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在辗转到奶奶家的途中,一眼就看见了浩子的家。
浩子的家抬着头,很有底气地站在碎石头马路的那边。这一片的院子属于村三组,院里的其它房子蒙着灰尘,低矮地立在浩子的家旁,像猝不及防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顽皮男孩子。
村里大部分是红砖房,有点钱的人家会在房子正面贴上瓷砖,算是增点面子,再豪爽一点的人家会在前、左、右三面都贴上带花纹的瓷砖,这在大家眼里,就像穿了铠甲的将军一般,已经很是威风了。
浩子的家很顽强地把四面都贴上了带花瓷砖,这就像大将军披上红袍子,已经是个人物了。
奶奶家没有打井,也没有装电动水泵,家里所有的水源都来自两口可以竖着插下十几个人的大瓦缸,大缸里的水是爷爷一桶一桶从浩子家后边的压水井里挑回来的。
知道这个之后,春生觉得心里有种不是滋味的滋味。
春生第一次去浩子家是在凌晨三点的多虫夏天。
春生还不太习惯和跳蚤睡在同一张床上,这让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毛发紊乱的小狗。
被子薄薄的,又冷又硬,像大马路上的水泥。春生用指甲盖挤死第五只跳蚤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半了。春生赌气似地起身,在各个屋里乱走。隔壁的屋里有爷爷含糊不清的鼾声,柴房里全是树木枯死的味道,还有一间屋里,透着淡淡的阴湿气味。
凌晨三点的时候,春生清醒得简直可以大声唱歌。
她走到柴房,大缸里的水只剩不到三分之一。因为今天奶奶给她做了最耗水的煮鱼片。
春生提起两个桶,沓着拖鞋走到了浩子的家。
即使是在蓝黑色的晚上,浩子的家还是那么明亮。一块块瓷砖反射着星星和月亮仅有的一点光亮。
春生打了第六桶水之后,浩子家的压水井已经压不出水了,压水机的手柄甚至还耍脾气地弹了春生一下。
“X你伯伯。”春生骂了一句,把桶子倒扑在地上,坐下打瞌睡。
没想到坐下才一会儿就到了五点。蚊子慢慢收敛了些,春生又开始压水。
现在春生可以看见压水机旁边一圈的杂草和浩子家墙壁上长的一些形状像鸡毛掸子的草。
很多东西都是这样的吧,远了看华丽得很,走近了看,也还是长着平凡的杂草。春生撅了撅嘴,继续压水、提水,一直折腾到快六点。
空气开始有了温度,太阳已经大大方方地出来了,春生这才发现浩子家的空气是有温差的,屋外面是暖乎乎的,马上要变得烫手的空气,屋里面却像冰棍一样往外蹿着冷气。
春生借着不大不小的不锈钢窗子朝里看,窗帘张开了口,屋子是空的,床是空的,有一片薄薄的电视机子贴在墙上。
“你是春生吧,我叫徐浩,你可以叫我浩子。”
春生被这声音吓得肩膀抖了一下,桶子里的水趁机洒到了她脚上。井水真凉啊,春生想,浩子的声音真难听啊,春生又想。
“你不上学吗?”春生放下桶。
“等下就去了,我帮你吧。在这等我一下。”浩子吐掉口中的漱口水,走进屋里,没多久就出来了,提起春生的水就走。
春生就这样认识浩子,并和浩子成为好朋友了。
说是好朋友,顶多也就算水肉朋友。春生家需要浩子家的压水井和水,而浩子,可以在春生家蹭饭吃。
春生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么漂亮的,四面贴瓷砖的两层大洋房子,只有浩子一个人住在里面。
浩子家整洁得很,柜子桶子碗筷都在它们该待的地方,却又总是黑乎乎的,像凶猛的野兽眼睛一样。春生于是在浩子家雪白的墙壁上贴满了自己的大头贴和飞轮海的海报来减少这种紧绷的感觉。
冬天的浩子家更冷了,走进去就像走进了石头洞。但春生还是像往常一样,七点钟沓着拖鞋去叫浩子起床吃早饭。
冬天的日子很短,好像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睡觉上。春生和浩子在冬天里唯一的娱乐项目就是浩子家那片薄得厉害的电视机。
“女人的胸真能长那么大?这起码得有四斤重吧。”浩子裹着被子,伸出一只手,用遥控器指着电视里的文胸广告问春生。
“不可能,骗人的。”春生把穿着袜子的脚伸进浩子家十二斤重的大棉被里,正弯着背吃一根辣豆腐条。
“要不你买个这个试试?”浩子看着春生的胸脯说。
春生抢过浩子的辣豆腐干和被子,一屁股坐在上面。
“不买了不买了。”浩子卷成一团,伸手扯被子。
好在春天来得及时,植物和人们都从混沌的寒冷里抬起头来。
浩子家门前生了很多野稻子。浩子说那是前些年他爸妈还没去外地打工的时候,晒谷子留下的种。年年锄年年长,都是些破落的野东西。
虽然是野稻子,但也生得有模有样,该长稻米的地方也还是整整齐齐地长了,还引来了好些白色的蝴蝶。它们在野稻和野草间跳来跳去,也不管这头正在锄草的浩子和春生。
他们一个下午就把这些搔首弄姿的草清理好了,鞋子和裤子上溅了一些嫩黄色的汁液,闻起来又苦又甜。
浩子家墙壁上的那些鸡毛掸子草也成功地繁衍成了四大栽,好大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春生猛地挥起锄头,铲掉了那一家子,锄头在瓷砖上发出奇怪的声响。
“你要拆掉我家啊!”浩子喊。
“拆掉好啊,你直接住我家!”春生又铲了一下墙壁,鸡毛掸子家庭呕吐了一些黑色的泥土来。
“我呸!”浩子抓起一根青稻子,搓掉还不太饱满的稻米,洒进春生的衣服里,扔掉锄头大笑着跑开了。
“我呸呸呸!”春生也捡起一把青稻子,撒腿就追......
第二个夏天到来的时候,春生和浩子结束了初二的最后一个学期。
与此同时,浩子被他爸妈迁到了镇上住。浩子走之前把他家的钥匙给了春生。
“这样我一回来就会来找你。够意思吧。”浩子挤眉弄眼的,把自己的一双大眼睛硬是挤成了大小眼。
一直到初三毕业,春生还是不知道浩子住在哪里,浩子也没来找过春生。
春生在去县城读高中之前,去了一趟浩子家。浩子家还是像从前一样自信地挺立着。
墙上的鸡毛掸子一样的草又生了出来,并且充裕成了五大栽。浩子说的“破落野东西”们也生了出来,成熟地抽出秋天的金黄色。
春生把它们一点点锄掉,又把屋里的大头贴和海报揭掉,堆在一起,倒进了垃圾堆。
春生学着爷爷打渔的样子,把浩子家的钥匙用力地甩上了二楼阳台。
“去你娘的一回来就找我。”
春生撅了撅嘴,沓着拖鞋走向飞着白色灰尘的石头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