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昙

1.

古时官宦人家的小姐,是断然不会踏进厨房半步的。

烈火随着木材的堆叠,在窄小而拱形的洞里愈燃愈烈,将最漆黑的角落照得灼目发亮,即便是冬日没有暖炉的寒冷里,也盛满了将人烫得发疼,气势汹汹的热烈。

只叫人望而却步,心生畏惧。

炊烟这时会透过房顶的口袅袅而出,灰沉的颜色还带着粗茶淡饭的雅致香气,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缱绻又缠绵,仿佛要把所有的美好都给过路人展现个遍,每当午后大街小巷的闲暇时刻有人谈及于此时,话语总被赞美之情溢得满当。

而身围布裙,被烈火熏得蓬头垢面还仍要手持长勺的人,这时处在浓重的油烟里,余光里是傍晚被阻挡在窗上薄纸之外的模糊光亮,偶尔会听见这家主人的孩童咿呀学语的细碎声响,断断续续的,不经意间便淹没在了木头的劈啪作响里。

他终于得空直起腰来稍作小憩,抬手揉向颈后的时候会长长地吁一口气,慢慢悠悠地感叹起来。

世态炎凉啊。

2.

他将那幅画面描绘出来时,许多人偏偏是不信。

像是漂泊了半辈子也无家可归的的流浪者,少年时便离家千里踏上征途,一路轰烈而不羁,熟知了许多国家的语言,泛泛之交簇拥于身侧,初见时因他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着了迷,拥护者相继袒露出最赤诚的语言与最虚假的内心,造出许多荒诞离奇的故事。

后人想要探寻得彻底时,才发现这场勇往失了缘由,也没有尽头。

后来他再沿着晨起时落下的光而回时,世人却连名字都叫不出了。

他本身也没有名字,生来便因患有先天眼疾而被生父生母弃于河畔杂草纷杂之处,过路的青年旅人禁不住怜悯将他揽入臂弯,大雪纷飞的冬日里,只有村落最东边的一位独自生活多年的婆婆愿意养他成人,予他宽慰。

银白染满发梢的老人颤巍地走过来,破旧的拐杖一下一下撞在坑洼不平的地上,屋外的雪与风尘胡搅蛮缠地零星落在他合拢的眼睛上,一寸一寸,被婆婆看得分明。

既是上天赠予我。

婆婆小心翼翼把他放在拉开半边床帘的柔软床榻上,黑漆漆的炉子生着温暖的火,跳跃着将他稚嫩的面容衬得愈发纯粹,年迈的掌心抚过孩童柔软的脸颊,苍老的声音藏匿着世间百态的年轻。

既是上天赠予我,令你成了我这漫长一生中最后的鲜活,使得这场相遇看似漫不经心,却又成了意外之喜。

同是短暂,昙花一现的艳丽也比不上陪伴的温情来得入骨。

如此,便唤你宋昙吧。

3.

后来他长成了俊朗少年的样子。

身体拔高了许多,已经比佝偻着腰的婆婆高出了半个身子还要多,衣服规规整整地叠在身上,幼时本来便是乖巧懂事的孩子,如今眉眼间更添了几分柔情,言谈举止像极了大户人家的儒雅公子,性子却比常人淡薄了些许,清心寡欲的,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

人总要长大的。

那天又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落在房顶残缺不全的瓦片上,把地上湿漉漉的泥都覆盖了遍。婆婆将炉子里的火烧得很旺,他直着身子在对面坐着,长长的头发有一缕在脸侧垂落下来,模糊的视线里添了一道漆黑而污浊的影子,将婆婆沧桑的轮廓与其他的一切隔绝开来。

他就这样看着,然后坐了整整一夜。

初晨的时候停了雪,阳光从云层的夹缝中跻身跃出,耗足了力气也融化不了坚硬的苍白,只是落在宋昙的脸颊上,不像被暖炉烘得那样灼热,而是浅淡而温柔的,便将他从寒冷中拯救出来。

一点点,又一点点。

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婆婆就像在很多年前的那个雪夜里一样,拄过拐杖倚靠着老旧的门框站着。

她苍老的眼睛努力将视线聚集在他的身上,听到宋昙的声音隔着几步的距离传进耳朵里,日日夜夜回荡在空旷的雪地上。

婆婆,等我将那边的阳光带给你。

婆婆就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愈发交叠着堆在一起,像个收到兰花的年轻姑娘,眯着眼睛拍了拍袄子翘起的衣角,点点头又摆摆手,示意他尽管安心离去。

我知道在越过这片山河的那边是另一个世间,就像你无数次向我提起的那样。

那里有熙攘纷杂的人群与细碎的光景,有华灯初上与阑珊夜色,还有你怀念的,尽管到现在为止我也还未清楚的儿女情长。

我看不清世间景色,但却将你眼底难以得见的期望与光亮都一概揽入心底,当每个深夜我独自想起它们的时候,就更坚定了几分想要启程,于这偌大世间走一遭的信念。

所以我总要离开的。

我这就要离开了。

4.

宋昙,宋昙。

简单的两个字从姑娘的唇齿间流露出来,温软又舒适的声音卷着烟花三月的风,先是盘起的发上精致的珠花,再是被覆上一层浅淡棕色的细眉,然后是澄澈到印着街边灯火的眼睛,沿着鼻梁一路向下,最后便看见了如樱花般粉嫩的薄唇。

只消一眼,他便被这盛开在初春的美,惊得怔了心神。

姑娘是这座城镇上大户人家的女儿,偶然得见宋昙坐在街边的角落里,身旁的小贩正吆喝着将一碗阳春面端上前来,撒上的些许葱花细细碎碎地掉进寡淡的清汤里。

他拿起茶杯动作斯文地将茶喝下大半,背挺得笔直,素白的外衣在灰沉的人群里格外分明。

像是泛舟游于河上时误入一片芦苇生长之处,河流平稳向前的波纹仿佛与天色的灰白融为一体,一角一隅皆远离世俗纷扰,静谧安稳,却又让人无从寻起。

那天我们知道了对方眼睛的颜色,夜晚独自坐在月色下,脑中会想起你的名字。

婆婆曾与我说,这世间总有能令你一眼便钟情之人,我反复思寻也未曾想明到底作何意义,直到我看见你。

我仿佛想象到你站在镇前最大的那棵槐树下与我四目相对,纤细柔软的手被我轻轻握入掌心,脸颊两侧的红晕有着更甚于桃花的美丽,阳光落在刚下过雨的湿润土地上,你的鞋尖被脚底的水涡微微浸湿了颜色。

你这时抬头望向我,我只觉得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此刻我是如此失礼,只见你第一眼,便渴望你今后的生命都与我有所瓜葛。

我想,这大概就是爱了。

5.

一见钟情。

这是后来宋昙在信中与婆婆提起她时,开篇便用到的词。

曾与他朝夕相处的五月有余的时光里,身形柔弱的姑娘不止一次目光坚定的,信誓旦旦许诺前世今生,眼中缠绵情意只恨不得将所有深情都袒露出来,情真意切得早让宋昙将一颗真心也全数交了去,应了她的暮雪白头,诺了她的永不分离。

而灼热又轰烈的心悸终是在世俗羁绊中戛然而止,纵使姑娘自小琴画技巧皆得精湛,习得万卷书目而扬名镇中,但却远无逾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勇气与决心。

几声严厉而简短的催促与训言,便让她连一声道别也来不及言说,急匆匆便命人将府前大门紧闭,但凡有人问起时,一句素未相识便将过去种种都撇得一干二净。

宋昙这时终是下定了决心,今后这漫长一生中,一路为阅尽世间而向远方走去,千言万语只化作孑孑独活的勇气,再不回头。

婆婆的双眼已因年老而只剩感应光亮之用,当好心前来照料她的邻里为她读完这封来自远方的信时,她几乎是屏息凝神地将字句都从耳中顺着血液传入心底,尔后笑着摇摇头,托人扶她去屋外洒满阳光的院子里坐下小憩。

婆婆最是爱这样的时刻。

宋昙幼时总爱在午后绕着矮小的房子一圈一圈地跑,那时她也像现在这样安静坐着,只等他跑够了,满头大汗又气喘吁吁地粘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婆婆这时会抬手轻抚过他的额头,还有被浸湿的发梢,然后用苍老的声音与他说起过去几十年的日日夜夜。

我的孩子,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经历这样的时刻。

从我抱起你决定抚养你的那个夜晚起,我便知道你终归是不属于我的,你总有一天会背上我为你准备好的行囊,独自踏上前方你从未深入的土地,去看到更广阔的河山万里,去将我曾对你说过的,我所经历的每分每秒,也让它们真实出现在你的生命里。

苦痛与美好都拥有了,你才真正长大成人,那时你也会回来我身边了。

6.

七十年,这便是宋昙生命的长度了。

一路向北前行之后,他曾在一个繁华的城镇中停驻四年,寒窗苦读三年之久,终是在第四年新春来临之际考取了功名。

婆婆自小便教他读书识字,总听闻在最北边临极寒之地最近的那座城镇,乃世间所见最为繁华之处,小小的孩子心底那时便有了期盼,有朝一日,我定能踏遍崎岖之路,越过满地荆棘,在那座城镇里留下生活的影子。

宋昙确是在那活得风生水起。

考取功名之后便拥有了自己的一间屋子作为真正的落脚之处,笔墨渲染素色软纸之间也能作的一手好画,无意间受得万人追捧。

在深夜思念最重之时,他将脑中走马观花的过往少年之时,短短十几年的零星片段,存存描绘在了木桌前平铺的纸上。

宋昙画矮房前那条从未间断的河流,画晚间燃起烈火的暖炉,画冬日挡住料峭寒风的纸糊的窗户,还画树上新长出的桃花,画世人从未见过的荒芜空旷。

青砖灰瓦,吴侬软语,看得见又寻不清的,一笔一划地被他记下来。

一张一张轻薄的纸,如今堆得比他的书卷还要高。

可他唯独不画婆婆。

后来许多人因他天成的画技慕名前来拜访,偶有从别处听来他的故事,满目欣赏地将眼前画作都阅尽后,总有几个好奇之心甚重之人,将这不知真实与否的话题询问而起。

宋昙这时总会沉默着将纸张叠好又收起,眉眼间还存留着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一举一动却满是恣意淡然。

他只将酿了许久的老酒与杯盏拿出来,邀他们共饮一杯,坦言今后切莫再要勾起他回忆。

想念最深的人,总要小心翼翼藏在心底,夜深人静之时小酌烈酒,只一个人忆起过去种种,万般牵挂与恩情,从不与世人说起半分。

这么多年我的身边出现过许多人,大多仅为熟得眼缘的过客,偶有将生命掀起惊涛骇浪的轰烈时刻,每当热势退去,也不过只余平静与孤寂罢了。

我唯一庆幸的,便是大雪纷飞之时,还能有那么一个人,令我得以怀念。

这大概是我仍存于世的最大意义了。

7.

宋昙死去的时候,日落已经会来得非常早了。

婆婆偶尔会回信给他,只是当某年他再也未收到一封回信,寄出的信也迟迟杳无音信的时候,他便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终归是错过了。

七十岁生辰的前一个月,宋昙决心要返程回到儿时成长的地方,就那么不管不顾地,一场大火将居住了好几年的房子烧得干净。

婆婆为他缝的布包这时背在身上,他仿佛如同回到几十年前,站在婆婆面前因即将远行而朝她道别般,眼睛里仍像盛着大片星河般波澜璀璨。

这一别,竟成了他漫长生命的全部,也耗尽了婆婆的余生。

宋昙想起出门在外的这大半辈子。

一路走走停停,从未在同一个地方再多做停留,虽留有遗憾,却从不会因走错的步履而心生悔意,也不会为过高的荣耀而洋洋自得。

这七十年,经历了被父母遗弃之痛,曾深爱的人终是袒露了薄情心性,曾无数次名落孙山又狼狈破败,但好在有婆婆的嘱托始终陪伴左右,虽流浪一生却是活成恣意潇洒的模样,功成名就时声名鹊起,岁月流逝过后也归于平淡。

受过冷眼旁观与诽意,却也深处世间人情冷暖之中。

如今已到迟暮之年,总要如落叶归根般,重返故土了。

8.

宋昙死在回乡的第一天。

那时大雪已经接连不断地下了好些时日,那天它们终于停了,给天际的阳光留了大片往下坠落的缝隙。

婆婆的木凳还摆在房屋门口,积了一层厚重而柔软的雪,金色的光亮斑驳在上时,仿佛将那片死气沉沉的灰白唤醒过来般,它们开始闪耀着发亮。

宋昙回屋升起暖炉里的火,年迈的身子迈着颤巍的步伐,缓慢地将房子里都一切都收拾得规整,凭着久远记忆里的模糊印象,让看起来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它一样。

然后他走出屋子,在那张木凳上坐下来。

冰凉的雪从厚重的衣衫开始,逐步渗进了骨子里,和着灼热的阳光,让血液的流淌变得温暖而静谧。

有一阵风来的时候,他轻轻闭上眼睛,就那样坐着,再也没有醒过来。

与世界上所有的离去相比,他却太过悄然无息了。

也不知道这样的道别方式,是否能与他坦荡的一生相配,但此时此刻,离开就是离开了,再没有其他可以替代的词句。

名垂千古也好,过眼云烟也罢,踏过万里河山,去过灯火阑珊之处,看过繁华世景,历经人间百态。

如此,也算不负当初决心要来这世间走一遭的勇气了。

9.

婆婆,展信安。

我其实从未想过我还要往前走多久,也不知这世间到底还有多少新奇事物我还未曾见过。

不过那日华灯初上,我独自站在桥头观赏河上船只来了又去,不经意间望见桥尾有二人紧紧相拥,深情凝视仿若片刻都舍不得分开,那时我仿佛明了你曾与我说过的,会令人沉迷其中而忘乎所以的儿女情长。

我时常会在深夜时分想起你,每当我经受一件险恶之事,想要即刻回到你身旁时,总会想起你三番两次语重心长地与我说,人这一辈子,总归是要为自己而活,只有你真正明白这个道理时,你才能长大,那时你也能回来我身边了。

因得我仍怀揣热望地,坚定地将这一路走下去。

只盼有朝一日功成名就,能将你回忆里的故土旧水带回与你,也好圆了你一直以来的念想。

盼好,回见。

宋昙。

10.

人啊,也只有这一辈子。

折腾来折腾去,我们终归会被放入湿润而柔软的泥土里,鲜活了几十年的身体逐渐冰凉,尔后腐烂发臭,受万虫噬咬,百年后只留白骨空壳,最后连那一星半点的坚硬也消失了,褪去得什么也不剩下。

但曾经我的眼睛里染过日落的浅淡霞光,盛过扬州三月的柳絮飞扬,映过夜晚河岸的明亮灯火,见过人间疾苦与世间温情,到最后遗存下的璀璨繁华,也足够作为我曾存于世的见证了。

我来之时,轰烈坦荡。

该走之时,再无遗憾。

我选择做一个孩子,永远不会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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