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梦·王梦

文/余夕


我以为我。

死了。

阳光,唐突地,打醒了我。

我,睁开眼,猛烈地咳起来,喘着气。

我翻身,弓着背脊,“咳咳咳咳……”

被褥有点凉,我睁着眼睛,攥着被褥。

原来,是梦。

梦那么真实。我发现,死原来也不那么痛苦。

失去终究是失去了,那是个梦魇。

“王梦……”

我呓语。


A


水很刺骨。尽管外面阳光和煦。

我甩甩牙刷,听见水珠尖叫飞出。

我擦了擦脸,拍了点爽肤水,瞎抹了好一阵子,抬头看看镜子,使劲想记住自己的样子。

走出卫浴间,“啪啪啪啪……”,脚底拍打出清脆的声音,我才发现,自己的脚没有知觉好久了。

“啊,天气真冷。”我哈出一口雾气,看着它消散。

我倒了一杯水,温的,马克杯,有点暖。

我胡乱地翻找着拖鞋,那种可爱的毛毛鞋。

“铃铃铃铃……”

刺耳的手机铃声,吓了我一跳。

我慌乱地抓起手机。

“姐!”

这声音像在尖叫。

“我们要谈一下新书的事!”

“……我在休假。”

“姐!你休假了,我吃什么呀!”

“我已经跟公司说了,目前在休假,拒绝。”

“姐,你这假期也休得太长了吧,我最近的工资很微薄呀。你多多好心,快点写完,让小弟我帮你打理吧!”那边的声音,带着哀求的语调。

我扬了扬嘴角,又吞了一口温水,哦,变凉了。

“让我休休假,我保证写出更多的钱让你荣华富贵。”

“姐!钱就在眼前了!”

“拒绝。”我放下杯子,套上舒适的拖鞋。

我走进房间,看着杂乱的书桌,我翻了翻一堆草稿。

“挂了。”

“等等,姐,记得赶紧振作起来,不要让小弟我喝西北风呀!”

我无奈地笑,“我知道,我一直很振作。”

我把手机丢到床上,“噗”一声,手机亲吻了仍温热的被褥。

我抖抖右手,一如既往,没有知觉。

我抬手,把书桌上的稿纸,全扫进废纸篓里。纸张拍打的声音,拨弄着我的神经,纸张上的文字,飞速地滑动。

休假,好久了。

我握起笔。

想起王梦。

又放下。

“对不起……”


B


我心乱如麻。

音乐震得我耳朵“嗡嗡嗡”得痛,双手没有了知觉,手指曲着不自然的形状。裤管耷拉在皮肤上,寒气渗入双腿,我赤着脚,紧紧踩着冰一样的地板上,我看见脚趾甲泛出淡淡的紫色,还有一点深红,在苍白的冬天里那么叫嚣着。

几个小时前,记得我面前的屏幕上是白花花的一片,像茫茫的雪地,像无尽的沙漠,现在赫然呈现的是什么?

“王梦”,成千上万个“王梦”。

王梦!

我突地打了个颤,寒意不可阻挡地渗入我的血管。

我眨了眨眼,把手从键盘上挪了下来。我盖上电脑,没有存档。

我站了起来,椅子“嘎吱”一声响,我的膝盖骨也应和了一声。

我换了条棉裤,穿上厚厚的袜子,套了件大衣,胡乱绕了一条桃红色围巾,心想或许可以衬得我的脸色不那么苍白。

挂上包,打开门,一阵风猛地灌进来,我被冲撞得脚步不稳,脖子好像被扼住了。

我猛地关上门。

“咚!”,关上了那个苍白的梦魇。

外面的空气很充足,不像房间里的那么稀薄,我缓缓地吸入冰寒的空气。

傍晚时分,天空没有晚霞,没有湛蓝,只有灰,灰蒙蒙的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

路上行人接踵,商铺充盈着五彩的灯光,下了课的孩子们拥挤着买东西,追逐打闹,笑得那么天真,不惧任何严寒。

王梦,大概也是这个年纪吧。

我甩甩头,大步走开。

天色渐渐地黑了,灯光反射在行人的脸上,每个人显得恬静。

我伸了伸手指,感觉手指冻得已经不是我的了,我叹了口气,把手塞进大衣口袋,掏出了手机,拨打责编的号码。

“是我。我饿了。”

“大姐……你饿了,关小弟什么事……”

“好吧。”

“等等!……要不要吃火锅?”

“好。”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转了个身,瞥见一抹和我一样的桃红,我停住,看住他。

“喂!语文科代表!喂!”他嚷着。

他小跑了几步,桃红色的外套,一抖一抖。

“喂!语文科代表,老师叫你呢!”他轻轻抓住一个可爱的长发女孩。

女孩显得有点惊愕,“啊?什么?”

他放下手,缩进袖子里,吐了一口气,“就是,老师叫你,明天早点收作文。”

女孩笑了笑,“这样呀,好的,谢谢哈。”

男孩看了看店铺的灯光,转身要走。

“哎,王梦,你的作文写得怎么样了?”女孩拉住男孩,桃红的外套起了褶皱。

我突然心跳加速,快步走上前。

“哎,就那样,还没写呢。嘿嘿……”

我抓住了他,攥紧了他的外套。

“这谁呀?你认识?”

“你干嘛?”他挣扎着,“不,不认识的。”

“阿姨你干嘛?!”

“哎!喂!放手啊!”他挣扎着,像抖掉虫子一样,想抖掉我的手。

他们的声音,带着排斥。

“王梦。你是王梦。”我使出全身的力气,用没有知觉的右手,紧紧地攥住你,扭曲了那抹桃红。

“王梦啊----”我的胸腔里,有什么汹涌而出。

“哎呀你认错人了!他叫王猛啦!勇猛的猛啦!”女孩尖尖的声音非常刺耳,划破了什么。

男孩挣脱了,“神经病!”,他逃似地走开,还回头愤懑地看了我一眼。

女孩甩甩头发,也只留下了倩影。

我一动不动。

右手顿失血色,变得冰冷。

我搓了搓双手,在掌心哈气,却连嘴里的气都是冷的。

我眼睛酸涩,感觉眼泪要涌出来了。


C


嘎——

门开了,编辑看到我青紫的双手,又开始唠叨了。

“我说姐姐,你就不会戴个手套吗?冻成这个鬼样!戴个手套很麻烦吗?就把手伸进去一套,多简单……来来来,我特地去买多一只鸡,给您老补补身子,想必你这假,也休的不好吧。”编辑赶忙把一碗鸡汤盛到我面前,“热的,快喝快喝,别在我这冻死。”

“谢谢。”我双手捧住碗,烫得心都发抖。

“不用了,小弟可要把您伺候好了,等待您给我荣华富贵呢。”他笑得和煦。

这汤真好喝。我抿了抿嘴唇,感觉手脚渐渐暖起来,手指有酥麻的感觉。

“好喝。”

“当然。我煮的啊。”他得意地甩甩头,继续捞鸡肉。

四方形的电磁炉,圆形的锅,冒着烟,浓浓的味道,光是闻都觉得香甜。

汤水咕噜咕噜地翻滚,雾气带着香味,袅袅升起,模糊了对面编辑的模样,模糊了灯光,模糊了一切。

“姐,新书怎么样了?”

我吹了吹鸡肉,蘸了点酱,往嘴里塞。

“你那个题材挺好的,出版了说不定会很畅销。”编辑又给我盛了一碗汤,小心翼翼。

“不了。”我断然拒绝。

“啊?”

“结尾写不下去。”

“瓶颈呀?正常啦。几乎所有创作的都会遇到的。”他安慰似得往我碗里添了一大块鸡肉。 

“我写不了……”

“休假以来都写不出吗?感觉你休假后,状态更不好呢……” 

“我写不了……”

“……没关系,别烦心,好好放松一下,多出去走走,说不定有灵感。”

我呷了一口汤,不再说话。

“是不是最近有什么烦心事?”

“……”

“你突然休假,这是第一次呢,怎么说,感觉你好像遇到了特别打击的事情。”

“哦……”

“发生了什么?……姐,小弟是你的编辑,联系最多的不就是我嘛?你看饭都到我这吃了。还不信任我?”

“不是。”

“嗯?”他放下碗筷,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给你添麻烦了……我……”我也放下碗筷。

我努力想了想。

“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又端起碗来,继续吃。

室内弥漫着香味,刺激着我的感官,所有的感觉,都被放大了。

“呃?”他莫名地摸摸头,“真奇怪。”

我使劲嚼着肉,口腔里充满椰香的味道,浓烈。

“王梦是谁?”

“王梦?谁啊?怎么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他也端起筷子,胡乱地在锅里搅动。烟雾上升得更多,更快,往我脸上扑来,热乎乎的。

“最近老是梦见一个模糊的小孩,我叫他王梦……”

“跟他有关?”

“算了。吃饭吧……”我给他夹了一圈玉米。

他不再说话。我也是。

只有电磁炉在嗡嗡地响。


D


外面淅沥淅沥的雨。

雨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地,坠在地上,重重得,又轻轻得,激起涟漪,泛起水纹。

“语文科代表,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参赛作文?一沓,”我比了个手势,“我好像夹在作业里交给你了。”

女孩摸了摸披在肩头的长发,“啊?没有啊,参赛的不是自己交给老师嘛?作业里没有看到你的作品耶。”

“不是吧……我到处找都找不到,刚刚还偷溜回家翻了几遍,都没找到。”我手指开始微微发抖。

“那我不知道啦,反正我是没有看到啊。”

我的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到底在哪里啊……哎,我有点不舒服,就不去体育馆做操了。你,你帮我请假吧。”

女孩侧过身点了点头。

我撒腿就跑,跑得飞快,跑得不稳。

冲进空无一人的教室,每个人的座位,我都俯身翻找,嘴里絮絮叨叨,“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没有,没有,没有!”我摔了自己的椅子,蹲在地上,眼睛胀痛,喉咙发干。

“到底哪里去了……”

那之后的课程我根本听不进去,脑子一片空白。

我趴在桌子上,浑身无劲,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节骨眼泛白,骨头好像随时要戳出来。

“不见了……”

“什么?”同桌小声寻问。

不见了。我的手稿。

几天几夜,我的心血,都没了。

我盯着自己的手,感觉皮肤慢慢地瘪了,皱成一团。

我恨自己。

“你要不要去校医室休息一下?看起来好惨。”

“不用。”

“你看起来好苍白,好恐怖啊,我还是陪你去校医室吧。”

我被同桌拉起。

“来,我送你。”同桌搀扶着我。

“谢谢……我自己去吧。”

我轻轻拨开他的手,静静地走出教室。

不过就是几张纸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白纸黑字,只是些简陋的文字。   

仅此而已。

我的右手却酥麻。刺痛就像衣服沾了水,渗透入骨,蔓延开来。

“啪嗒”,什么东西落在了地板上,我低头看。

啊,地板上有几点殷红,鲜艳,抢眼,张狂。

慢慢的,红色怒放成一大片,发出夺目的火焰光芒,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我这才感觉鼻子的湿润,伸手一抹,手指嫣红,指甲像涂了指甲油一样好看,这是革命的颜色,是细胞分裂的颜色。

我捂着鼻子,稍稍仰着头。

“铃铃铃……”

刺耳。吓我一跳。

又是那个编辑吧。

“喂……”我等待着那声刺耳的“姐”。

“王梦,马上就截止了,你的稿子呢?”

谁?

“我是刘老师。今天要交稿了哦,你的呢?还没找到吗?”电话传来飘忽不定的嗓音。

谁?

刘老师?

“你叫我什么?”

“啊?”

“你叫我什么?”

“怎么了……”

“你叫我什么!”

“王、王梦啊,怎、怎么了?”

怎么回事?!

我挂掉电话,想把电话塞进口袋,“啪!”,没塞进去。

“王梦!你怎么还在这里?哎呀,你流鼻血了!”同桌突然出现,快步走向我,神情紧张。

“你……我……”

“我就是担心你才来看看,果然变严重了。来,拿纸巾擦擦鼻子!来来,我给你扶着,你仰仰头。”

“王梦吗?我吗?”

“怎么了?头晕吗?还有哪里不舒服?”他扶着我,快步走向校医室。

“不是……我怎么……我怎么是王梦啊?我不能啊……”我带着哭腔,扯着他不愿意往前走。

“你怎么了啊?别吓我啊,王梦,快清醒点。是不是写作文写傻了?啊?快快,快跟我去校医室。”

别叫这个名字。不是我啊,不是我啊,我怎么能是王梦啊。

困惑和痛苦侵蚀了全身,我哭起来,“我不是啊,你认错了,肯定认错了!我真的不是王梦啊!我不能是王梦啊!王梦那么好的孩子,我不能啊,你们不能搞错啊,不要亵渎王梦啊!是我抛弃了王梦啊,是我抛弃了他,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王梦,你到底是谁?我为什么弄丢了你?

 ****

窒息。

仿佛脖子被扼住了。

“咳咳咳!!!咳咳咳……”

我猛地翻身坐起。冷空气,马上劫持了我。

是梦……

却如此真实。    


E


“有些东西消失了,就消失了,不会再回来。”

我盖上笔记本,没有存档。

我起身,身上的毯子脱落。我穿上拖鞋,走进房间,换了一套衣服。

我站在镜子前面,仔细地端详自己,随后关门而出。

一路上,微风细细吹拂,我倚在车窗口,看后退的树木。

“只要放弃,就可以轻松了。”我告诉自己。

 ****

“等好久了吗?没想到你会来办公室找我。”

我微微一笑。

“怎么?有惊喜?”责编在我对面坐下,递来一杯水。

我交握双手,“我决定放弃写作。”

我铿锵有力地说道。

他一愣。

“呃,你在开玩笑吗?”他勉强扯扯嘴角。

“太痛苦了。我一写作,他就会出现。”

“什么意思?谁?”可能是看到我很认真的表情,责编焦急起来,“上次说的那个王什么吗?”

“对不起。”

“哎!不是!你得给我说清楚啊!就差结局了,不是吗?就只差一步了,不是吗?为什么这时候放弃?”

“对不起。”

“是不是哪里需要调整?是不是需要我帮你?还是——”

“不,”我打断他,“对不起。”

“合同怎么办?”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起身,鞠躬。

“姐,你给口饭我吃不?”

“对不起。”

我转身离开。

王梦,对不起,我输了。

****

“砰砰砰砰砰!”

“王林夕!开门!”

嘈杂,捣鼓我的耳膜。

担心打扰邻居,我无奈打开门。

他一个箭步就冲进屋里,直直地站着。

“喝咖啡还是茶?”我没等他回答,径直给他冲了一杯咖啡。

“王林夕,你他妈你个孬种!就这样你要放弃这么多年的努力?!”他眼睛赤红。

“你懂什么!”我也怒了。

“我告诉你王林夕,我终于知道王梦是谁了,你上次吃火锅告诉我的王梦,”我看着他,他一字一顿继续说,“就是你,王梦,‘林’和‘夕’,就是‘梦’。”

“啪!”

他看着我,眼里空荡荡的,一边脸颊微红。

“滚出去。”我放下手掌,攥紧拳头。

“我翻阅了你以前的报道,才想起来,你说你写过一个王梦的故事,但我没看到它出版过,也没看到过手稿……这个人物意义不一样是不是?所以你一写作,他就出现?”他的声音很小,但是很有力。

我把脸埋进手掌里,“是我抛弃了他。也抛弃了自己。这是惩罚。”


F


我,男,目前初三年级。

性格沉稳,执着。

我经常在作文本中写道:“我很喜欢作文,很喜欢写故事。”思量着,觉得不能体现出我的满腔热情,就会在末处,再加一笔----“非常非常地喜欢”。

然后心满意足。

我,是王梦。

语文老师说:“王梦呀,写得真好呀。”

于是,莫名其妙,我就爱上了文字,万劫不复。

我就像一个痴情的家伙,默默地为意中人付出,不求回报,不求赞美,只求,这一种爱的感觉,只求,这一种奋不顾身的感觉。

这一种爱的感觉,让我知道,世界比想象的美好。

妈妈说:“要中考了,学习用点力呀。别浪费时间,早点睡。”

我咕哝一句,钻进被窝,给妈妈留下马上要睡着的架势。

房门关了,我一骨碌爬起来,轻手轻脚抓出一支笔,摸出一张纸,兴致勃勃地,将脑海中形形色色的人物用文字描绘出来。

后来,老师打小报告,说我上课打瞌睡。

然后,妈妈就把我好不容易凑在一起的皱巴巴的纸,都撕了。

我第一次颠覆了我乖巧的个性,闹得天翻地覆。

后来我变本加厉地花费时间,不管白天黑夜,不管上课下课,只是卑谦地握着笔,固执地攥着纸,跟文字絮絮叨叨。

我写了一个故事,关于一个老奶奶的故事。那是我每个晚上躲在被窝里咬着手电筒写的,那一沓皱巴巴的纸记录了一个慈祥的故事。

还记得,在写老奶奶雪地受冻那一幕时,为了亲自体验那种感觉,我做足了准备工作。我脱了衣服,关了门窗,在秋夜里开了空调,调到最低温度,从厨房装了一桶冰块,还抠了一大把冰霜铺在地板,我一屁股坐下,冷得龇牙咧嘴,然后,我把脚伸进了满是冰块的桶里。

关了灯,我闭眼,屏息。

我感觉我身上的毛发都竖起来了,毛孔扩张,寒气渗入体内,像癌细胞一样扩散。

屁股开始酥麻,然后麻痹,再慢慢刺痛。我的双脚开始发抖,我缩着身体,双手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腿上。屁股的疼痛,延伸到大腿。桶里的小腿是钻心的痛,我想脚趾甲大概泛紫了吧。

我全身战栗,睁开眼,什么都看不到,一片黑暗,我有点害怕。

孤独和失落占据了我的胸腔,寒气侵入了心脏,隐隐作痛。

我的背脊僵硬,双手紧紧抓着膝盖,使劲发抖。

记得有本书说过,人死之前的器官会特别敏感,一切的感觉会被无限放大。是这样吗?

“啪!”

冰块裂开了,发出清脆的响声。

“呜呜呜呜呜……”

我大哭。

爸妈冲进房里训了我一顿,之后我还病了几天。

折腾了我半条命的这个故事,在我准备拿去学校参加比赛时,不见了。

我偷溜回家翻遍了角落都找不到,以为是妈妈扔了就狠狠得指责了她,然后妈妈揍了我一顿以表她的清白。我失魂落魄回到学校,又以为是班里同学偷了就翻了每个人的座位,还是没找到。截稿时间越来越近,我还是没能找到稿件。

刘老师来找我,火急火燎地,“怎么办怎么办,这可是全国大赛啊,中考加分全靠这个了!以你的水平,这事绝对行的,你个马大哈!怎么出这种事!”

“现在谁管比赛啊,我的作文不见了才是大事啊!我的心血啊!我把小腿都冻烂了才写出来的啊!”

“王梦,这机会不能就这么错过。来,我这里有一些以前学生的稿件,你选一篇修改一下内容,多参考些名人名言,还有伟人故事,拿奖没问题。”刘老师拿出一文件袋塞过来,“快快,拿去,还有点时间,你可以的。”

我愣住了。看着怀里的文件袋,一种被亵渎的感觉撞击了胸腔,“那不一样”,我递回去。

“改下就都是你的,怎么不一样?”

“我不想为了加分去写。我只想用心。”

刘老师尴尬地看着我,无奈地笑了笑,“傻孩子啊……”

我想用心。

就这样而已。

我,是王梦。


G


我,女,是一个作者。

我性格敏感,细腻。

别无其他。

我,是王林夕。

从小,我就喜欢写点东西,随笔,散文,小说。

从没想过,要以此为业,从没想过,写作也可以赚很多钱。

看看我多努力,有房有车有名牌。

从没想过,这样的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

我打开角落的柜子,从底部使劲抽出花花绿绿的小本子。

用力过猛,本子散落在地面,散发出暗黄的色泽,带着霉点,有股怪味。

我盘腿而坐,抓起一本。

幼稚浑圆的字体,暗暗地映射进瞳孔。

这些作文本,从小学开始就没舍得扔掉,共55本。

啊,不对,是54本。

其中一本,记载着那个有梦的无知少年,也记载着我的灵魂。

记得,那是很破旧的本子,纸质质量很差,字迹也很难看,却如珍宝一样存在。

记得,那是一个高中的自己。    

记得,那是绝望之后升腾起的希望。

王梦,追梦的破裂之旅。

所以,才命名为《王梦·亡梦》。

还记得,我用谎言瞒过父母逃了课。

还记得,我两天一夜没睡觉。

还记得,我忘记了吃饭洗澡。

还记得,我右手酸痛,渐渐没有知觉。

还记得,我眼睛肿胀。

最记得,当我完稿的时候,心中膨胀的喜悦和希望。

永世难忘。

我用两天一夜,写了一个故事,塑造了一个人物——王梦,倾诉了所有的绝望和希望。

“他紧紧地咬着下唇,一直没有松开。”

我记得,这是王梦倔强的表现。

 “他说,‘这就是我。’他气呼呼的,显得不屑,倔强,从不服输。”

我记得,这是王梦的模样。

王梦说:“为什么要屈服?我有坚持下去的理由。”

王梦说:“……我相信我用心就不一样……”

王梦还说:“……我才不会哭。”

这样的小人物,这样的小孩,就是王梦。

我,王林夕,曾经,写着这样的孩子。

在那间小小的单人宿舍里,阴暗的光线,只有一扇窗户一张床,凌乱的泡面碗,困顿的生活,却挤满了希望。

遍地的白色稿纸,像雪花一样美。

那时,我感到很幸福。

直到有一天,有人问我——“要不要试试既能改善生活又能继续写作的方法?”

我被诱惑了。我动摇了。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我妥协了。

为了改变,我必须咬牙切齿,必须坚定地选择,必须毫不后悔。

于是我亲手烧掉了那本手稿,烧掉了《王梦·亡梦》,烧掉了最妨碍我改变的东西。因为舍不得放手,右手被烧伤了,如今经常发生肌肉痉挛。

后来,我多么庆幸烧掉了,才换来今天的荣华富贵,才逃出困顿的生活。

我书写虚假的文字,编写可笑的情节,用虚情假意,看准人们的猎奇心理,迎合市场需求,换来了现在。我,的确在写作,从未放弃,但是,却不快乐了。

如今才醒悟,我用自己换来了金钱,我用金钱买来了虚无。

我跟金钱,做了交易,抛弃了自己,我不愿想起王梦,是因为我不愿承认这个事实。

我一直在做梦,做着有王梦的梦。

王梦是谁?

终于想起来,为什么叫王梦。我的名字,王林夕,后面两个字组合起来,就是“梦”。

王梦,就是我啊……

我的右手又发生肌肉痉挛了,我颤抖着用另一只手按住,压在大腿下,使劲压着。这是抛弃自己的报应吧,对于当初的选择,我已经后悔了……

我,是王林夕,也许,早就不是了。


H


“违约金我已经整理好了。”

“行,晚点我过去,跟你商量新的方案,按你想写的来。”

“你……”

“没必要全都放弃,让王梦回来就好。”

“我没有信心……”我紧紧握住听筒,右手颤抖。

“摩西奶奶七十多岁才开始绘画,你怎么不能让王梦回来?那不是你自己吗?”

“……”我看着右手上烧伤的疤痕,沉默。

“让他回来吧。”

我想起了王梦咬着下唇的模样。

“……我明白了。”

“很好。”我仿佛能看见电话那头静默的笑容。

挂了电话,我走进房间,右手肌肉痉挛,我艰难地握住笔,左手按住稿纸……

与其承担放弃的痛苦,不如承担坚持下来的痛苦。

不是吗?王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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