材，竟然就白给了崞南镇的外人了，都没肯给我们，真是气死我了呢！’，即使听了蛮奶奶院子里传过来古老织布机 ‘咔哒，咔哒…’的声音，她也经常会手儿抓着抹布，神情恍惚地自言自语一番，‘ 瞧这抹布都破了，枕头也旧了，被面也旧了，蛮奶奶你都不晓得送些布料过来? 我还能指望上你们什么呢！’，久而久之，根儿爹娘，还有桃儿、杏儿，不仅怨恨咱们，还一辈子记仇雷爷了呢。”
“啊，谁记仇我了呢? 哈哈，我怎么都不知道呢。”，雷爷刚进门，听到了半句有关自己的话，还以为蛮奶奶说什么玩笑话呢，冲着蛮爷笑问了一声。
蛮奶奶一脸羞红地说，“真不经念叨，刚说到你，你就进来了呢。”，蛮爷看到根儿站在门口，一副猴急着想要出门去的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吧，反正你在家也帮不了什么忙，找你那些狐朋狗友们玩儿去吧！”
根儿一溜烟儿跑出了院门，蛮爷的心却一下子空落落起来，“雷爷啊，我家儿孙不孝啊，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讲了，这么大的院子，每天除了我眼里的雷奶奶，就是雷奶奶眼里面的我啊，根儿成天在外瞎玩儿，根儿爹娘也从不过来，即使过来一回，也是黑着脸一言不发，只是瞧我屋里或者院子里那些东西，要不就是拉着脸儿惹我们生气哩，唉，我现在就连屋檐上的麻雀叫，都感觉特别心烦了呢！”
雷爷望着神色暗淡的蛮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什么事情都急不得，不要憋坏了自己的身体啊，烦了就出去散散心嘛，要不我先陪你去小河边溜上一圈儿? 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或许心情就能好些呢。 ”
蛮奶奶望着两个老头，高高的个子蛮爷已经走在院里，就像一个阳光里蜉蝣着的大虾米，而那小个子的雷爷，迈了四平八稳的小方步，反而还走在蛮爷的前头呢，她咧嘴苦笑着喊了一声，“ 两个老爷们儿 还要去小河边去溜达? 皮糙肉厚也不怕人笑话，记得要早些回来…，我现在就给你们准备午饭。”
“嗯，知道了。”，雷爷应了一声，蛮爷前赶了一步紧追上来，对着雷爷耍了个鬼脸，“哈哈，这老太婆儿，真啰嗦。”，雷爷也没搭话儿，他们一起急匆匆直奔李家村的大队部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