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台湾电影的中坚人物侯孝贤曾公开提到他最爱的作家是向田邦子,可见 “向田邦子”不是一个浅薄的文学名字。一九八一年夏天,邦子在台湾一场空难里陨落,终年五十一岁,而前一年她才刚刚获得日本最高荣誉的“直木奖”,创作还处于高峰。
最近这个曾经闪烁又一度被遗忘的名字被冠以“大和民族的张爱玲”的美誉被重新带回中文读者的面前。和她举重若轻、简洁明晰的文字不同,教读者好奇的才女的情感世界,却一直是迷雾一般朦胧。
直到读到《向田邦子的情书》,我才在迷雾之中发现了一束光亮,才在她花样年华的日子里看到了幽暗的角落。书中辑录的照片上的她有着阒静的外表,微笑的眉宇间透露着几分英气。收录的信札却揭示了她在一段无望恋爱关系中的甜蜜与哀愁。那是个比她大13岁,矮矮胖胖,双脚不良于行,失去了工作能力的男人。更让人太息的是,与他的恋爱让她成为了介入他人婚姻的第三者,而她带给对方妻子的烦恼与痛苦正如自己母亲承受的一样。
阒静的外表下,到底曾涌过怎样的波澜?
她不得不“藏情”,她与他的爱情注定只能绽放于黑夜,宛如千年前冷寂桐花台上繁盛的夕颜。夕颜,只是开一夜的花,就像有些不被世人所接受、不能见光的事情。应该放弃却偏偏无法舍弃。有些事情就算再不为世人所接受,再不能见光,照旧会在心里枝繁叶茂,永不凋零。桐花台上的夕颜或许会因为碍眼而被人悉数拔尽,片叶不留,抑或终究逃不脱“明朝风起应吹尽”的命运,可开在心底的夕颜是永远也不会除去的。
她囿于花藤的牵缠,被孤独与迷惘推着后背,走进了沉重的阴影。她选择了他,也就选择了某种环境,某种界限。希冀的终点,失落的恋慕,固守成习的徒然期待。他是她唯一的方向。
这段恋情的最后是以男方的自杀而告终的。
也许他感觉到了,离开邦子转身的一刹那感到年轻的一切温暖美好从身体里迅速抽离,没有痊愈的希望,再没有未来和希望,只剩下麻木的躯壳,拖累着她。
他不想。于是他自杀了,只留下邦子一个人。
不必拿宏大的“责任”、 “爱”、“坚强”这样的字眼去苛求他。他不曾放弃过他们的爱,相反,这恰恰是无法放弃的象征,所以选择在最绚丽的时候让他们的爱情戛然而止。
多么凄美的爱情。“凄”是真的,“美”却是听故事的人强加的。这感觉就像是女人身上飘溢出的汗味儿使四周的空气发出了一股馨香,但是,它本身确是凉飕飕的汗。年少时的恋慕若不能“自然地凋落”,就变成了极苦的咖啡,偶尔可振奋人心,但大多时候都让人难以下咽。
巧合、奇迹、峰回路转、情比金坚、愿力无边,美好只会出现在小说里给人以慰藉,现实中爱情只能一寸寸输给时间,无力回天。甚至连失去挚爱的难过都要隐藏。冬天的午夜,宁静的氛围,微暗的光线,她整个人坐在衣橱前面,双手伸进半开的抽屉中,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那是宣泄痛楚的唯一方式。从始至终,都是那么黑暗沉重。
他走了,她还在。孤独显而易见,生活百无聊赖,近乎空白。张爱玲说过:“忘记一个人只需要两样东西,时间和新欢。时间可以治愈一切,显然,邦子却不想让一切都被时间治愈。只因他曾是在她漫长的“桃太郎”的生涯中唯一一个“愿跟随她到天涯海角,愿陪她去打怪,愿当她部下,乞求腰上米丸子”的男人,他像是那种“一按即出”的热水瓶,轻轻一句慰劳的话就能让她胸前涌起一阵温馨,他是她遇到难以判断的问题可以求教商量的真诚对象,他是她生命的一道亮光,他给她“春天来了”的感觉。在他面前,邦子可以脱下满身的铠甲,不再扮演着死守碉堡的队长角色,重新变成那个“没用又嫁不出去的女人”,那种“满大街都是、不上不下最难解决”的那种女人。
并不像世人揣测的那样,他们的爱情始终是平淡的。但在充斥了太多语言与技巧的爱情世界,沉默就渐渐地成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翻阅《向田邦子的情书》,心跳被强大的力量鼓动,在偶尔放下书的停顿中,察觉出不可思议。那些信与日记,不带任何豪言壮语、华丽修饰,笔触淡淡如清茶一瓯,两人的交流看不到太多的想念与眷恋,取而代之的是日日不断的记录。他听她写的广播剧,即使昏睡,也如留声机般全盘接纳。她在工作劳累之余,仍坚持几乎每天都为他准备晚餐。日常的涓滴细节之中可见他们执着、深切、缠绵的爱恋。
看惯了轰轰烈烈,我们往往会因为太过熟稔而将身边平淡的爱变成惯性地忽略。不是你想的那样,真正的感情从来没有那么热烈,爱,甚至可以安安静静地存在于两个世界,各自入眠,各自醒来。美好的爱情甚至不必白头偕老,一路相惜,而是双方在相遇的时光里都能以最好的状态去爱。我们所执的“永远”并非是一段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有情不必终老,暗香浮动恰好。
所以当她失去了他,她还能坚强地生活下去,坚持创作,直至达到高峰。不依赖他人,且不企图依赖他人。
邦子为一个女人最美的样子作了注解。全心地爱,全心地生活。
“女人最好有一半要活得像个男人。像他们一样不把感情当成生命的唯一源泉,而做些更重要的事情。像他们一样习惯承担。像他们一样运用理性。像他们一样,习惯孤独,天性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