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龙八部》是我最爱的金庸小说之一,情节、人物、结构、寄托无不妙绝。《天龙八部》一书中,“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又是我极爱的一章。在这一章,金庸把叙述视角从段誉转到了萧峰,怎样用最短的篇幅,让读者把关注点从一个熟悉的人物转到陌生的人物身上,金庸提供了绝佳的范本。
萧峰是上上人物,从武功到风度,从处事手段到胸怀为人,都是天神境界,可是金庸偏要把世间的最大悲剧放在他的身上,正因此,这悲剧才如漩涡般吸引,如雷霆般轰动。
“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这一章,正是萧峰悲剧的揭幕,我对这一章,是既喜欢,又不忍看——不忍看萧峰懵然走入他的命运——即使他武功再高,心肠再好,手段再大,人格再圆满,他也不能避免被命运簸弄。
所以,喜欢萧峰的我们,会格外讨厌那些陷萧峰于悲剧的人们,尤其,讨厌他们自以为正确的样子。
赵钱孙就是这样一个被我们讨厌的浑人。
赵钱孙出场的时候,就已经是五六十岁的年纪了。他的江湖故事、青春岁月,金庸没有讲,因为他“出场”主要目的,是作为三十年前雁门关一战的见证人,来给萧峰制造一场悲剧。
可是,“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金庸不仅让赵钱孙在萧峰的故事里称职地发挥他的搅屎棍作用,还告诉读者,赵钱孙自己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这个出自于百家姓的名字,当然是一个化名。赵钱孙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人间失格”,江湖侠士的底线没守住,爱情也弄丢了。虽不至于要寻死,也只好这么苟活着。
赵钱孙的心上人是谁呢?太行山冲霄洞谭公谭婆伉俪中的谭婆是也。
这时马蹄声又作,两骑马奔向杏林而来。……众人只道其中一人必是马大元的寡妻,那知马上乘客却是一个老翁,一个老妪,男的身材矮小,而女的甚是高大,相映成趣。
二人中的这个身材高大的老妪,便是谭婆了。
既然是“伉俪”,那么谭婆当然是有夫之妇,既然称“婆”,那么自然是不年轻了。
可是无论是身份,还是时间,都不能阻挡赵钱孙表达他心中弄得化不开的爱恋之情:
那倒骑驴子之人说是年纪很老,似乎倒也不老,说他年纪轻,却又全然不轻,总之是三十岁到六十岁之间,相貌说丑不丑,说俊不俊。他双目凝视谭婆,神色间关切无限,柔声问道:“小娟,近来过得快活么?”
这谭婆牛高马大,白发如银,满脸皱纹,居然名字叫做“小娟”,娇娇滴滴,跟她形貌全不相称,众人听了都觉好笑。
赵钱孙对谭婆始终不能忘情,谭婆对赵钱孙也并非全无情意,而谭公自然满心妒意,只是忌于情面,不好发作。三人纠缠着,就这么从少到老,情意却不曾稍少。
谭婆神色忸怩,说道:“师哥,你尽提这些旧事干什么?丐帮今日有正经大事要商量,你乖乖的听着吧。”
这几句温言相劝的软语,赵钱孙听了大是受用,说道:“那么你向我笑一笑,我就听你的话。”谭婆还没笑,旁观众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声来。
谭婆却浑然不觉,回眸向他一笑。赵钱孙痴痴的向她望着,这神情显然是神驰目眩,魂飞魄散。谭公坐在一旁,满脸怒气,却又无可如何。
这情形,不就是标准的三角恋吗?
2、
其实,在金庸小说里面,三角恋的例子不可谓不多。
有的三角恋,是我与你发乎情、止乎礼的“兄妹”,和她却是天雷勾地火的世间儿女,譬如郭靖与华筝、黄蓉。
郭靖和华筝从小一块长大,对她虽有亲近感,却毫无男女之情。哪怕许了驸马,定了名分,要远别去中原时,对华筝也说不出一句温情的话。
可是遇到了黄蓉,讷于言的他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却动人得不得了。
去龙潭虎穴的赵王府,看到点心还记得黄蓉爱吃,要包好了给她带些来。
从小视为天地的师父反对他们,从没忤逆过师父分毫的郭靖来了个“离家出走”,后来又想,我不走,我要回去告诉师父,蓉儿不是小妖女,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
缘分这个事情,有什么办法的呢。
胡斐、袁紫衣和程灵素也是这样。
虽然我极讨厌袁紫衣,极喜欢程灵素,可是这场爱情的主人公胡斐不啊,他就看上了这个讲话尖酸刻薄、为人要强好胜、处处都要跟她做对的袁姑娘。虽然程灵素兰心蕙质,处处替他打算,事事为他安排,他也只能认她做个妹妹。
有的三角恋,则像张爱玲所譬喻的红玫瑰和白玫瑰,“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成了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
谭婆与谭公、赵钱孙如此,《书剑恩仇录》中的天山双鹰与袁士霄也是如此。
天山双鹰中的“雪雕”关明梅,与天池怪侠袁士霄本是青梅竹马的情侣,但因二人都生性要强,争吵不断,所以关明梅愤而出走,嫁给了“秃鹫”陈正德。
可是数十年间,三人都不快活。袁士霄郁郁寡欢,陈正德心有嫌隙,关明梅也到底意难平。
直到天山双鹰偶遇香香公主,在她的纯真的感染下,唤起了久违的青春爱恋之心、濡沫之情,才终于把前尘憾事放下。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场三角恋中,好歹有两个人圆满了。剩下的那一个人心境如何,金庸没有说。
但是在赵钱孙和谭公、谭婆的关系中,金庸着重表现的却是那个失败者——赵钱孙。
他的出场,已是不按常理出牌:
只听得蹄声得得,一头驴子闯进林来,驴上一人倒转而骑,背向驴头,脸朝驴尾。谭婆登时笑逐颜开,叫道:“师哥,你又在玩什么古怪花样啦?我打你的屁股!”
众人瞧那驴背上之人时,只见他缩成一团,似乎是个七八岁的孩童模样。谭婆伸手一掌往他屁股上拍去。那人一骨碌翻身下地,突然间伸手撑足,变得又高又大。众人都是微微一惊。谭公却脸有不豫之色,哼一声,向他侧目斜睨,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随即转头瞧着谭婆。
而到了这样一个剑拨弩张的重大场合,当着江湖中上百位响当当的人物的面,且又是作为一个证人式的关键人物,赵钱孙出场后,却不说正事,反而与铁面判官单正斗起了嘴,直气得单正和他的五个儿子要和他生死相搏。众人好奇、不解之余,也都觉得他不明事理,暗暗瞧不起他。
赵钱孙何以要和单正过不去?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过是因为他询问谭婆“近来过得快活么”的时候,单正的五个儿子正好登场,他被打断了话头而已。
赵钱孙落拓江湖,行事怪异,种种不近人情之举,不过是那颗无处安放的心的外化罢了。
还有一种三角恋,则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了。
最“要命”的爱情,就是李莫愁对陆展元的爱。李陆二人,曾经倾心相爱过。可是后来陆展元移爱于河沅君,李莫愁却始终不渝。
爱河成了苦海,但她不曾回头。
她不仅要自己的命,还要一切想干甚至不想干人等的命。十年之后,陆、何二人已死,她不仅要陆展元兄弟一家人的命,还曾在沅江上连毁六十三家货栈船,只因他们的招牌上面带着一个“何”字。岂止是痴情,简直偏执到了恐怖的境地。
李莫愁挥洒着失去爱的痛苦,造了无数无法救赎的孽,最后,在这炽烈的爱火中焚身而死。金庸为她安排的在火中烧死而毫不挣扎闪避、反而如泣如诉地低吟着元好问的《摸鱼儿》词的结局,真是高明的象征。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相许”是美好的,可是如果对方早已背转了身,再苦苦盯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还要把世间变成修罗场,这种活法,除了能做悲剧中的文学人物,实在于事无补。
3、
金庸写三角恋,不仅只呈现,还会有思考。
爱情,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可解释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汤显祖的这句话,我一向很赞同。
“你为什么爱我?”热恋中的男女,定然会问彼此这个问题。可是最好的答案,不是因为你漂亮聪明有才、英武强干有钱,也不是因为这是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对的人物。而是,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也无法解释,只因为你是你,我是我,一旦相遇,万劫不复。
我会变得紧张,笨拙,甚至不知所措,而不是轻车熟路,口若悬河。所以,我不知道。
所以,爱情是感性的、玄妙的、不可解的、无理可循的。
可是相处不是这样。
说到相处,说到婚姻,人们常说一个词——“经营”,这个带有强烈经济学意味的词,弄得爱情仿佛成了一项经济活动。
我从来都不喜欢这个词,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得不承认它是应该存在的。
热恋时,我们看对方哪哪都好,ta的气息,ta的样子,ta的味道,和ta的每一个近距离接触,都让我们觉得生在这艰难的世界忍受的千难百苦真是值了。
可是相处时,事情复杂了很多,不再只是内啡肽和荷尔蒙。还有性格、世界观、钱和家庭的事呢,如果不小心,哪一样都能让你的爱情死个百八十回。
武侠小说里面,一般不谈钱的事,而家庭的差距,再大都能逾越(请看《倚天屠龙记》)但是性格、世界观的事,却还是存在的。
赵钱孙和谭婆为什么分开?赵钱孙当年没有懂,后来没有懂,直到数十年后的杏子林中,他才真的懂了。
——因为他的出现,谭公的心结又犯了,但他明显是个妻管严,不惯于与妻子明的相争,只是夹枪带棒地发泄些不满。不过即使这样,谭婆也忍不了,当着众人的面实施了家庭暴力:
谭婆更不答话,出手便是一掌,拍的一声,打了丈夫一个耳光。
谭公的武功明明远比谭婆为高,但妻子这一掌打来,既不招架,亦不闪避,一动也不动的挨了她一掌,跟着从怀中又取出一只小盒,伸指沾些油膏,涂在脸上,登时消肿退青。
一个打得快,一个治得快,这么一来,两人心头怒火一齐消了。旁人瞧着,无不好笑。
只听得赵钱孙长叹一声,声音悲切哀怨之至,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唉,早知这般,悔不当初。受她打几掌,又有何难?”语声之中,充满了悔恨之意。
谭婆幽幽的道:“从前你给我打了一掌,总是非打还不可,从来不肯相让半分。”
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怔怔的出了神,追忆昔日情事,这小师妹脾气暴躁,爱使小性儿,动不动便出手打人,自己无缘无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争吵,一场美满姻缘,终于无法得谐。这时亲眼见到谭公逆来顺受、挨打不还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胜,数十年来自怨自艾,总道小师妹移情别恋,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对方只不过有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好处。“唉,这时我便求她在我脸上再打几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徐长老再问一声:“赵钱孙先生,咱们请你来此,是请你说一说信中之事。”赵钱孙道:“不错,不错。嗯,你问我信中之事,那信写得虽短,却是余意不尽,‘四十年前同窗共砚,切磋拳剑,情景宛在目前,临风远念,想师兄两鬓虽霜,风采笑貌,当如昔日也。’”徐长老问他的是马大元遗书之事,他却背诵起谭婆的信来。
徐长老无法可施,向谭婆道:“谭夫人,还是你叫他说罢。”
不料谭婆听赵钱孙将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极如流,不知他魂梦中翻来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动,柔声道:“师哥,你说一说当时的情景罢。”
赵钱孙道:“当时的情景,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梳了两条小辫子,辫子上扎了红头绳,那天师父教咱们‘偷龙转凤’这一招……”
赵钱孙怒道:“谁自惭形秽了?他只不过会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功夫,又有什么胜得过我了?”忽听得杏林彼处,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能够挨打不还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岂是容易?”
我每每看到这段,都觉得又好笑,又感动,既不禁莞尔,又为赵钱孙感到心酸。赵钱孙把谭婆的只言片语都看得神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真真令人唏嘘,谭婆也对他大有怜意,二人情深至此,为何却终成陌路呢?原因很简单:他们懂得爱,却不懂相处。
能够挨打不还手,确实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这个道理,赵钱孙不懂。
一个男人,如果能做到只挨打不还手,那是圣人,挨了打想还手,不过是正常人,这个道理,谭婆不懂。
所以他们就只好错过了。
4、
金庸为什么写这么些三角恋的故事呢?
除了三角恋八卦指数高、争议性强的原因之外,我觉得,金庸还有另外一层用意:通过这类故事,写他对爱情的态度以及他理解的人性。
《侠客行》里面有一对看似完美的情侣:玄素庄庄主石清、闵柔夫妇。这是一对以传统观念来看教科书式的夫妻:男的英武、果决、帅气,女的温柔、娴熟、美丽。他们携手闯荡江湖,互相扶持,但是面对大事的时候,石清负责拿主意,闵柔则只负责无条件支持。
这也是我不喜欢这对“完美”夫妻的原因,因为这或许只是男性视角的完美,只是在传统环境下物化女性以及女性自我物化得来的完美。
这对夫妻也陷在了一场三角恋中。事实上,这场三角恋便是《侠客行》整本书故事的来源——喜欢石清的,不止有闵柔,还有一位叫做梅芳姑的女子。
无论是相貌、出身、武功还是文才、女工、烹饪,梅芳姑样样都比闵柔强。可是石清选择的,并不是她。
她接受不了在这场爱情中的失败,逼问着要一个答案。
石清给的答案,真是简单到出乎所有人的想象:
石清缓缓道:“梅姑娘,我不知道。你样样比我闵师妹强,不但比她强,比我也强。我和你在一起,自惭形秽,配不上你。”
简单,出人意料,可是却很真实。
我相信,这并不代表金庸本人认为,男女相处,女的一定要比男的弱——因为如果真的奉此为信条的人,反而不会有这种自觉和自省,更不会把它写出来。
他这么写,是照见世态人心,且又有一种达观者的宽宥——能够从高处观物之人,都有这种宽宥。
其实,在金庸小说人物之中,别说这有点名不见经传的石清,哪怕是金庸一心想要塑造的为了“义”、对富贵、美人、面子都不动心的“大丈夫”胡斐,也免不得这人性犄角旮旯里的小黑暗:
(胡斐)觉得她(程灵素)全心全意的护着自己,心中好生感激,但想到她要以厉害毒药去对付苗人凤,说也奇怪,反而不自禁的凛然感到惧意。
他心中又想:“这位灵姑娘聪明才智,胜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为伍,总是……”他自己也不知“总是……”甚么,心底只隐隐的觉得不妥。
不过,人之为人,与其求完美,不如求真实。在真实之中,再寻得光明之进境,才是好的道路。
所以,我看金庸写三角恋、写人性的弊病、写人生的不圆满,看得有纠结也有舒坦,有感动也有辛酸。爱情永远未解,相处一直很难,但这正是它最吸引我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