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柒又倚在窗边看着岱山上的落日,那遥远的气雾升腾起来,使它就像摇曳的烛光一般,颤颤巍巍。最终将会到达泯灭的,到达消亡的残阳还在坚持,黑夜来临之际,白昼离去之时,在山寺的悠长的钟声中挣扎。小柒原是无动于衷的,每天黄昏,当她施上粉,抿上唇脂,偏头为自己的发髻插上那根暗金色的簪子时,她总会瞥到这一番不曾变动的景色。那时的她,可能会轻轻叹一句,今日又是如此了,或者连叹都不会叹的,只是起身合上窗,跟着张妈,缓缓踱下楼去。在楼下,落座着饥渴的男人,他们会发出阵阵青睐的喝彩,还会有迎面冲来的裹挟着欲望的迷恋,在那一瞬间,小柒会感到满足,仿佛置身于柳絮纷飞的幼年,母亲轻轻地摸着她的头,笑吟吟地夸赞她的手灵心巧。她就在叫好声中自豪于她悠扬婉转的琴音,也自信于年轻貌美的容颜,袅娜多姿的身段。这时,小柒忘了自己,忘记身处何地,忘记岱山上被钟声惊起的飞鸟。
而现在却不同,早早梳好妆后,她呆着身子,望着那轮红日,也可能望着的是罩在上面的霞。
小柒无法正视回忆,她害怕于回忆中的温馨,又恐惧于过去的不幸与压抑。让她感到窒息的,无助的其实不是混杂交错着温暖和冰冷的模糊映像,而是当她发现这种映像消逝破碎后所呈现的才是真正的彻骨霜寒时,才不敢靠近。但记忆的到来总是措不及防,如当年她家被抄一般,没有人告诉她那天会有手持兵器的官兵冲到院子内,他们鲁莽,一身戾气,无情地呵斥,狂躁地搜寻,然后在混乱喧闹之中,父母亲眷被拖走了,她愣着看,如织机断了一处,卡在那里,运行不了了一样。接着小柒也被拖走了,她还是呆愣着,没来得及大声哭喊,院外的桃花就洒了一地。
小柒会突然想到桂花糕,甜甜腻腻的味道,只有小时候的才有的味道,还有父亲书房熏着的香草,她会抓在手里揉搓一番,接着把手探到鼻前嗅嗅的褐色草药……像这般突破时间枷锁的片段难以计数,也一种是没有画面的,传递在身上后表现出来的是一种莫名的心悸,是与幼年的她产生了通感,霎时,她会热泪盈眶。而这一切,就像深夜的飞星,不明所以的,难以掌控的,随时都有可能在小柒的心上掠过,在下楼时,在琴声之中,在中秋月光的倾泻下,在身上是四处游走的粗糙手掌时,都会让她突然颤栗。紧接着,小柒看着周围,悲哀涌起,但转瞬她也只能离开了,沉默了,啜泣了,强颜欢笑了。
小柒纤纤秀手拨弄着琴弦,琴曲便在厅内回转,她享受着每一个琴音的变化,这是寄托,她当下的所有基本就在此了,在抚摸琴时,小柒才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她的痛楚只可这样表达。然而她越是想高声呐喊就越要低鸣悠远,于是越是轻微的拨动,小柒越要用尽全身力气,这其中包含着一种恨不得的愤慨和不得不的无奈。此时,尽数的悲痛与遗憾全被她驱赶到了十指间,附着于旋律之上后一泻而出,所以她的体内开始是空的,而乐音绕上横梁后又再度从她的双耳潜入,上边依附着悲痛变了番模样,没有初始那么刺心与激昂,反是如游丝般侵入,逐渐包裹。此后,她的手便没有了刚才的气力,是真正的柔和了下来,因为她被包裹的密不透风无法挣脱了,在这泥淖中,她只得抱紧双臂,向自己无声哭诉,处在无尽的自怜中。
听众们看痴了,逐渐燥热,但他们的脑海里没有琴音驻留的空间,欲望早已冲散了一切。他们只是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沉浮,他们想撕开小柒轻薄的衣纱,想把小柒白皙的肢体一览无余,想在她坦露的身体上面放纵,欢驰。无数遍相似的推演在台下进行着,演奏完毕后也不停止,因为演奏什么,与他们无关。
“小柒姑娘的琴技果然如城中人所说的那般,在下一游历的小琴师实在佩服,不知小生能否有幸和姑娘合奏一曲。”
小柒眺望着落日,心中欢喜与惆怅交织,一时间惆怅占据了上风,哀于日子一天天过去,且不知那琴师当日承诺的是否为真,如若是真,那他究竟何时才能到就又成了迷了。一边又有欢喜噙在眼中,一想到能远离这里,她就好似化身为飞起的轻燕了,穿过炊烟,穿过云霭,在远处的岱山林间游戏,被橘色的日光所围裹,她觉得自己正逐渐靠近那温暖,那周身泛起胭脂红的日,她发现自己离它近了。但理智却不能任由她的身躯飞向那里,因为会被炽热的火焰所灼烧,从而一切将化为灰烬。接着小柒不得不把疑虑和忧愁再次压在身上,并将希望与温暖隐藏与遮挡。她反复告诉自己他没有理由来,也不会来了,他只是戏弄他。她想让自己相信这个“事实”,是为了把自己拉回到原来的位置。不住的欺骗与麻痹自己,同时也在将希望与温暖一次次地放大,而欺骗与麻痹被水冲刷之后,重新着上的又是嘲笑与挖苦。
总之,小柒在尽一切力量阻止,可当再次看到阳光附在窗棂上,再次摸到琴的古木,那力量便霎时土崩瓦解,只得再次重筑。
被卖到青楼的第一天,张妈问小柒会什么,小柒颤抖着回复,会弹琴,会绣花还会……张妈说够了,资质不错,养两年再接客,你就以后叫小柒吧。从此,张妈每天逼她弹琴学艺,让她和姐妹们学着点待人接物,告诉她只要表现好了,将来好日子多的是。
那两年,小柒差点因为反抗而丢掉了性命,她没想到用尽全力的一击,根本掀不起丝毫波澜,绝望与妥协吞食掉了所有,唯一保留着的就是她的过去,不知所踪的父母亲眷,早已化为梦境的美好童年。刚开始的恐惧转变为了麻木,抵抗的心思被磨光了,她知道了她将来是要和那些姐姐们做同样的事的,她原以为没什么。
小柒那几天是很舒心愉悦的,只因初次披着轻纱在众人前弹奏了几首曲子后就获得了从来未有的赞赏与追捧,甚至胜过她的所有姐妹。并且,只卖艺不卖身的话她也无意中从张妈嘴里听到了,她也以为是这样了,身上那种不知名的重担被卸下去了,她感到了幸运。夜里,蜡炬燃了一半,小柒哼着幼年的童谣,是只记得词的一段旋律,她就突然就哼了出来,她又惊又喜,开始乐此不彼地哼着,手指也在檀木桌子上伴随着它轻轻敲打着。突然,她愣了下来,是因为张妈带进来了一位陌生的男人,原有且正在升腾的欢乐戛然而止,并只要轻轻一击它就会四散裂开化为齑粉。张妈:
“小柒,这个客人不简单,可要好好招待啊,好处肯定是少不了你的。”
张妈对小柒说死了就什么也没了,五年之后,我就放你走。小柒说如果她现在就要走呢。张妈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她要五百两银子。
小柒心跳的厉害,脸上热腾腾的,她坐在桌前低垂着眼,此刻有些紧张,她不知道他是为何而来,且这么急切地来寻她做什么,而另一面也不忍心就此让他离去,她觉得他不一样,还有他的琴音,抽丝剥缕般一点点除去她的哀怨,是这里的姐妹们没有的,她,同样也是想再见见他的。几番纠结后,她站了起来走到门旁出声道:“既然这位公子这么想找我谈谈,张妈不妨让他进来坐坐吧。”话毕,小柒有些后悔了,也参杂些羞愧。
小柒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侧身面对他,她不想表露出她对他的期待,更不想让他认为他没有期待。
她问他要说什么。他说:“这乐曲总感觉似曾相识,但是以前肯定是没有听到过的,因为过于哀了。”
小柒的胸口像被针扎了一下,闭上眼。她也想说点什么的,话到喉上又停了,是怕自己颤动的声线暴露她泛起波澜的情感,同时又怕这波澜转变为惊涛骇浪再也控制不住。所以她终究还是沉默着。
“在下辰夕归,是沣州的一位琴师,敢问姑娘的芳名?”琴师的声音像风一般轻,撩起小柒的眼帘。
“柳……叶璃”不知多久没有给人说起,被人呼唤了,但小柒未曾忘记,只是道出时有几分不敢言。
二人都不应声了,只有烛光晃的厉害,恰逢一阵风从窗外潜进来,熄了蜡。窗户被打开后,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悉悉索索,雨滴打上梧桐,还有混杂着泥土和树叶的气味,像是做女工时,困倦了,在半睡半醒时突然被母亲的冰凉的手敷上脸颊,又如无意之中手扫到琴弦,便有轻快的一声琴音传到耳侧。是振奋人心的,难以把持的。
张妈见屋里灭了灯,敲了敲门,示意琴师应该走了。
又是一天临近傍晚的时刻,琴师再也没有来过,小柒依在窗边,她不记得等了他多少个日夜。从那次相遇起,她无法平静,心时不时会被提起来,弹琴时指法凌乱,呼吸不稳,如揭榜之日,官员在台上沉默着,临刑之时,刽子手却迟迟不提刀。一旦有了承诺和接受,就是多了折磨与期待,小柒原是硝石,一块孤零零的石头,打算就这样沉寂下去了。但是现在他把火把搁在上头,也未必是火把,或许只是火星,而这已经足以了。
小柒想到了合奏的情景,她的琴音是低迷的,而他是跳跃的,他从地上托起她,让她跟着他跳跃,跟着他舞蹈。好像那时候呀,父亲对板着脸的她说道,叶璃怎么又不高兴了,来人给小姐找点好吃的,好玩的啊。他们的琴音融合了,最后潜藏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然后被锁上,也许只有下一次的相遇才能将其打开,将它释放。可下次是何时,而他真的会来兑现承诺吗?
小柒看着这一天的日落,她等不及了,不管她如何地隐藏希望,如何压抑与阻挡自己,她已经来到了炙热的夕阳里了。小柒将两扇窗都拉开,风灌了进来,她想到了那天漆黑的屋子里,他走进她,拉起她的手说:“柳姑娘,可不可以等我。”也是这般轻快,这般凉爽。
小柒翻上窗,闭上眼睛,她看见了溪水冲刷着布满青苔的石块,看到了竹叶伴着细风落地,看到了曲径旁野花招蜂引蝶,看到了丛林深处茅屋冒起炊烟,还听到了悠然而上的琴音,是那样轻快,那样自由。
小柒要去找他。
小柒纵身一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