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逗,顺利度过了十五个春秋,生活在乡村,是一个六口之家的独生子。
我们的邻居也是一个六口之家,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小姨,不同的是,他们家的孩子家豪比我大七岁,我还在为中考奋斗,他已从军归来,参加工作。
我对我们家的生活,感觉很满足。爷爷和人合伙办了个乡镇小私企,规模虽小,一年也有不错的收入。奶奶就在家豪妈妈的厂子里打打小工,赚点伙食费。爸爸和妈妈在镇上的事业单位工作,都有稳定的收入,比上虽不足,比下却有余。小姨毕业后,留在了市里工作,普通工薪族,休息时才回乡下来。我在学校读初中,也许比较幸运吧,成绩还不错,时不时的,可以感受到来自身边人的一些小幸福。
爸爸妈妈是没啥雄心壮志的人,所求不过老人平安健康,小孩听话懂事之类,一家人安稳度日即可,所以对奶奶的一些话,也就不放在心上,或者一笑了之。
但奶奶,可从来没有轻松过,我之前不懂,现在年龄渐长,从邻居的言辞神色中,慢慢也看出来几分。
硝烟隐藏在家长里短中,是一场暗战!
奶奶的“不轻松”,要追溯到她的年轻时代。
她和爷爷,与邻居的志发大伯、金凤阿姆四人,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农村嘛,婚嫁都是就近原则,本村消化。
金凤阿姆的父亲,叫梅夫,教书先生起的名字,年少时读过私塾,那个年代,算识文断字的人了。可惜读过书并不能救穷,因为不擅农活,家底越来越穷,终于老婆跑了,改嫁他人。金凤阿姆的童年也是不幸的,和志发大伯结婚后,正值农村承包责任制全国推行,日脚才慢慢好过过起来。家豪妈妈姐妹俩十多岁时,梅夫太公去世了。
和金凤阿姆比起来,我的奶奶富珠要更不幸。她不是本镇人,是因为家里孩子多,穷得要饿死人了,才被送到我的太公家做养女的。我的太公叫小狗,父亲很早去世,留下孤儿寡母,也因为穷,他三兄弟两个都送给了别人养,他是年轻时身体差不好养活,按农村的风俗,特意取了个赖名,虽然成人了,但仍是落下了病根,据说不能结婚,所以喜欢的姑娘嫁给了别人,他终身未娶,才领养了我的奶奶,几代人穷怕了,取名富珠,讨个好彩头。
奶奶和爷爷结婚后,与金凤阿姆家比邻而居,也许是家庭成员结构一样、家境同样拮据、年龄又相当,远亲不如近邻,两家人和睦互助,有事相互照应,有了好事也相互告知共享,长久以来都是中国好邻居模式,但随着双方都生活好起来,渐渐地,双方竟暗中较劲起来。
事情要从两家对“读书”的不同想法说起。从梅夫太公到志发大伯,都是肚里有墨水的,而我的太公、太公的寡母、我的奶奶几代人都是文盲,只有爷爷读过小学,识字,在生产队做过记账员。
照理他家应该更重视对子孙的教育学习,可是微妙地是,志发大伯和金凤阿姆都不想让两个女儿读太多书。
土地承包到户后,村里人辛苦操持,一边侍弄土地,种桑养蚕,一边利用农闲时去镇上的厂子里打工,或者走街串巷,收废品、剪兔毛、载玻璃、搞运输,热火朝天,人人“赚大钱”,家家户户力争早日当上“万元户”。
两家人的四个女孩,眼看着上了初中,最大的属佳豪的妈妈,她当时十六岁了,马上要初中毕业,“要不要再去读高中”就成了两家人闲谈的热点,因为她的选择与去向,某种程度上也是后面三个女孩的未来。
志发大伯和金凤阿姆商量后,决定不读了,让大女儿去厂里上班。志发大伯当时和他的兄弟合伙运玻璃,就是到上海的大型厂里收碎玻璃,用船运来后卖给本地的厂子,粉碎成粒子,再卖出。船上条件艰苦,金凤阿姆身体吃不消,就呆在家里看护田桑,两人的收入也算村里的佼佼者。志发大伯是全村第一个“万元户”,第一个买回一台“百乐”电视机,当时真是让村里人眼热。
但志发大伯想有更多钱,眼睛便看到了两个女儿身上。当时江浙一带的蚕丝产业很火爆,许多十六七岁的女孩初中毕业就进丝厂,帮助赚钱养家。她们心灵手巧,吃苦耐劳,收入也十分丰厚。
家豪的妈妈在学校里成绩一般,不好也不坏,她自己并没有什么打算。在父母的托人安排下,她顺利进了镇上的丝厂,从此开始了工作生涯。
我的爷爷奶奶则认为,能考上高中就应该继续读书。也许是吃了几代人不读书的亏,他们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考上去,跳出农门,做个体面的镇上人。当然,如果成绩差,考不上,那就只好进厂子。
当时,我的爷爷认为种田并不能快速发家致富,随着全国掀起“下海”热潮,他东拼西凑,借钱作本钱,最终同村里几个想法一致的人合伙办了个乡村企业——钣金喷漆,然后自学了用电石气烧电焊、看懂密码箱图纸、车床加工零件、喷漆烤漆等等,规模最大时厂子里有四五十人,大都从附近村子招募,他们为上海、南京、无锡甚至北京的一些大型国企代加工。我妈和小姨小时候,爷爷就经常到这些地方出差,被人尊称为“师傅”。
由于有这些和志发大伯完全不同的经历,我的爷爷显得有见识,他始终重视对两个女儿的教育学习。日常生活中爷爷工作很忙,根本无暇顾及,但每天的“晚饭时间”却是雷打不动的“读书至上”座谈会。
奶奶也经常对我说起爷爷对小时候的妈妈和小姨教育的往事。
最后,家豪的妈妈和小姨都成了丝厂女工,过上了“三班倒”的生活,丝厂效益不好后又换过几家厂,期间还在家加工缝纫过,直至现在家豪妈妈买了一台梳棉机,招了两名村民加工梳棉,他的小姨辗转几家店子,现在依旧在帮别人看店。我的妈妈和小姨初中毕业读了高中,参加高考,最后一个成了人民教师,一个成了会计。
逢年过节,大家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的欢声笑语中,我总能品出一些话中话的味道来。
“昨天老大带我去皮革城了,呶,就买了这么件东西,”金凤阿姆嫌弃中透着炫耀,“说是貂的,贵倒不贵,两千还不到......”
“两千还不贵?我们两百的都没得穿呢!”奶奶和别的老太太们一片啧啧啧的夸赞羡慕。
“小的么,买了个金手镯给我,也不知多重......”金凤阿姆一边继续嫌弃地炫耀,一边扬起手腕上明晃晃的物事。
“哦哟,有享头啊!”老太太们又一片啧啧声。
“孙子家豪么,才第一年上班,年终老板给了二十万...这点么,也还不错了,是吧?毕竟才一年!”金凤阿姆继续唠叨着,眼睛却特意看着奶奶。
“唉,你孙子倒是出息了,我们那个才刚考上高中......”
“不是才初中么,就上高中了?”一个老太太说。
“本来是读初三,可上个月参加了市里重点高中的考试,考进实验班了。”奶奶说。
“考得这么好!那现在就读高中了?”又一个老太太说。
“考是考得不错,以后也不知道怎样。哪像家豪,又会赚钱,又会交女朋友了!”
“对噢,前天和你家家豪一起的那个女孩,长得很漂亮!”之前的老太太开心地比划。
“志发看得中么?”另一个老太太赶紧问。
“老头子倒还满意!对方家里开金店的,轮到拆迁,市里有三套房......钱方面倒不担心。”金凤阿姆一脸满意。
“下个星期订亲,完事后要带全家去北京旅游!叫我和老头子也去。”
金凤阿姆继续唠叨着,老太太们再次一片啧啧啧。
如果不是吃饭时间到了,她们肯定还有许多次啧啧啧。
“奶奶,听说金凤奶奶她要去北京吗?”我一边扒饭一边问奶奶。
“我和你爷爷暑假去过北京了,她倘不去怎么算享福的人呢?”
“穿貂皮、戴金镯子、孙子赚大钱的人家,怎么能连北京都没去过呢?”
爷爷意味深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