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魔幻现实主义《西出》

                西出

这是我收到的最后一封信。

我把手中的一片木犊摊在桌上,回房间去取来前三封信。这么说其实已经不太准确,因为除去最早的一封外,它们分别是竖线熟宣和一片泛黄的绢帛,而且通通未贴邮票,却被谁极其准确地送到了我手中。我知道这是谁的信。

我们分别的时候,小李说,我每到一个必要之地,当寄一封信回来,你收到也好,收不到也罢,如果有一天,时间在你面前衰老下去,你就该来找我。我问,必要之地是哪里?没等他回答,漫天的黄蝴蝶就簇拥着他走向风沙里去。我则回身登上归途。我对他怀抱着最赤忱的一腔信任。在后来的二十年里,我陆续收到这四份信,分别在十九年前,十六年前,十一年前和现在。我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从一个待就业的大学毕业生成为现在的小说家,但我明白的很,二十年里最重要的只有这四封信,它们背后是我熟悉又陌生的小李。

我和小李打小就认识,说的明白些,裤子能穿一条。他就大我半天,但总要让我叫他哥。我非常不服气,但又找不出话茬来对付他。所以每当他让我叫哥的时候,我就跳起来猛弹他的脑壳--这招是我爸专对付我的,但我学的并不到家,我爸弹人脑门,声响清脆,疼的非常,但不会起包,甚至连个红印都没有,这点我非常佩服。我一弹人脑门,就运上全身的劲于这方寸之间,砰的一声很响--然后就会起一个小包--浑圆光滑。我弹了他就跑,小李就在后面追我,大家一听声响就知道小李家的小李又被弹了脑门。没跑多久我们就被逮进屋去,我去接受我爸的弹脑门,小李去拿热毛巾敷那个包去了。

每每到这时候我就像个受刑的壮士--这当然是我自己以为的,我会面容严肃,站成笔直,目视前方,我爸坐在面前的凳子上。伸出手来,铁棍似的手指头一弯,砰砰砰砰砰五下。我一边忍受着额头炸开的疼痛,一边试图感受他的用劲,以研究如何弹得又响又脆又疼还不起包。我觉得自己颇为伟大,因为我在痛苦中依旧保持内心的平和,并且受之有益。若非如此,人就不得善终。

    接下来我爸就提着我去小李家道歉,这种事他一周至少做三次。小李头上绑着毛巾,就像个印度阿三,我知道他那毛巾下已经没有包了,被我弹得多了,他也练就了一项本领。第一个包他用了两天消下去,如今每个包在十分钟后就会烟消云散。我爸就在小李家里又弹了我五下,我也没有放过这次学习的机会。同时我看向小李,他的眼皮有节奏感地跳动了五次。大概我爸的动作在外人看起来颇为地骇人,所以我就愈发地觉得自己伟大起来--谁还没有让自己伟大一下的权利呢?

    不过到现在我也没有学会我爸的秘诀,我看开了,不弹起包和如何弹出漂亮的包,这都是一种本事,没必要太纠结。而小李所具有的迅速使包消退的本事,我也颇为地崇敬。这是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的。我们两个不太一样,但我们又和别人很不一样,所以我们常被怜悯相待——因为我们有病。靠,谁稀罕?

    在我和他撒丫子跑的那个年代,万物都是发着光的。若我当时意识到这一切的价值的时候,一定会仰天长啸--别人看来当然就是有毛病。往往觉得自己最健康,别人都有毛病,这种有毛病的思想正是一群碳基生物间尚存分界线的起源。小李就一定不会这么做,他会不哭也不笑,在我看来就跟瘫了一样,因为人活着却不哭笑就很没劲。但后来我理解他,淡漠不一定出自无奈,但一定比哭笑更为主观。在那个草木疯长的年代里。

我们在乡里的小学上学,小李学什么都比我快,而且上课时候呆呆的,颇有老道士入定之气概。我们笑话他老学究,他也笑笑,不说话。

也许正是这种原因,他很快展示出远超我们的成熟。我这么说,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在我弹其脑门之时他不再追着我跑,而是看我一眼,不说什么。我觉得十分不自在,憋了气却出不去,又好像被扒的精光光绑在耻辱柱上,让大家都来看看我的坏心眼,这让我难受的要死,尽管我并不是存坏心眼才去搞他。当别人都认为他读书读傻了的时候,只有我认为他最灵光。以不动之声色,曝敌人之野心。

沉默将成为最明亮的黑暗,照进一切阳光所不能至处。

这句话当然是我现在所炼出来的,用了我整整三十三分钟。那时我只是佩服他,这种感觉至今让我想来头皮发麻。那个年代万物发光,人们从头到脚笼在灰色的雾里,这听起来很古怪。但我没法说清,不然这种事就没必要再说出来。

现在我回头看去,看见自己踩在回忆上,浑身蒙着灰色的雾气看不清楚。但那就是我,因为我身旁站着小李。他寸缕不着,与万物发着同样的光。一只黄蝴蝶就落在他肩膀上。奇怪,我们这是江淮一带,十二月份里哪来这么大的黄蝴蝶?

    我读书当然读不过他,高中毕业我就到北方晃荡去了。他去了南方一所大学读文学。家里人知道他的性子,只嘱咐他在外一切小心。我本以为我们的关系将滞留在灰蒙蒙的雾气里。无人悼亡无人歌颂。要不是后来我们的生命产生无数的交集--自我到南方去看他那一次起。

    “他妈的,”我想,“我每天吸的倒是货真价实的灰气。”这我不在乎,我只想到我们或许将在梦境般相似的环境里再进一步。在这异乡的冰冷的土地上。

    我必须说明白的是,我虽高中毕业,但受小李的影响,读书几乎成了我的宗教,或者说,哲学几乎成了我的宗教。我选择北漂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对自由的强烈渴望--当同居的房客听见这一切的时候,我真怀疑他们要报警。那个四十多岁的老工人的青砖脸变得五彩斑斓,这么说可能夸张了点。但我爱的是哲学,是自由,文学是小李的事儿。我看看他们的口型,不就是想说“操!”,怎么脸憋得这样红?难道青砖就是这样变成红砖,然后就死命掉价?

    我当时并不知道未来的意义,也不知道故乡的稻今年几熟,我会这样老下去还是横死掉,但我确信我是在做一件独一无二的事,我在活成我自己。此前四十六亿年内曾有一口气,一道光,一团尘埃漂荡,在这一秒内汇聚成形,此后将在遗忘的磨盘里被寸寸碾碎,不再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所以,我想,“到底谁有病管我什么事?”

    我前面已说,我是为自由离乡。当一切痛苦的落入俗套之时,我浑身刺痛如万蚁啃噬。我乘上列车去找小李。只有他能给我安慰,哪怕是再让我动动手也好。

    我猜我像极了一个野人,毕竟我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洗过澡,可以直接混进哪个原始部落去——不过我不太愿冒被吃掉的风险。

我和小李走在他们学校的大道上,而在旁人看来,这种情形是一辈子见不到的好笑。我听不见笑声,但我觉得身上刺刺痒痒,我知道那就是眼神,或者说,叫分界线。“难受,是吧?”小李转头问我,“你以前说的是对的,这些都不属于我们。”他白白嫩嫩的,南方水土软,果然把他养得更白了一些。我说,我在那边的时候,每天像受酷刑一样,混在那种烟气里真让人掉价,我这不还得来找你?我们走进公寓楼,小李申请了一个人单间,我知道他的床向来给书睡不给人睡。果然,地板上铺着草席,他的宝贝存货睡在床上呢。我随手拿了一本,居然讲的是量子力学。他从我手里抽掉书,塞上了一杯咖啡。

我把咖啡放在桌上,我对咖啡因过敏。他说:“看来没错。”我说:“也就你会这么无聊的观察别人。”“不然哪有你?”他换了一杯茶给我。“哲学?”我问。“是量子力学。现在你就是一个纠缠的小球。”

“或者一只猫。”我补充说。

我们坐了一个下午。小李说到了这里他就觉得所有人怪怪的。但如果所有人都不这么觉得,那就是他出了毛病,所以若我没有先行来找他,他也将北上寻我。“既然你来了,我也不能不告诉你。我们……恐怕有点问题。”

他打开笔记本,从浏览器的记录里翻出几条新闻。第一条是哪国的总统羞辱一个残疾记者的报道。

“开始输了。”

“输什么?”我故意问他。

我也不是不懂装懂,我虽书读得远比他少,但我熟悉他。再者说不定他的脑瓜就是被我弹开窍的。

“可能是比赛……千古以来只有比赛定输赢的……噢,对,还有战争。”他乜斜着看了我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手指微微发着抖,我知道他在畏惧什么。我们和人类之间的分界线已经越来越分明,就像阴阳两界一样。这土地上流着血呢。

“那看你的样子,我们得走了?”

“是的,而且很急,”他说,“如果人类输的一败涂地,这个世界的精神体系就会崩溃。而事实上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这些。”他指了一下屏幕,我这才注意到第二条新闻,是有关某高校导师性侵案的报道。“他们正在把上天赋予的原始能力当作武器呢,他们越是志得意满,就越是大败亏输。”在我略微回味的时候,小李脸色突然一变,“抓紧时间,把东西收拾了,我们得走。”窗外正聚集着大群的黄蝴蝶,恍惚间我以为那是一片风沙,再一恍惚它们就不见了。

我们整了两个背包的物品就准备出门,除了能让我们活下去的东西之外什么都没带,我顺手一指床铺,“你书怎么办?”他愣了一下,“会回来的。”

我们走出大学校门。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我是不是已经疯掉了。我长着五脏六腑和一个把,外貌装束都不过是个人样。那我现在站在这路口,是往哪里去?小李突然拉我,“我们走!”他的面前悬停——就是悬停着一只黄蝴蝶。小李说我们得跟它走。我对他有着天生的信赖,这才是我最伟大的武器。

那年我二十岁,跟着我最好的兄弟向西行走。在旅途中我逐渐认识到了一个事实,就是我们确实和人类有别了。不然我们早就饿死渴死在路上,再不济也会活活累死——我们一直没有睡过觉。人们总是以为,睡了一觉什么都好了,但事实上什么都没有解决,也没什么可称好的,他们不过是选择性的遗忘,遗忘的还是罪恶与失败。这个年代就是太多人睡着,太多人一觉睡死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人类就要输在这场比赛或是战争中了。

我问小李:“我们去哪里?”

他却反问我:“你觉得我们怎么帮他们?”在这一瞬间我简直想暴跳起来弹他的脑壳,我就是跟着他一股脑走过来的,现在他说屁不知道?还好他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下去,也还好我忍住没动手,我怕一用劲把他又弹傻我就没地儿去了。

“你知道拉普拉斯妖吗?如果有一只妖能在瞬间了解世界上所有微粒的位置和状态,上至天体下至一切微小分子,就可以根据力学公式计算出未来,也就是说,过去是可以决定未来的。”

“但后来就有了测不准原理,你是没法在同时观测一个量子的位置和速度的。比方说你至少需要用一个光子才测出它的位置,但是这个光子事实上会对量子造成扰动。当你用长波光精确测定量子位置的话,测量出的速度就会越不准确,反过来也是一样的。”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而现在他跟我讲这些神神叨叨的话,我接受的已经非常自然。

“走到过去,就可以了。”他说。

三天后我们在函谷关伫立。这里是东经119.2°,北纬34.6°,两千多年前,另一位姓李的先生从这里走出去,千年未返。他又是抱着什么请求呢?

小李说:“我要出关了,你回去吧。”

我大吃一惊,“我回去干嘛?”

他说:“咱们只能出去一个,一个得留在土地上。不然时间拖不住,两个人走出去也没用的。你得给人类拖延时间。我会写信给你的,如果有一天,你看到时间在你面前衰老下去,就依这路来找我。”

“谁说的?”

“他们。”

小李抬起手,一只黄蝴蝶落在他手心,乖巧地把翅膀合上了。我说,好吧,那你可要写勤点。漫天的黄蝴蝶簇拥着他走向风沙里去,我们就这样走散。他二十年未返。

后来几年里我一直在想,如果人类知道被他们觉得有病的那两个东西,正在拼尽全力地帮他们去赢这场有史以来最悬殊的战争,他们是不是就会很感动,然后涕泪横流?

“靠!贼恶心!”

毕竟他们连自己在输都不知道,毕竟他们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不然哪还用我们?

毕竟他们连自己都不知道。

我也该好好解释一下我成了小说家的事。这二十年里我天天做梦梦到小李,梦到他走的路。这让我格外安心。毕竟信赖是天生的。我哪会讲故事?我不过是把他的旅途记下来而已。

他的第一封信说,“强权加倍的放大了黑暗,我会想想办法的。”

第二封信说,“金钱将希望取而代之,还望此行有所效罢。”

第三封信中则道,“蕃兵大乱,生灵涂炭,以杀不可止杀,当另寻良策,以图教化。”

与第三封相隔整整十一年,我才收到第四封信,那块方方正正的木犊,上书,

“岁大饥,人相食。吾以身食之,乃止。”

我心口一阵绞痛,跑出屋外,黄蝴蝶果然等待着我。尽管我知道身体对小李并无意义,我还是快要昏倒过去。我永不认为二十年前的分别就是一生告别。我已经看到时间在我面前飞速衰老,人性还在苦苦挣扎。我要踏上去寻找小李的路,西出函谷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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