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游泳总在晚上。
傍晚的喧闹声,此刻只剩下一条尾巴,丝丝游走离开;手、腿、泳圈乃至小黄鸭的拥挤影像,一点点消散。此刻,只剩我一人。
白天,常常是要工作的;往往,等到天空染上墨色,大人呼着拥着小孩归家晚餐,我才抵达。灯光打下来,光与水的互相折射下,水池灿烂而幽静,像蓝色鸦片发出蛊惑的气息。开柜,更衣,冲水,热身。双脚浸入池水那一刻,「咔嗒」,开始了。
(二)
曾经我以为自己是学不会游泳的了。巨大的水体让人心生恐惧。我曾亲眼目睹一个五岁小女孩哭喊着、呼号着要回到岸上,却被教练一次又一次摁回水中。这会成为小女孩暑期里的一桩伤心事吗?如果能安慰到她的话,我想拍拍她的肩膀说:「我的心理阴影不比你的小。」
只是前年搬家时不小心扭伤了腰,医嘱游泳能助恢复。这才正经请了教练。临近而立的我,混在一群嗷嗷乱叫的小童之中,一边羡叹着他们像生猛的鸭子摇摇屁股、一头就扎进去,一边站在不足10米的对面望洋兴叹。但我已经是大人了。我已能对惊惧额度与学成犒赏之间的利害,有个大致的估摸。即便害怕,我也不敢如此淋漓地表露——最多在游泳课后,给自己一支冰激凌,安抚未定的惊魂。
一直到第八节课。我低头,看着池底的一枚硬币,被目光轻轻地飞掠而过,如同坐在飞机上,看着熟悉的城市地标退到身后。终于,能在水中滑翔。像唱针细腻地划过唱片,周围奏起了乐声。那一天的月色如此温柔。
(三)
即使旁边没有高手扑水激荡的波涛,就这么静立着,依然会被水体推来搡去。只得动用肌肉、动用意识、动用在陆地上未加思量的呼吸技巧,才能破击潜行。
一开始是如此笨拙。像一部新运转的机械机器,各个部件之间还咯吱咯吱不和谐地吵着架。但人烟稀少之时,我更容易听到自己的声音:
「这一圈,留心自己的脚踝:往回收的时候放松、蹬出去之前绷直咯。」
「这一圈,注意力放在腹部上。身体拉直拉紧,腹部往内收。」
意识像一个铅块,我将它取出,逐一称量着对身体的知觉:鼻子、嘴巴、膝盖、脚踝、双手、头颈;进而拿捏着控制:鼻嘴如何吞吐空气,左右脚踝切换松紧,双臂怎样收缩展开。
等到它们之间彼此契合,运转起来,我才开始享受到前进的乐趣。池底的那枚硬币早被人取走,我改用马赛克小格子来作标记。一格,一格,再一格。曾经遥不可及的10米?终于能像鸭子一样猛扎入水,蹬过去了。
(四)
这状况,要是被人类5亿年前的祖先知道,会不会哑然而笑?在自诩无所不能征服的人类看来,是不是太过笨拙?不要低估了大自然的力量。据说,从金门大桥227米的高空坠落而下,看似温柔的波纹一瞬间变得坚硬锋利,足以将肉身碎成片片。再说,要进入一个新的介质空间,谁又能没有恐惧呢?要舍弃惯常的、熟悉的呼吸和动作,我们必须重新向最早的祖先们学习。我们的身体没有鳞片,我们的手臂化作鳍翼,我们的双腿摆动效仿鱼尾。我们还有意识——
将它赋之于身体,使它如同庖丁的牛刀,在这水蓝色的巨大肌体中,游刃洄转:沉下去,浮起来,向前进。
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又一个格子,填充着静滞的时光。
- 171026 许豆浆创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