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新班主任
1.
“听说新班主任挺凶的呢!”
暑假里,原初二一班的同学返校时,纷纷聚在一起讨论谁将成为他们的新班主任。
“听说是原初三一班的王涛老师。”
“王涛啊!特牛,他只带初三!”
“别高兴早了,他可不好对付!”
“去年三一班有一半多考到一中去了!”
“呵!”
一中是这小城唯一一座重点高中。据说,只要进了一中,就等于一脚迈进了大学的门坎。一中的大学升学率最高达96%。也就是说,十个学生里有九点六个都能考上,剩下零点四个,按照四舍五入的规矩,可以舍掉。
谁不想上大学呀!舒云尤其想。她想赶紧考上大学,离开那对她寄望过高又管教甚严的家。
来个严格的班主任倒未尝不是好事,班里的学习氛围会更浓,调皮捣蛋的同学也得老实下来,免得她背书时还得用手堵耳朵。
那些家伙!就欠收拾!
本来以为这天就能见到王涛老师,但他根本没露面,接待他们的依然是原班主任刘老师。刘老师一点口风也没透漏给大家,就好像同学们得到的都是不可靠的小道消息,下学期,还是由她老刘来管他们。
谁也不能直接去问:“刘老师,您下学期是不是不教我们了?”这话,有点把老师往讲台下赶的嫌疑。尽管,大家一致认为,老刘真不适合带初三。
她太慈祥了,太温和了。她根本管不住这个班。
这是一个由狮子猛虎豹子和财狼组成的班。在学校的各项比赛中,他们常常二话不说就能拿第一,但是,纪律流动红旗从来就跟他们无缘。
没有铁打的纪律,你们想拿到绝好的中考成绩?舒云仿佛看到二班的班主任老杨正带着全班同学冲他们坏笑:三一班,中考成绩才是最后的比拼,咱们走着瞧!
2.
四中的初三有五个班级,两个快班,三个慢班。快班当然是为重点高中准备梯队的,慢班……如果进了慢班,还念什么书呢?舒云想。
哼,如果进了慢班,我连活下来的机会都不大。
“必须上重点!必须进一中!必须考第一!”这是舒龙先生的命令。在舒龙眼里,不论儿子还是女儿,都必须成为第一流的人。“做学生时是第一流的学生,将来才能成为第一流的人!”他特别强调那个“人”字,给舒云的感觉就是,学生还不是人。
自从上了初二,舒云就没考过第一。第一名让一女一男两个学生给占了,女生叫徐枫,男生叫柯宁。柯宁期中考了第一,徐枫期末考了第一,而舒云每次考的都是第二名。分数,其实只差那么三四分。就为了这三四分的差距,老舒跟她过不去,不给她好脸色。难道她舒云不想考第一吗?退一步讲,初一她一直霸着第一名,不是也有点过分吗?连皇帝的江山还轮流坐呢!
第一不能总归你!
这个道理,同学们都懂。初中生都懂的道理,老舒就是不懂。
“考第一有什么难?比别人多一分,你不就第一了吗?”
多一分,有意思吗?
舒云才不在乎那一分,要高就高出个几十分,但她知道再没可能了。而且她也不认为有必要。徐枫和柯宁不是她的对手,而是她的伙伴,他们会一起跨入一中的大门,一起向更高的学府冲刺。就算到了那时,他们依然不是敌人,依然是求学路上的伙伴。他们会从这个小城里考出去,读不同的大学,就算都读北大清华,那也不会是同一个专业。
这个假期,她心里是那么压抑,就像一个被打足了气的气球,快爆炸了。开学就好了!开学就截然不同了!她盼望着开学,开学后,从早上六点半她就可以离开家,直到晚上九点半才到家,再也不用看老舒那张铁板脸了。
3.
王涛老师果然名不虚传。
舒云感到奇怪,过去两年里,她怎么没注意过这位名师呢?也许是因为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制服,个子又矮又瘦的缘故?
王涛一手插腰一手在空中挥舞。他插腰的动作挺有特点,是插在上衣的里边,手背撩起了衣角,大半个手掌好像只有大拇指撑在了腰上,剩下四指则捂住了半个胃。这是王氏插腰法吗?
再来看他的头发,根根直立,又硬又短,象个准备战斗的刺猬。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单眼皮,讲话时常常半眯着,并不怎么注视你,但眼皮抬起来时若刚好碰到你的目光,那就是匕首对筷子啊!好犀利的眼神。
王涛一边叉着腰,一边在教室前面的空地上走来走去。说来也怪了,这块空地好像也扩大了,桌椅板凳好像都往教室后边缩了。王涛走着,说着,脸上浮现出一丝随时能收回去的笑容:
“我是你们的新班主任,也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你们的语文课上将会进行很多次测试。”
啊!舒云能感觉出来,教室的空气瞬间变冷了,一定是同学们集体倒抽了一口冷气。
“每人准备一元钱买纸。”一元钱能买100张纸,也就是说……接下来说的是:
“明天上课就有测验,今晚你们回家把语文书好好看看吧!”
说完,王涛将全体同学扫视了一眼,脸上那一丝不可琢磨的笑容变得高深莫测。
“你有没有觉得老王讲完话后在狞笑?”
王涛走出教室,三分钟后,教室里开了锅。
“100张卷纸!他要测验多少次!”
“扒皮呀,这是!”
“神哪!救救我们!”
4.
考试卷子都是王涛亲手刻的。要先在钢板上把考题刻在蜡纸上,然后在蜡纸上涂抹墨油,之后再复制出52张卷子。舒云是学校文学社的,她知道刻蜡纸很费力,涂抹墨油得分外小心,不然就弄得满手都是。王涛的字很漂亮,个个苍劲有力,玉树临风,养眼得很。就连班上最调皮捣蛋的外号“赖子”的孙小伟都说:
“老王原来还是个书法家啊!”
语文课就在一次又一次的测验中度过。这一招真管用。一次又一次小考就像唐僧的紧箍咒,把同学们的神经拎了起来。到了期中考试时,三一班的语文成绩都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可是,
如果仅仅依靠测试就能提高语文成绩,那王涛这名气就来得太容易了,他的绝活其实是在讲课上。他能把每篇课文讲得让你终身难忘。
不像一年级的甄老师,讲话声音娇滴滴的,象蚊子哼哼,却还抱怨同学们吵闹。那帮男生确实不够尊师,但是,就算是好学生,如舒云、徐枫,对那种照本宣科也是有意见的。
甄老师梳着长及臀部的一根辫子。
“你说她梳头的时间是不是比备课的时间还长?”有一次,徐枫不满地跟舒云说。
徐枫是班长,一般情况下是绝对不会对老师评头论足。
初二,甄老师结婚,休产假,换了赵老师。赵老师五大三粗,讲课文时紧跟教学大纲,倒是细致,却没什么趣味。若说甄老师的课太闹,赵老师的课就是太静,大家都被他单调乏味的声音给催眠了。
王涛来了。舒云看过一篇文章,说鲁迅先生上课时风趣幽默,简直不像大家印象里那个鲁迅。王涛就是这样,他不仅把课文朗读得声情并茂,还旁征博引,加上夸张的动作语言,简直就是一个喜剧演员。当然,读悲情课文时,他又成了悲剧演员。
大家没想到那个冷不丁一看面无表情的王涛还是个脱口秀演员,政治、历史、地理、生物知识、社会现象,全变成了这语文课的生动元素。
换了个人这么讲课,时间准不够用,可王涛愣是能在两个课时内把该讲的都讲透了,把该测验的都测验了。
王涛太厉害了!怪不得他那么瘦,这么讲课,他得做多少知识储备呀!他上哪儿知道这么多知识的!他简直把整个世界都倒给你了。“真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打从第一堂课起,舒云和同学们就疯狂地爱上了语文课。因此,每当王涛使用班主任的权限把自习课变成语文课时,大家都乐不可支,举双手赞成。
一般情形,别的老师会提出意见,会来抢课,但这种事在王涛这儿,一次也没发生。
老王还有个绝活,那就是教作文。他能让每个人的作文写出自己的风格来。他还要求大家,累死累活,每天也得写日记!
“不写日记,那就不用来上我的语文课。”
刚开始,一片怨声载道。
舒云暗自得意。她有写日记的习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记日记,到现在她仍旧在写。写日记的确能提高作文水平。因为你每天都在写,都在思考组词、造句呀!作文的基础不就是要组词造句吗?
“我每两周要查看一次你们的日记。”
半个月后,语文课代表舒云把52个同学的日记都收上来,又发下去,她惊讶地发现,仅仅三天,王涛详细地批阅了所有人的日记,每篇文章!
舒云觉得王涛简直是个超人,他又要刻卷子,又要备课,又要改评日记,还是班主任,要参加这个会那个会,王涛老师他……每天睡几个小时?
王涛在走廊里叉着腰抽烟,抽得又快又凶。在进教室前,他总要在走廊的窗口边抽一根烟,就好像演员上台前在寻找状态,准备情绪。王涛把烟抽到最后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耷拉着眼皮走上讲台,慢慢地开口,眼皮慢慢地抬起,眼神慢慢地聚焦,直至射出万丈光芒,直入学生心底。
5.
可没想到超人王涛在期中考试过后没几天就住院了。经诊断,是胃病。舒云、徐枫和柯宁去看他时,他刚好疼得在床上打滚。
学生们都感到很尴尬,觉得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景象。这狼狈的形象不该属于老师,更不该属于王涛这位老师。
王涛则已无暇顾及这些了。也许生病之前他在教室里的每一次出场确实都挺注重形象,注重“表演”效果,但此时,他被胃痛征服了。他看起来跟世上一切被病痛折磨的人一样渺小、可怜、无助,甚至无用。
“老师,你疼得很吗?”舒云怯生生地问。这当然是一句废话。自然是疼得很呀!否则能当着学生的面打滚吗?柯宁瞪了舒云一眼。
“医生呢?医生去哪儿了?老师,我马上去把医生叫来!”柯宁说着就奔向门口。医生来了,但也只摇摇头。“不能再加大药量了!”豆大的汗珠从王涛的额头上落下来。他的脸上、鼻子上都被汗洗了个遍。
纪律一向很差的三一班在王涛住院那几天可是安静得很。
过了几天,王涛又重新回来上课,看不出生病的痕迹,照样生龙活虎。
下学期最重要的考试有三场,一场毕业考,一场升学考,还有一场关乎所有中学荣誉的重大比赛,那就是五科竞赛,在这场比赛中,排名前五十的学生将获得保送资格,免考进入一中。
“这回肯定考第一吧?”考试前,王涛跟舒云开玩笑。
“怎么可能!”舒云笑着说。考试结果是第六名,柯宁第一,徐枫第三。一中是稳进了,好大学也有望了,老舒至少也可以踏实下大半颗心。
第二部 三十年后
1.
大学,舒云学的是新闻专业,连读博士,留校当了老师。同时又给电视台当节目顾问,忙得不亦乐乎,别说是初中同学聚会,就是大学同学聚会,她都难得抽出空来。除了工作,她还要读书。如今,知识更新太快了。她恨不能把时间掰成十八瓣!
因此,当徐枫通知她初中同学要聚会,是她们的第三十次聚会时,她第一反应是不去。但她没说死,只说“我看情况。”毕竟,这是初中毕业三十年的大聚会。当年那群人都四十四五了。她有一点好奇,这群少年到这岁数时,都变成啥样了?除了这群少年,当年那位叱诧风云的王涛老师,他老了吗?还那么瘦吗?他有没有再犯过胃病?他一直在教语文吗?
接到徐枫电话的那天晚上,她很是激动地想了想初中那时候的事。想到那场文艺演出,他们的合唱获得了一等奖,全班同学高兴得都要炸了。
但是能想到的事真不多。那时候只顾自己埋头学习了。她把初中的日记翻了出来。那日记本已经泛黄,纸张散发出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历史气息,有点呛嗓子。她忍者那股气味慢慢翻着,被压扁在脑海深处的初中生活记忆渐渐地浮出了海面。
2.
那就回去走一趟吧!舒云想。
第一个见到的同学是“癞子”孙小伟。孙小伟没有考大学,就在小城里开了家化妆品店,生意不错。这次聚会,是他和徐枫一起张罗的,他跟舒云约好,一到城里,就先到他店里报道。
孙小伟没变多少,还是从前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这次聚会,有哪些老师来参加?”舒云问他。
“该来的都会来呀!冲您这大教授的面子也得来呀!”
“得了吧!王涛老师怎么样?还在四中吗?”
“您看你有多不关心组织吧!老王早不在那儿干了。”
“哦?”
舒云颇感意外,她原来觉得王涛会在语文老师那岗位上干一辈子的。他多么适合教书,教语文呀!
“老王当官啦!”孙小伟说。
“老王当官?”
老王去当官,就像让鲁迅先生去当文化部长,这不搭调。她实在无法老王跟“官”联系起来。
“要不,咱们现在去看看他?”孙小伟提议,“不过咱不跟他一起吃饭。”
“好呀!”舒云心里嘀咕,“吃个饭怎么了!瞧你小气的。”
“你也别开车了,就几步路,你坐我自行车后边!我带你过去。大教授好久没坐自行车了吧?”
“王涛现在在教育局,当主任,就在行政办公大厅里办公。”
舒云的好奇心更大了。王涛和“行政”这个词也不搭调,王涛和“语文”这个词应该是千年的固定搭配。最佳搭配。
行政大厅在凤凰桥的桥头边,当年那凤凰桥在洪水里冲垮,舒云还写了篇作文,王涛大大夸奖了一番。回到这小城,往事象泉水一样,一点一滴地从石缝里挤了出来。
孙小伟把自行车停在楼外。那是一栋四层楼。办公大厅在一层。
“我去找他。你在这等着。”
王涛老师见到我时会是什么表情呢?会惊喜吗?他会不会已经忘记我了呢?毕竟这么多年没见面了。舒云有些紧张。又一想,不会吧!我是他当年最得意的门生呀,当年他那么欣赏我的作文,还有他写的那封信。他还记得给我写的那封信吗?
王涛出来了。他没变。还是那样瘦,只是头发有些白了。表情也并没有惊喜。舒云的心里有一点点失望。转而又一想,毕竟三十年过去了。王涛能保持原来的模样,那已经不容易了。
“王老师,我是舒云。”她紧走两步上前,“我跟小伟一起来看看您。”
“哦,舒云呀!”语气不冷不热,“真不巧,我今天中午有饭局,不能跟你们……”也仍旧一点不客套,直来直去。
“没关系,王老师,我们就是来看一眼您。您忙您的。”
“那我就不好意思啦!我先走啦!”没说几句,转身离去。深蓝色的套装里裹着单薄的身子。
“王老师,少喝点!”孙小伟在后面喊了一嗓子。王涛略回转身挥了挥手。两人骑车离去,孙小伟的语气就变成了狠狠的责怪:“顿顿喝,都酒痨了!我可不敢请他吃饭,回头喝死在我桌上了!”
“啊!这么严重?!”
“可不是呗!谁都怕跟他喝酒呢!不喝醉不离桌!”
“怎么会这样?”
“肯定是烦闷呗!”
当年的王涛可一点都不闷。他每天意气风发,精神抖擞,仿佛要天有天,要地有地。
“他哪适合当官啊!”舒云感叹道。她差点就想说老王是不是糊涂了,他怎么会给自己的人生定错位呢?但话没说出口。因为她忽然又似乎很能理解王涛的选择。想当年,王涛老师也是有一番大报复的。虽然他当语文老师时何其潇洒,但他未尝不觉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了。
“我看他就在那里混日子,混吃混喝。当年那个叱诧风云的老王早没喽!”孙晓伟把车骑得飞快。
“孙小伟你慢点骑。”
3.
老王变了。变了的不止是老王,还有他们这一群人,这一群少年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成年人。气质面貌、言谈举止,全都符合成年人的成熟要求。
大家聊得挺热闹,但舒云心里觉得挺落寞。大家没邀请王涛。当年的学习三剑客之一的柯宁也没来。他现在是某市的市委书记,已不方便参加这类聚会。徐枫作为本次聚会的主持人,还是那么落落大方。和王涛比起来,徐枫倒真是块当官的料,就在本城教育局当局长。舒云想象不出来徐枫和王涛一起参加教育局的会议时王涛是什么感受?
当年的徐枫,理科学得特别好,一落就能落别人几十分,语文可不是强项。她对语文测试有过抱怨。
“看到王涛了吗?”徐枫问她。
舒云点点头。
徐枫叹了口气,“扶不起来的……”话说到这里停了,好像她忽然意识到那半截子话在舒云面前说出来就显得有些过于难听了,转而改为:
“王涛就是戒不了酒。”
“我怎么不记得他教咱们的时候喝酒?”
“那时候他抽烟挺厉害的!”
那时候他一定常常熬夜,备课,刻卷子。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跟大家狠狠地发了脾气,那次大概是因为头天下午文艺汇演得了第一名,大家都兴奋过了头,结果连第二天上午的语文课上也有人在说小话。老王气了,口吐真言,说自己哪堂课不是背几十次?而且是不同的背法!否则你们能听到这样的语文课?
“你们是怎么听课的?你们配听我的课吗?你们也配?我呸!”鸦雀无声。那雷霆般的气势吓傻了所有的人。他那瘦而薄的身体微微地发着抖。为了抑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他竟然当堂掏出了烟盒,抽出一根烟,吐云吐雾起来。
“王涛是没救了!”
那天的同学聚会,大家达成一致看法的不是下次聚会的时间,而是这个共识。下次聚会,仍旧不能邀请老王。用孙小伟的那句话说就是“怕他死在这桌上,负担不起责任。”
舒云的心里压抑得很,好像王涛的今日状况是她造成的一般。
她打算第二天就开车回她那大城市去,但这天傍晚,她的手机响了,一看,竟然是王涛的号码。上次见他时,她要了他的手机号,也留了自己的名片。
在电话里,王涛的声音挺亲切。呀,他还记得她。
“舒云呀,你过来,跟老师一起喝两杯。”
“好!王老师,我马上过来。”
舒云想,也许王涛根本不像大家说的那个状态。李白不也成天喝酒吗?“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举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寄沧海。”王涛读这首诗时多豪迈。她立即出门,开车直奔王涛所说的饭店。王涛已站在门口,等候。
“还开了辆奥迪A6!就几步路。你说。”
入座,还有三个不认识的男人。
“这是我学生。我学生。”舒云听出来了,王涛很是为有她这样的学生感到骄傲。听那语气:我学生!我!我!我王涛教出来的学生。
王涛已熏熏然,此时却又举起杯来:“来来来,再喝!喝!”
“王老师,您少喝点,我替您喝这杯吧!”
“不用,不用……酒,要自己喝。”
王涛说那三人分别是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她根本没去记,她明白,他们三人是托王涛办事,所以请他喝酒。王涛得喝过多少这种酒啊!
酒过N巡。
“王老师,我送您回家吧!”
王涛的酒量确实惊人,就算喝到结结巴巴了,还能明确地给她指认道路,直到家附近的超市前。
“好,就停在这里。我,我走回家去。”他摇摇晃晃地站在车前。
“我送您到家门口。”
“不!不必!”这“不必”二字有些当年的气魄来了。“你师母,她会,她会,打翻醋瓶子。我自己,走回去。”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
舒云一直望着他走进小区的大门,望着王涛的背影消失,再没什么可望的了,才开车离去。
4.
眼见为实。舒云彻底失望了。她后悔此行,不然,心中还保留着美好的回忆。她也替王涛感到失望,甚至是绝望。一个人到底要对自己怎样地失望,才会把自己每天灌得酒气熏天?王涛毁了。
王涛还会清醒过来吗?他真的不再怀念他的语文课堂吗?唉……舒云觉得自己白白地敬爱了这个人一场。她觉得她多年前的偶像破碎了,四分五裂。
她的包里,还带着那个日记本,里边夹着他专门写给她的一封信。她带着它回来,本来幻想着那样一个崇高的场面,老王,不,王涛老师拿着那封信,满面欣慰的笑容。那字,那语气,那时,王涛是一位多么令人肃然起敬的教师呀!
舒云打开日记,取出那封信,再次细细地读起来,她一句一句慢慢地读着,泪水禁不住渗出了眼眶,她没有管它们,而是在泪眼朦胧中继续读着,似乎只有通过这样细细的阅读,才能捉住过去的那个王涛的一点影子。
1987.1.6晴
今日,拜读了舒云之日记。读后,深有感触:
作为一个学生能坚持长时间地记日记,且不说练笔积累思想、生活等方面,单就其毅力之恒,已使吾敬佩之极。希望照常不误,坚持记下去。坚持数年,必有好处。
日记,是积累生活资料的宝库。有言曰:“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此言是也。
从吾所阅过之内容看,有激扬的陈词,奋发的精神,远大的志向,实施可行的学习计划;但也有一些不正确的东西,如:对升学的不重视,处人为事的冷漠思想等。
这里仅想记下一点仅供参考的东西,还望笑纳。
从消极的方面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是悲观厌世的观点,不足取。而你,弱小年纪则有此虑,岂不是杞国无事忧天倾吗?正值窦蔻年华,要思奋发,是上进,勤于读书,勤于思考,多出成绩,力争使自己成为一个对党、对社会、对人民有用之才。你说,对吧?
对父母的一些教诲要听从。在你的日记中,明显地表现出思想发展的脉络,有尊,亦有不敬。俗话说:“严父慈母”。对你严一点是有好处的,不要个性太强。
对同学的态度应是好自为之,但也不要缺乏热情,要珍惜同学之谊。评价一个人,不能单用一个“好”字,或用一个“坏”字来评价。每一个人的思想性格都是复杂的,不是吗?喜、怒、哀、乐,谁人都具备。
最后谈一点。你必须勤奋读书,因为要升学(当然不能认为只有升学是每一个同学的唯一出路),你底子好,智力佳,能考上好大学。那有什么理由不争取呢?上进、奋斗,是我么青少年应该具备的美德。要忌浮,要忌骄。
希你立长志。
祝你金榜题名!
愚师拙笔
读完信,舒云觉得心里舒坦多了,她擦干了眼泪。她发现,虽然王涛老师现在的样子让她失望,但是在她心中,那个老师的形象并受到一丝丝的损害。那个形象已然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记忆里,已经不可能被岁月的沧桑湮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