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待】 小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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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踏进火车门,明显感觉不太对劲。身前和身后的厢异常整洁,车座套上的布罩雪白,地板锃光瓦亮,窗户和相对的座椅之间巴掌大的小桌也非常干净,每张小桌上都横放有几支单独包装在透明塑料纸里、颜色温暖美丽的鲜花。她又看了一下自己的站票,确实是这一趟列车。
此时车厢的人还不多,而上来的基本都独自落座,偶尔有人挨着,坐下时互相问候,声音也极其轻细,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交谈。春有些拘束。风尘仆仆的她,在这些衣着哪怕陈旧也收拾得十分得体的人当中格外突兀,更不用说脸上疲惫不堪的神情,以及手里两件几乎能把过道堵住的大件行李。就好像一个拖着全身家当逃难的人,误入了正在准备阶段、宾客陆续前来的宴会厅。只不过,连空气都无比澄净的厅堂里的宾客并没有因此向她投来审视或者讶异的目光,即便后来上车的乘客从她身边路过,向她微笑,也没有一道视线在她的身上停留超过一秒。
如同他们所处的环境和一举一动当属寻常,而春以这样的形象存在于此也顺理成章。她不禁觉得梦幻,有多少次挤在气味肮脏、人声鼎沸的车厢里,不能舒展手脚,也没办法休息片刻,外貌穷酸的男人聚在一起夹着脏话大谈政治;妇女尖声嬉笑,摆弄着手里线头都没剪干净的假名牌包。她们的怀里、身边,多半坐着啼哭不止的小孩,或者酸奶水果吃得满脸都是,吃完后贪婪地舔着黏腻手指,再把手抓在车座的布罩、妈妈或姐姐的衣襟上。
春像每一个面临着毕业却捉襟见肘,同时又野心勃勃、认为自己应该拥有更高品质生活的大学生,打心底厌恶绿皮火车,也厌恶只能坐得起绿皮火车,甚至舍不得买坐票的自己。
火车门关闭以后,车厢里差不多坐满了人。尽管彼此之间挨得很近,她所担心的喧嚣和脏污仍然没有发生,甚至没有人玩手机,全部都静静地看着前方,如同坐在剧院等待开场,每一个人脸上都展现出全然的安宁与专注,若有所思,如同在回味上一幕结束的演出。春寻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并没有弄清让他们如此祥和的是什么。也就是这时,在清一色轮廓微微起伏的脑袋当中,她意识到这两节车厢上连一个儿童都不存在。
他们是互相认识的,共同属于某个组织的群众吗?虽然当中没有乘客类似带头人或领导者。
列车缓缓驶出车站,车厢在明亮的阳光下暴露无遗。望着窗外随着加速逐渐边缘模糊的景色,春难得在车上有了困意,她把两件沉重的行李叠起来塞到身体和车壁之间,挤在车厢的夹角上,在富有规律的颠簸中闭上了眼睛。
不过就算再怎么安静,再怎么疲惫,她也还是没办法站着睡着。火车又穿过一个隧道,短暂投下的清凉的阴影让她觉得很舒服。在这个阴影带来的间隙里,乘务员推着堆满特产和火车模型的推车从前一节车厢吆喝着走来,然而接近到某段距离时,吆喝戛然而止,只剩下四个小轮子滚动的声音继续靠近。春睁开眼睛,乘务员已经推着车子走远了。一直到离开后面那节车厢,为了兜售商品而编造的欢快而聒噪的打油诗才重新飘荡在列车当中。
一个人在春再次闭上眼之前向她挥了挥手。春努力从混沌的大脑里搜索,最后得出自己和这个裹着棉布头巾、穿碎花连衣裙的年轻妇女从未见过的结论。她笑得很真诚,招呼春的姿势像在吆喝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春靠过去,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春在自己身边坐下,春看到一尘不染的布罩,想到等公交的时候曾经在积着灰的长椅上坐过,裤子必然不干净,因此虽然双腿酸软还是摇了摇头。
转过身,胳膊被拉住。哪里有这样热情的陌生人呢?春的眼睛里透露出愠恼,但并没有让她就此罢手。她从随身携带的粗布挎包里拿出一张旧丝巾,轻轻一抖,丝巾平铺在座位上,座位便绽开了大朵大朵红牡丹,还有一只叫不出名字的蓝翅白腹的鸟。她温柔地又拍了拍座位,春无法再拒绝。等到春将行李拖到空位旁边,过道另一侧的男人立刻起身帮她塞到头顶的置物架上。左右两边的置物架空空荡荡,只有春的行李紧紧挨在一起。
也许这些人只是作短途旅行,当天参加完活动就回去了吧。年轻妇女恢复了先前安静凝视前方的状态,春便阖上眼,由着疲惫将自己拖入沉睡之中。
春又梦到大伯了。
这一次她没有和大伯父在老家种满瓜果的院子里背诵千字文,也没有同他在炎炎的烈日下拖着胶管给菜地浇水,春看不到大伯是否仍与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有一张忧心忡忡的脸。因为他躺在棺材里。灵堂的门前悬挂长长的白色布条,堆放了许多纸元宝,纸扎的人偶和纸糊的轿车,以及奶奶说用过后就要一起烧掉的招魂幡。
布置成灵堂的大厅里没有什么人,但春分明记得应该有很多人来给大伯父送葬。奶奶独自坐在门外的台阶上默默垂泪,春拉了拉她的袖子,说我想再见一见伯伯。奶奶直摇头:“别看啰阿春,太吓人啰。你伯伯最疼你,知道你任性又要发脾气。”说完又转过身去抹泪。
进到灵堂里,大伯母还跪坐在棺椁面前,空洞的目光触碰到春的那一刻迸发出异常炽烈的情感。她如恶虎一般扑上来掐住春的脖子,通红的双眼一早流干了眼泪:“我们待你不薄吧?为什么要害你大伯伯?你说,为什么要害死他,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他才不到一个月大……”春呼吸不上来,拼命撕扯她的手,希望可以解释不是自己害大伯父丧命。但是伯母的手越收越紧,春已经能听见血液在脉管里突突跳动的声音,却无论怎么努力都说不出一个字。
或许原本就是她害死的。因为就算没有伯母掐住她,她也说不出辩解的话。春在眼前逐渐扩大并将自己吞噬的白色光芒中泪流满面,她实在是个任性的孩子,并且明明深知这一点还在不停向身边的人索取。
“喂,你做噩梦啦,醒醒。”
一只手轻轻拍打着春布满冰凉眼泪的脸颊,那个裹着头巾的妇女看到她睁开眼,舒了口气,递给她一瓶没开封的水。带有一丝甜味的矿泉水源源不断流过喉咙,春感受着逐渐顺畅的呼吸,低声向对方道了谢。她微微一笑,调整坐姿时,一款样式老旧的智能手机从铺在膝盖上的衣服里滑了下去,正好掉到腿下,捡起来并不方便。
春弯腰替她捡,拿到手里以后,看到由于磕碰而亮起光的屏幕上有两名女性的合影。其中较年长的是这名妇女,照片里的她看起来和现在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秀发没有用方巾扎起来,黑色长发瀑布一样直直垂到腰际。旁边的小女孩要矮一头,应该和她有血缘关系。
“你们长得很相像。”春把手机还给她。
她露出仿佛有些哀伤的笑容:“这是我女儿,和你年纪差不多大。个子……如果没出事的话,现在应该也和你一样高吧。别看我个头小啦,她爸爸还是很高的。”春短促地“啊”了一声,半天只能说出一句“抱歉”。女人很宽容地摇了摇头:“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当时痛不欲生的,逢人就问为什么要把我们母女分开……现在只想和别人多聊一聊她,就好像她还在一样,只不过生活在我找不到的世界而已。”
春也想和奶奶他们聊起大伯父,但又心里清楚,就算他们不说,大伯母也早就不再用仇恨的目光看她,在他们心中自己仍然是导致大伯父早逝、一个月大的表弟胎死腹中的祸首。因此这么多年来,她以上学为借口在外地飘荡,始终不敢回到故乡,也不敢看当年那场灾难的报导。这次是为了把户口迁移到学校所在的省份才在暑假回来。办理手续很复杂,需要在老家住几天才能处理完,一路上春都在犹豫该怎么向他们开口。春很怕面对他们厌弃的目光。
“啊,说起来,之前乘火车的时候也有人说过我们母女两个很像呢。虽然看起来一点都不一样。你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人哦。”女人雀跃地翻找着挎包,拿出一个有些年头的相册,放在两个座位之间翻给春看,里面有很多两人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的合照。“我女儿的额头很饱满,不像我又短又小……鼻子和嘴巴都像她爸那边的亲戚,而且,连眼睛的形状、眼皮都和我没有相似之处。”只有颧骨同样都略微凸起,下巴收成窄窄的方形,因此看上去两个人有着坚毅的女性轮廓。
“眼神很像。你们散发出的气场都很平和,眼睛又十分明亮,她一直在你身边生活吧,你们没怎么分开过?”春说完顿了顿,“我的意思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前……”
女人欣喜地把相册抱在胸前,以怀念的口吻说道:“那位先生也是这么说的!当时我还怀疑,可能对方是为了表达友好才故意夸我们母女很像,所以其实并没有往心里去……没想到真的是这样。实在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是不相熟的人说的吗?”
“嗯,也是在乘火车的时候。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因为路途很远,我们聊了许多。虽然他说自己只是种地的粗人,但谈吐却非常得体,甚至称得上……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绅士?是的,他很绅士,当中一直讲笑话逗我女儿开心。她讨厌坐长途车来着。”
这时候,过道另一侧,先前帮春放过行李的男人把身体倾斜过来,也加入了聊天。春坐在过道右侧,所以这名男子帮忙放行李的时候是右脸侧对着春的,当时她没有多加注意。现在他伸着头靠近,春才看到他的左脸有一片暗红色的非常狰狞的疤痕。春吓了一跳,但奇怪的是身旁的中年妇女并没有流露出一点点讶异,对待这名男子的态度和对待春同样热络。
“你说的那个人,我也和他聊过几句,真的,一点看不出是种地下苦力的人。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哪里的老师,讲起家庭和教育头头是道的呢!拜他所赐,我明白了自己以往的作风真是十分幼稚,决心回到家就痛改前非,和家人好好相处。”
所以,这名妇女带着女儿和夸她们相像的先生相遇的时候,这个脸上有可怖的伤疤的男人也恰巧乘坐了相同的列车,并且在同一节车厢,甚至四个人的座位都挨得很近啰?竟然有这么巧的事啊。春听着他们俩小声地谈论着当年和那个人聊过的内容,越说越高兴。那趟漫长的旅程想必也因为充满欢声笑语而显得格外短暂了吧。要不要和他们之中的一个换下座位呢?隔着自己怎么说都有点费力。
不过春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带着善意的想法,因为她买的只是站票,如果这个座位的乘客上了车,再换来换去只会更加麻烦。春轻轻叹了口气,真希望当时自己也在场,这样就能加入他们对这个人愉快的回忆之中了。
另一名女性乘务员推着放有午餐和零食、水果的小车从火车尾的方向折返回来,经过这两节车厢,也和先前满嘴油腔滑调的男乘务员一样,保持着仿佛履行规定般的安静,甚至没有停下来用眼神询问是否有人需要午餐。好像这两节车厢根本没有乘客,所以不需要做出任何举动。
或许这两位乘客聊得实在太尽兴,不知不觉声音就高了起来,春有些担心会不会招致其他需要安静的乘客的不满,犹豫着想提醒他们一下。没有想到,随着音调的提高,这一节车厢越来越多乘客有了反应,纷纷转过头,后方车厢的甚至走过来围在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加入了聊天。
春被围在中间一头雾水。这么说来,这两节分外整洁的车厢的人都彼此见过面,并且曾经全部同乘过一趟列车。在来自不同乘客聊天内容所提供的信息里,春发现他们大部分是且仅是萍水相逢,很少有人相互熟识,所有的交集仅限于七年前共乘火车,以及七年后的今天再度重逢。
如果说左边的伤疤男子,和右边的头巾女子,两人的重遇只是巧合,那么两车厢人的重遇,怎么想都是有意而为之吧。可是,为什么一开始上车的时候到刚刚为止,除了她两侧的人,都没有人互相攀谈呢?而且仔细观察的话,他们几乎每个人脸上或头上都有或大或小的疤痕,脸上什么疤都没有的也难保身体上没有。难道是某个成员之间都很少联系的秘密组织吗?因为身体有缺陷,每隔几年聚集在一起寻求安全感?
“抱歉,我想问一下……”春终于忍不住打断头巾女子的交谈,不想再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了:“七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让你们都相遇了?虽然你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但好像没有人提到起因。”
听到春的疑问,那名裹头巾的女子惊讶地说:“咦,你没听说过吗?那时候你应该才十二三岁吧,开始记事了才对。那一年的今天这辆火车发生了事故爆炸,爆炸点就在这两节车厢之间……不过具体是什么原因,我想不起来了……总之,造成了很多人伤亡。由于事故轰动了全国媒体,这边的铁路局便设定了一个悼念日,由我们这两节车厢的幸存者每年到此追悼亡者。”
说着解下头巾,光裸的头皮上赫然盘踞着许多丑陋的伤疤,她看到春瞪大眼睛,又歉意地笑了笑,重新把头巾系回去。“不好意思,吓着你了吧。唉,实在太难看了。”然后和其他人无奈地相视而笑。大家好像早就不把爆炸带来的损伤当成一回事了。
春仍然没有回过神来。女子不禁担心地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还好吗?怎么脸色不太好的样子?真的有这么吓人吗?”春摇了摇头,接着摘下细框眼镜揉了揉脸,仿佛比睡着之前还要疲惫。
“对了,那个说你们母女很像的男人,他还跟你们聊过什么吗?”
“我想想,好像是没有了……哎呀,人一上年纪记性变差,也可能是我想不起来了。”
另一个站在过道上靠着座椅的人说:“不过,他倒是还跟我提起过他的侄女。那时候我也带着小孩嘛,就不免聊起孩子的话题了。”
头巾女子后知后觉,拍了一下大腿:“对,还说过他侄女。他说我家姑娘和他小侄女一般大,可怜小小年纪爸妈就去外地打工了,记事之后统共没见过几面,都是他这个大伯带着生活。毕竟不是亲生父亲,再怎么仔细也有不周到的地方,跟别的小孩打架脸都掐肿了,回来照样一声不吭……倒是做大伯的心疼得要死。好命苦哟。”
“没错,其实要我说,这伯伯当得够尽心尽力了。但小孩毕竟是小孩,再怎么懂事骨子里也是任性的。那时候他媳妇儿好不容易怀孕了嘛,侄女不高兴了,嚷着爹不疼娘不爱,连大伯也不要她,说什么都要离家出走。竟然还真的买了火车票就偷偷跑了。”
“她那大伯要不是为了找她,也上不了这趟火车,或许现在都住到城里去了。他自己的小孩现在也该七八岁了吧?正是最调皮的时候。没有爹,那母子俩可不好过哦。”
外套早已经被春的手指绞得不成样子,眼泪扑簌簌落在白色薄面料上,晕染出一圈一圈灰色花纹。但是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反常,他们依旧沉浸在一声声的叹息之中。
“喂,别这么议论人家吧?再怎么说他对侄女都和亲生的一样。他帮了我们这么多,如果知道被施恩的人在背后对自己视若珍宝的人指指点点,那该多伤心啊。”方巾女子稍微提高了声音,将其他人对小侄女的不满压了下去。“更何况,火车爆炸不是他侄女的错,小姑娘也只是因为害怕被抛弃才离家出走的。你们小时候难道就没发过这种脾气吗?没有跟家里人吵翻过吗?是不是?”
“你哭什么啊……”
在其他人的提醒下,方巾女子终于发现春在哭,短暂的疑惑过后,仿佛知道了什么一样,轻轻摸着她的头说:“没事了,都过去了。他在天有灵,一定不会责怪你的。”
可是,还没面世就夭折在娘胎里的表弟,他也会原谅我吗?伯伯如果知道伯母因为悲伤过度而流产,他还会原谅我吗?春在方巾女子担忧的注视下站起来,小声说“我去洗脸”,然后在其他人不解的目光中走向厕所。
洗完脸,春又碰到了兜售火车模型和特产的乘务员。他满脸堆笑,停在春身边问她需不需要纸巾,春往衣服上抹了抹手,说“不用了”。乘务员不太高兴地想要继续走,春又叫住他:“请问你们还有多余的鲜花吗?”他往春坐的车厢望了一眼:“那是专门为了追悼已故之人准备的,你要那个做什么?”春犹豫了一下,“我先前不知道有这个追悼日,实际上我也有亲人在爆炸中去世了。桌子上的鲜花是为前来悼念亲人的乘客准备的吧,我想买一束代表自己心意的花。”
乘务员有些不耐烦,一只手杵着推车:“都说了,是为已故之人准备的,每个座位都有一支。很抱歉你也有亲人去世了,但他的那一份不会被排除在外。”
“那好吧。请给我一份特产和一瓶矿泉水。矿泉水给我,这份特产请在我下车后转交给这节车厢最后一排包着方巾的女士好吗?”
“什么女士,你说清楚一点。”
“喏,就是……”
春回过头想要指给他看。但映入眼帘的,是连续两节空空荡荡的车厢。从玻璃外面透进来的光仍然澄净无比。她走进车厢,空气仍然凉爽清新,没有一丝从人体内循环过后又排出来的浑浊与燥热。
“不买了吗?请不要挡住过道,往旁边站一站,小心剐蹭。”
“刚刚这里还有很多人的。像你所说,为了追悼亡者而重新聚集到此。”
“……小姐,请你不要再开玩笑了。”他的面色很难看:“你都不看报导的吗?在那起爆炸事故里,这两个车厢加起来将近两百名遇难者,只有八个小孩子活了下来。当时有人携带易燃物品上了车,不知怎么躲过了检查。车厢损毁很严重,两端都有废墟堵住了通道,都是死路。后来还发生了二次爆炸,一般人根本逃不出去。”
“不可能。那些小孩子怎么逃出去的?”
乘务员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第一次爆炸发生以后,车厢脱轨倾斜到了桥外,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往下坠,等到救援队来到现场已经来不及了,破开的相对安全的缺口只够小孩子进出,所以他们还能活动的人就把小孩先递了出来。
“其中有一位先生,他遇到熟人去了其他车厢,原本有机会活下去。但他看到了卡在厕所间的小女孩,所以在第二次爆炸发生之前折回去将她拉了出来。只不过,小姑娘安全离开后,二次爆炸紧接着发生了,他被埋在废墟里,和其他乘客一起,连同车厢都坠到了桥下的河流中。车厢的残骸隔日才被完全打捞出来。”
春回到空无一人的车厢,坐在座位上,忽而又站起来,拿起一条平铺在雪白的椅套上的丝巾,上面绣着红牡丹和脑袋明亮的蓝色小鸟,只是颜色已经没有以前鲜艳了,绣制的图案上还有几处磨损脱线。
火车嗡鸣着驶向站台,这次她独自将行李拖下,丝巾塞到口袋里,接着又一个人离开了车厢。
刚到站台,她看到一队由不同年龄段的男女组成的群体往她下来的车厢涌去。其中一个女孩和春差不多高,头发又黑又长,扎成一束直直地垂到了腰际。她下巴的线条很坚毅,侧脸的颧骨有些突出,在炎热的光线下微微泛着健康的红晕。
春折回去叫住女孩,把口袋里的丝巾递给她。女孩展开丝巾让它像面旗帜一样飘在半空,过了一会儿莞尔道:“我妈也有这样的一条,上面绣的是牡丹和白眉蓝姬鹟,这种小鸟在她娘家的故乡能见到。”
春点点头,看着她雀跃的眼睛:“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
“真的?别人都说不像,只有很久之前一个叔叔也说过这样的话。你认识我妈吗?”
春迟疑片刻,又点了点头。
“我妈去世七年了。七年前这趟火车爆炸,我也在车上,差点也一起死掉呢。多亏了那位夸我和我妈很像的叔叔。”
“然后呢,那个叔叔怎么样了?”
“啊……为了救我去世了。我卡在厕所的门里的时候,他一边往外拉我一边说,他的侄女离家出走去找爸妈,好任性哦,不知道现在到哪儿了。如果能再见见宝贝小侄女就好了。”
“他是不是看起来很生气?”
“……不是的。他没有怪你。”
春和她道别之后,在站台的座椅上坐了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春一直在思考,那些亡魂一直留在车上,是因为忘记自己已经死去了吗?为什么看到的所有的亡故之人中,唯独她的大伯没有出现呢?
想了很久都没有头绪。
离开站台时火车又启动了,刚刚的女孩从车窗里向她挥舞着丝巾,风呜呜吹着,将丝巾又展成了一面旗帜的形状。春忽而想起大伯父出殡的时候,奶奶执意要春举着招魂幡走在前面,大伯母也扭开头默许了。奶奶说,你大伯最喜欢你,保管举着灵旗一招就回来了。但是过了几天奶奶又说,怎么都梦不到他,请人一算这龟儿子还呆在外面没有回来,怕是路太远走丢了,连幡旗都看不见。
这么多年大伯一直徘徊在车厢坠落的河中还是火车上呢?她不知道该怎么找,也不知道找到他以后该怎么办。迷失在外的伯父,是不是一直在等自己接他回去?可是看到未出世的孩儿的小小的坟丘,他会很难过吧。看到苍老的目光浑浊的母亲,看到守寡七年的妻子,他会心痛吧。
火车咆哮一声冲出了站台所在的隧道。
就在火车消失的隧道口,她一回头,就看到了隐约站在轨道上的影子。大伯还是老样子,严肃的脸在看到春的时候会露出笑容,一笑就绽开满脸褶子。春看着他穿过隧道和站台棚顶投下的阴影向自己走来,眼中渐渐噙出泪水,轻声说:“伯伯,我们回家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