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娘娘眼中的天下
在汴都城里曾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没游过小淮河不算真来过汴都城，而没进过下马巷，则不算真看过小淮河。
小淮河的夜，是纸醉金迷的，也是充满诗意的。毕竟，就连北齐那么一帮大儒都曾穷经皓首为其写下累累诗篇。
下马巷内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那栋足有大半坐落于江面上的紫金高楼，进下马巷的人当中，大多都是冲着这栋楼而来的，哪怕不能进去，光远远张望下也是极好的。
四层半的紫金高楼，犹如重重宝塔，一层一重天。
了解汴都的人都知道，紫金苑并不仅是一处让人流连忘返的烟花之地，毕竟，小淮河上挥金如土的地方多了去了，想听曲看美人，哪里都不缺，甚至下马巷内各坊各楼里随便拎出来一花魁，都有堪称倾国倾城的姿容。
紫金苑真正让人趋之若鹜的地方，是承认，承认一个人的身份。
这世上，不论贩夫走卒还是英雄豪门，都拥有着与之相称的地位与身份，但不是所有人的身份都能得到别人的认同，因为人总是懒惰而狭隘的，除了自己，绝不会花心思去完整了解其他任何一个人。
可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利益交换，就必须得有了解沟通，这是生存的基本法则之一，无人能够驳逆。
紫金苑，就是这样一处能提供身份证明的地方。
所以，它必须受人尊敬与向往。
有人曾专门总结过，紫金苑一楼，只要摆脱了低级身份，付钱皆可入；而想上二楼，则不仅需要大把大把的金钱，还要求登楼之人具备普通人所没有的影响力，这个影响力可以是个人的，也可以是家族的，如陈茂居，他就可以借着他老子陈万金的名头登楼；到了第三楼，则是需要这个影响力充分强大才行，譬如朝廷官员，四品以下不得入，地方商人，非一郡甲字第豪门不得入，修行强者，洞玄以下不得入，非一流宗门弟子不得入。
至于第四楼，那就不是看登楼之人身份何如了，而是要看娘娘的心情怎么样，否则，即便你是一宗之主，天醒境强者，只要娘娘不愿，任凭是谁也登不上去的。
据说以前曾有位郁郁不得志的年轻诗人路过紫金苑的时候，曾无比心酸的感叹道：一楼一世人。
这，就是世俗的界限。
大家都知道，武周的天下是武帝陛下与周后娘娘的天下，但对芸芸俗世而言，终究还是天下人的天下。
在这天下人的天下中，紫金苑就像是一座光芒万丈的桂宫，有着举足轻重的重要地位。
其实，包括宁洺在内，很多人也都曾好奇过，为什么大家都极有默契的共同遵守着紫金苑的规矩？
难道就没有强行登楼的吗？
有，这样的人当然存在，而且一点儿也不少，一旦酒虫上脑，什么事情是不敢做的？
但后来却是越来越少了。
因为所有狂妄自大的人都被打得像死狗一样扔了出去。
当权威彻底树立起来以后，剩下的，就是顺势而为的遵守和执行。
贵妃娘娘的手腕强大之处就在这儿，她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做什么，别人就会乖乖奉上自己的尊敬与诚意。
所以，以前宁洺也曾胆大妄为的对娘娘笑着说过：不是娘娘独领风骚，而是众人拾柴火焰高。
当然，说完这句话以后的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有人说，如果登上紫金苑的最高处，可以以最完美的视角遍览整条小淮河，将这天下最美之美景尽收眼底，不过，至今还未有谁证实过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迄今为止，尚未有人登上过最高那半层。
紫金苑四楼最大的那个房间内，贵妃娘娘负手站在窗前，霜儿静候在其身后。
娘娘视线落在白浪翻滚的小淮河上，窗沿上的彩缎随风飘荡，良久，她才终于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身后的霜儿，轻轻一笑，如一朵最艳丽的红牡丹盛放。
“小小霜儿呀，听说你的宁哥儿最近表现很不错呢。”
贵妃娘娘一边朝屋内走去一边戏谑笑道。
霜儿缓缓跟在她的后面，低垂的目光中满是笑意，“娘娘您早就料到了会是这个结果不是么？”
贵妃娘娘缓缓坐下，靠在椅子上，姿态慵懒，霜儿不急不忙的从旁沏茶，娘娘看着她的动作，笑道：“朱图这个老头子修为不怎么样，眼光倒是一如既往的狠辣，其实，原本我以为宁洺进入秋阳宗以后，不会那么快被注意到的。”
霜儿将茶杯递到娘娘身前，待后者接过去以后，她嘻嘻笑道：“那您还特意交代善十三照顾宁哥儿做什么？这不明摆着让朱图发现门中有这么个人才嘛！”
娘娘抿了口茶，狠狠横了霜儿一眼，“小丫头片子胆儿越来越大了！”
“我只是如实分析罢了！”
霜儿捂嘴偷笑道。
贵妃娘娘将茶杯放回桌面上，往椅子里重重一靠，悠悠说道：“实在是不能在等了啊！”她偏头看了霜儿一眼，轻笑道：“霜儿，你说是不是？”见她微微点头，贵妃娘娘继续说道：“我心中最开始有好几种打算，计划中宁洺或许会去的几个地方，天道院，国学院，我都埋了暗棋，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他会选择秋阳宗。”
娘娘双手合于小腹，闭眼说道：“谁不知道朱图老儿脾性古怪，最不喜欢收徒弟，门下弟子鱼龙混杂，而且大多散养，有时候我甚至以为自始至终他都只把柯洛当成自己真正的弟子，当知道宁洺要去秋阳宗时，我原以为情况会变得很棘手，却没想到朱图会突然给出这么一份惊喜。”
“或许，他是看中了宁哥儿与娘娘的这重关系吧。”
霜儿轻声说道。
“不会的。”
贵妃娘娘摇头说道：“朱图若是这样的人，我就不会说他脾性古怪了，他这人向来不喜欢看人脸色行事，一方面是其确有几分骄傲的资本，更重要的还在于，这老头儿对推演星算之术深信不疑，说白了就是信命信道最不信人心。在他眼里，与其花费心思同人周旋交际，等着最后一朝人气散尽时被人落井下石，还不如什么都不去做。”
贵妃娘娘躺在椅子上，冷笑不止：“在他这样的人看来，人情世故，迎来送往不过就是在白白浪费感情。”
霜儿偏头认真想了想，略显迟疑的说道：“其实，好像也不无道理。”
贵妃娘娘闻言挑了挑眉，静静望了她一会儿，直把对方瞧得好一阵不自在，而后，娘娘猛然大笑道：“这可是世间最实在的道理了！”
畅快大笑过后，娘娘伸出修长手指，搭上椅子扶手，一边轻轻敲打一边问道：“霜儿可知来这紫金苑里的人所图为何？”
霜儿低眉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缓缓说道：“最粗显的一条，自然是过来寻欢作乐，咱们紫金苑里的姐妹才艺出众，有趣的玩法也多，哪个男人不愿意流连其中？”
霜儿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平静无比，语气中没有丝毫不平情绪，娘娘很早以前就告诉过她，苑里的姐妹想做什么行当全凭自愿，娘娘各条路子都给她们打开，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须从一而终，否则将要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楼里的姑娘们争名夺利尔虞我诈，娘娘都瞧在眼里，却从未放在心上，她就像是个棋盘以外冷眼旁观的第三者，看人下棋，看人沦为棋子，从不轻易插足干涉，反正，最后裁定胜负的权力在她手里。
霜儿眼睛虚眯，继续说道：“这第二条嘛，自然就是野心家们交互利益的场所了，一楼一世人，咱们紫金苑看似莺莺燕燕歌舞升平，实则是处等级森严的名利场，每个人能够到第几层楼有着明显的界限，这样一来，为大家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因为，只有地位相称的人才能平等对话，天下人只有愿意高攀的，哪能有多少甘心屈就的？而咱们紫金苑恰好就能为那些胸怀野心的家伙们提供机会。”
霜儿嘴角不自觉勾起，学娘娘一般冷笑道：“这些人，其实最享受的并不是表面上声色犬马所带来的快感，而是从上往下看时的那份洋洋得意，所以，深谙此道并沉浸其中的人，从不主动询问是否能够登上更高一层楼，因为他们害怕听到被人耻笑的声音，就如同他们嘲笑楼下及楼外的人一样，不过，像他们那样的人，余光也从未离开过更高处的灯火明煌，偶尔还会忍不住如蛤蟆一样冷哼一两声，可若是哪天被邀请登楼一叙时，又会压抑不住的欣喜若狂。”
霜儿淡淡说道：“说白了，他们其实也从未付出过感情，他们的感情都交代在了眼睛里。”
霜儿一口气说完这些以后，转眼望向娘娘，发现她正定睛看着自己，双眼明亮无比，犹若观火。
“娘娘。”
霜儿忍不住娇憨恼道。
娘娘啧啧叹道：“若是让你那宁哥儿瞧见你这般模样，恐怕魂儿都得被勾走了。”
娘娘起身离开椅子，走到床榻边上，榻上仍摆着一盘棋，是她与宁洺最后的那场对弈复盘。
像她这般棋艺精湛的人，复盘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娘娘伸手捻起一颗白子定睛瞧着，轻声向后边问道：“霜儿，你觉得你的宁哥儿来紫金苑是为了什么？”
霜儿闻言怔了一瞬，而后突然脸色一白，面露惶恐。
贵妃娘娘并未回头看她，棋子在手中不停翻滚着，像一缕调皮的浮光，她轻轻笑道：“知道我最欣赏宁洺哪一点吗？就是他从不忌惮暴露自己的小心思，很理所当然的那种，让人很容易理解并接受，而实际上，这些表面上看起来理所应当的野心下藏着的才是他真正的算计。”
霜儿张了张嘴，想要替宁洺解释些什么，但发觉什么都说不出口。
“你着什么急，本娘娘像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吗？”
贵妃娘娘转身对她笑了笑，然后走到窗户边上，望着小淮河的尽头，幽幽说道：“今年的鹿山宴之必定会很精彩，估计很多势力都会迫不及待的蜂拥入京，但凡跑慢了点的，一旦失去先机，下一步就会走得非常艰难，所以我才会想抓紧时间替他安排，否则，即便他再努力也无法实现愿望，不过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他的表现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相信于曹真也是...”
说到这儿，娘娘忽然停顿了一下，而后讥笑道：“不对，曹真恐怕根本没关心过秋阳宗发生了什么，这样也好，只有瞒得过所有人，藏掖得越久，爆发出来的力量才越惊人。”
“有些事情，不去费劲猜测结果，而是从旁默默注视其轨迹才更为有趣。”
娘娘眼神略微复杂，“其实，这偌大一个天下，容他肆意发挥的舞台又能有多大呢？他想要找的答案，我给不了，他要去做的事情，就算是我也帮不了太多，一切都得靠他自己去争取，毕竟，每个阶层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鸿沟，跃过去了，才有资格掌握更多东西，而鹿山宴是他目前唯一的契机。”
“他一定能够做到的。”
霜儿眼中不由浮现出了多年前那个雨夜下的场景。
娘娘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这个天下，从来都没有真正改变过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