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点整,我想我的梦中应该有一台按摩椅,椅子旁边的红漆圆木桌上是一杯清淡又尖锐的葡萄酒,嗯,不那么易饮,就好像在口中放了一个三角形般,有棱角的酒。
凌晨两点十分,眼前泛黄的旧窗帘上停着一只有两条长触角和四只小短腿的飞虫,任凭窗帘被风吹得四散,飞虫照样一动不动,和窗帘完美地融为一体,似是歇菜了,哦不,歇觉了,对我手边热气缭绕的咖啡再无兴趣。
凌晨四点,天渐渐亮了,眼前的飞虫不知何时离开了,窗帘上没了焦点,思绪开始游荡,脑海里突然浮出一条小巷,凌晨四点的小巷——昏黄的路灯,一只无论怎么逗也抬不动眼皮的赖皮狗,一锅翻腾着雾气的小米粥,松花黄般,香甜可口,那是早晨的味道,是一天的开始。
凌晨四点半,我输好email地址,用干瘦青黄的手拖着和我一样迟钝的鼠标点击“发送”,夜便开始了。
我将能想到的一切连同沉重的身体全都扔到那不软也不硬的木板床上,床有一个我那般长,两个半我那样宽,刚好够翻一次身。
“嗡——嗡——”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锯木声,我将掉落在地板上的手机拾起,黑色的屏幕映着我乌黑的眼圈,九点十二分,擦,少睡了八分钟。
窗外一轮象破砖碎末般粗糙的红日照亮了房间,我习惯性地扫视四周:揉成一团散落在地板上的纸巾,插座上半年未拔下来的插头,墙角落了几层灰的书,书上泛黄的健身房收据和许久未穿的运动鞋。来这个城市是为了看更多的画展和音乐剧,结识更有趣的灵魂,而现在除了家,我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公司;除了老板,见的最多的人就是外卖小哥。唯一谈过的一场恋爱,婚姻的坟墓还没开始建爱情便已苍老,了无生趣,兴味索然。
洒进室内的阳光几乎象流水一样清新,却涤不静空气中上下浮蹿的不安分粒子。
“滴—滴—滴—滴—”
早晨九点二十分。我用力地拍了拍脸,抓着头发,将桌上剩下的半杯咖啡一饮而尽,然后踩着拖鞋挪到卫生间。盯着镜中了无生气的黑眼圈,心底一阵烦躁,余光瞟到角落里快干掉的眼霜,我闭上眼睛,打算边刷牙边睡个回笼觉。
早晨九点三十五分,我拿起包推门而出,将满室阳光左三圈右三圈地锁紧。楼下锯木声不断,那棵半死不活的垂杨柳终于要为这片出租房的价格上涨做出最后的牺牲,我看了眼于周口中“那次无力抵挡的悸动”发生的场所,默默为这棵杨柳和我们曾经薄如蝉翼的爱情哀叹。
于周是那场不愠不火爱情里的男主人公。我们一起从城郊搬到城中村,带着一腔孤勇和一口铁锅,在那棵本来就不常冒绿的杨柳树下,爱情的小树苗开始萌芽,然后我们便像大多数的情侣一样,从开始的一日一抱到后来的一月一炮,那口用来煮泡面的铁锅也被扔在阳台上晒袜子了,爱情的小树苗还没抽什么新枝,便枯死在不冷不热却分分致命的日常里。心中弥上一阵清苦,这种带着潮湿感的忧伤只持续了八秒,便被头顶的日光炙烤挥发,连股烟的痕迹都没留。
手中的电话不分时宜的响起。
“凡凡,你什么时候回家啊?上次陈叔叔给你介绍的那个小伙子你联系了没,他好像就在你公司附近上班啊,你们下次一起回来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知道了知道了,忙完这个项目就回去。”
“你记得......”
“妈,挤地铁呢,回去再打给你。”
我按掉电话,立马抱着我的包冲向人群。
还好,今天的地铁不算挤。
我歪斜着身子将头靠在窗上,挥走那些纷杂无序的思绪,它们四散,然后像气泡一般又一个个地浮了上来,我不停地敲打,气泡破灭的速度却赶不上它翻腾上升的节奏,于是我放弃了徒劳的挣扎,脑海里便浮现出母亲一脸严肃的脸庞:“我们那时候像你这年纪再不结婚,可是要被人家笑话的,工作有那么忙吗?忙得连个朋友都没空耍?”我垂下眼,目光定格在一个胖子叠了几层肉的后脑勺上,他似乎在睡觉,那层层叠叠的肉随着他摇晃的头一颠一颠。忽然他猛地直起腰,像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掏出手机:“王老师,对对对,我是笑笑的爸爸,啊昨天加班加太晚了,回家忘记给您回个电话,是是是,我以后一定常看着她,对,对,行,谢谢老师啊还让您这么费心。”他边哈着腰边挂了电话,低眉赔笑的脸瞬间换回了先前的冷漠,轻叹了口气便重新靠向车窗。
我看着他那又开始摇晃的后脑勺,不由想起了自己在客户前的模样。似乎每一代人都有那一代的忧愁,大家都在背负着不同的十字架行走。这样一想,便对母亲理解了些,打算晚上再给她回个电话。
时间从踏入办公室的一刻开始变得飞快,它的流逝如同事件的积累,没有新的事件时间便也失了长度。我坐在闪着蓝光的屏幕前,敲着如格子间般整整齐齐的呆在自己位子上的键盘,还有那圆滑的总是发出“嗒、嗒、嗒......”声音的鼠标,一天便这样过去了。
“小凡,等下未君要请客,你要不要一起?”
我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不了,我妈刚给我发了消息说她今天来了,我得早点回去。”
将电脑屏幕熄掉,我拿出手机,离开了办公室。手机屏幕上的对话框是10086,我妈没来,我也不想早点回去。但更不想去参加那种毫无意义的聚会——男的喝酒谈压力,女的握手谈孩子,各自谈着互不相干的事情,却能把彼此感动得一塌糊涂。在第一次参加那种聚会时,我便是饭席上的多余人,既不讲自己的伤心事,也不学着替别人伤心。不止那场聚会,在这个公司,在这座城市,有太多套着隐形衣的多余人,既非孔雀,又非乌鸦。
下午五点四十分,路过一家牙科诊所时,我的后槽牙神经开始活跃,脑海里忽然浮现八市的火锅和白酒,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为了能毫无压力的再去吃顿火锅灌壶酒。
躺在被固化灯照亮的治疗椅上,看着穿着白衣带着白手套的医生,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拔牙。外婆会挑根结实的细绳,将它的一头栓在我那颗摇摇晃晃的牙齿上,她牵着另一头,然后猛地拍一下我的额头,有时外婆手中的线随我一同倒在了地上,牙却还是摇摇晃晃的似掉非掉,她便干脆将线绑在门把儿上,砰地一声,那颗蛀牙就像一个骄傲的胜利者,吊在门把儿上晃晃悠悠。这时外婆便会解下细绳让我把牙拿去院子内扔到屋顶上,我按着外婆的叮嘱,对屋顶大喊:“狐狸狐狸,旧牙给你,给我新牙吧!”
现在的我,不知何时已模糊了对狐狸的信仰,只是躺在这里面无表情地祈祷着眼前这个戴着口罩眯着眼睛的牙科医生不要手抖拔错了牙。
晚上八点二十分。回到家中,阳光早已逃的无影无踪,微弱的月光将客厅映得清冷。我把灯打开,口中还在散的麻药让我不由地将嘴咧着,大致收拾了一下屋子,手机传来收到邮件的提示,我打开一看,又是客户的修改意见。冲了杯咖啡,便习惯性地窝到电脑前。
凌晨两点,手边的咖啡早已没了热气,我却被小飞虫缠得烦躁。看了眼手机,忽然想起还未给母亲回电话,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凌晨两点二十分,我躺在床上,望着因没了杨柳树不再被月光映得斑驳的天花板,似乎比昨日更亮了一些。
明天还会这样过去的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