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一丝丝冰凉的网轻轻的罩过来,像有人在耳边低喃,白诗不由地耳红面赤,渐渐的,耳语声似乎有些疲倦了,模糊起来,下雨了。重庆的雨一直下的很小心——多数情况是这样的,不会一下子释放的轻松,总是含含蓄蓄的,她一直很小心地轻拍着树叶、野草,稀稀疏疏的作响,却是很齐整。远处高低不一的塔吊连同阵阵轰鸣声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蚕丝,慵懒代替了时日。
老杨今天出院。白诗和老杨认识大概有五六年样子了吧。前三年,在白诗熬夜写完稿件,拉过阳台窗帘,正要入睡的时候,他会注意到一个穿着灰黑色衣服的干瘦老人,总要在凌晨沿着荒园的甬道拖过去拖过来——他摆成一个“人”字型——右腿已经死了,双手抱按着大腿,就像要马上失去一样,有些不舍。一次,出门的时候,他跌倒在白诗门口,白诗没有扶他,他们算相识了。
下午,白诗在火锅店里交代了几句,就去医院接他,他明显消瘦了很多,以前小麦色的皮肤变成了柚白色,像是刚刚出笼的馒头。
8月13日这天晚上十点多,白诗在楼道里发现他,他不断地低沉呻吟,蜷缩在一团,眼睛紧闭的,送到医院后,白诗才发现他的衬衫里夹着一支紫红色的玫瑰,花枝烂了,露出了绿白色的筋骨。
“哦,好。”电话那边他显得有气无力。
白诗的预感应准了,他没有出现在医院门口,白诗进了他的病房,他也没有整理好东西,他躺在病床上,大概很久都不曾动过,像一把枯木,只是还可以看到微弱的颤抖。
“老杨,我们走。”白诗不得不像发号施令。
“哦。”他回了一声,开始扶着床杆起身。
是的,他虚弱极了,像经历了一场战争一样。
“走!到火锅店,我们喝酒,庆祝你的出院!”
“回家吧,我想回家。”老杨支吾着。
白诗把窗户放下,雨水已经渗进了窗台。
“回家吧,我想回家。”他又生硬地说了一句,像一种企求。
看着他缓慢的挪动上身去拿拐棍,白诗还是不由自主地过去扶他,出乎白诗的意料,他并没有拒绝,但是走了一段路,下了医院的楼梯,他突然猛地推开白诗:
“我是行的。”
白诗没有再扶他。
雨越下越大,似乎故意要阻挡回家的路,齐刷刷的雨线,从天而降,和车灯下的公路拉起了线条,像一台紧张工作的织布机,虽然小雨滴答了很久,并有趋紧的态势,但是人们冷冷地,并不急于应付,而是要等到越下越大,雨水淋湿衣服,漫过鞋子,大家疯狂地在雨地里奔跑,汗水冒了出来,和雨雾缠到一块,人的身影轮廓显得虚无缥缈。
再怎么白诗也没有去搀扶他,他的右手爆满了血管和青筋,支撑着整个身体,白诗点燃了一根香烟递给他,然后自己也点燃了一根,潮湿的烟丝舔着舌尖,多少有些灼热的感觉,不至于太过麻木,巨大的雨滴随意地滴在烟枝上,徒然增加了香烟自身的重量,白诗不得不用右手罩着,再看他,香烟没有了声息,早就熄灭了。
白诗抬头打量了一下,云层越积越厚,雷声也跟着紧俏,到车库几步远的距离,感觉全身都被一层紧身的纸包裹了,老杨执拗地跟了过来,雨水洗刷了白诗的两个镜片,模糊一片。
现在,上楼梯对于他来说是件困难的事情,从底楼到白诗住的六楼要爬一百二十个台阶,张蕾在的时候,每次白诗都要先把她从轮椅上抱下来,小心翼翼地一阶一阶地抱着她回家,然后开门,把她放在粉色的沙发上。她一直注视着白诗的眼睛,那双乌黑的眸子,看着白诗时充满了新鲜,如同一头刚刚出生的小鹿,有些无辜,有些好奇,有些专注,好像这世界上除了她就剩下了白诗。
“老婆,我出去一下,会按时回来的。”
“嗯,早点,我会很乖的。”
白诗转身的那一瞬,知道她又撇着嘴,生气地笑呢,但是,他没有一次突然转身去获取她那双精致的眸子,他知道,一旦自己转身,她会大哭起来的。
当然,他会以近似飞的速度飞奔到楼脚,一手拎起轮椅来,就往楼上跑,之后使劲地敲门,“砰砰砰”,声音几乎在楼下都听得到。
“老婆,我回来了。”
“这么早,我来开门。”声音显得很遥远。
“今天火锅店生意不错。”
“哦。”
“来了好几桌,他们喝酒,猜拳,吼得整个店像翻起来一样。”
“哦。”
声音渐渐近了,约莫有十分钟,门开了,她笑眯眯地站着,双手拄着拐杖。
“老公,欢迎回来。”
不止一遍地,他注视着她的眸子,闪亮亮的,比夜晚的星辰更闪烁。
没有人知道这一段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最近的路,却成了最长的路,她右腿耷拉着,拄着拐杖,双臂略微倾斜,支撑起整个身体的平衡,她冒着热汗,气喘吁吁,红扑扑的脸。
很多次,他坚持要用钥匙开家门,她都坚决不允许。
“我是你妻子,我要给你开家门,看着你回来。”她咬着嘴唇,双眼直视着他。
白诗又一次转动了老屋的钥匙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