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 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我一直在想,我们的每一个选择,加上时间与环境的力量,就像一根在白纸上书写的铅笔,留下独特的痕迹。现在是笔尖与纸接触的点,过去是痕迹,将来是空白的区域。等我们在 某个瞬间回首望去,一定能看到自己的痕迹,有的瑰丽,有的丑陋,有的晦暗,有的温暖。

再次回到那个沟壑纵,山峦起伏的小山村已经是十几年之后了,我跪在奶奶的墓前,一张一张的烧着黄纸,看着纸灰飘扬而起,在天空中飞舞。奶奶的坟上的土很新,在她几个月前去世的时候,我远在千里之外,也没能见她一面。我摸着头上长长的疤痕,或许这是她唯一给我留下的痕迹。记忆深处的往事喷涌而出,恍然如梦。

当六岁的我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的看着奶奶做饭的时候,一只灰色的麻雀闯入我的眼帘。飞进院子里堆放草料的一件屋子,一瞬间的欣喜涌入我的心间,我迫不及待的想出去看看那只麻雀,我或许可以找到那只麻雀,或许我还可以看到小鸟。在小时候,我一直认为这是给我带来厄运的麻雀,后来渐渐懂得,说不定命运早有安排。当我急切地出门而去的时候奶奶一只胳膊端着大铁勺,勺子里是刚加热的沸油,她的身体几乎占满了整个门。按照奶奶慢腾腾的动作等她给我让出门说不定麻雀都要跑了,何不从她胳膊下面钻过去?我弓着腰灵活地钻过奶奶的胳膊,就在我刚要站起来时,脑袋上传来一阵剧痛。一声尖叫划破宁静,奶奶勺子中沸腾的油浇在我头上……后来的事大多记不清了,只记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我家跟奶奶家是紧挨着的,母亲闻讯赶来,一直抱着哭的泪水涟涟的我,我跟母亲说,妈妈,我好疼啊,我感觉我的心要烧起来了。母亲说,看那边,你爸坐着大班车回来了。我透过朦胧的泪水看去,当然是没有看到外出打工很久的父亲,已经很久没见他了,我好想他啊。

在很久很久以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右耳失聪,我以为是每个人的右耳都听不到声音,后来父母带我去医院也没检查出什么问题。我想应该有那次烫伤有关,这也成了我守护的秘密之一,从小到大知道这个秘密的少之又少。我最害怕的是有人从背后叫我的名字,声音小的话我听不到,但即便是听到了,我也分不清楚在哪个方向。身边的朋友说我做事很专注,别人叫我都听不见,我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这个评价。

等我七岁的时候我身边边的小伙伴都去上学了,在我们那儿年龄达到到八岁才可以上一年级,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呆在家,到了开学的时候,我跟着哥去学校,当然是他在里面上课,我在校门口的一个土台阶上无聊的坐着。从学校里面出来一个老师,是我们村的白老师,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他露出和蔼的笑容跟我说,快回家去找你妈领课本,你可以上学了。我一路飞奔跑回家。上了学之后每个同学都对我头上的疤感兴趣,它在脑袋的右前方,几乎有我半个巴掌大,没有长头发,露出下面略带红色的头皮。甚至有的同学伸出手过来摸,我当然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低下头,他们的手指触碰上去,感觉凉凉的。

我记得母亲牵着我的手翻山越岭走很多山路去镇上,终于有一天在一个红榜上看到了父亲的名字。于是,我们家移民了,母亲。带着我和我哥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从那个偏僻的小山村出发去往千里之外的西北,爷爷奶奶就留在老家。坐了一路的大巴,冬天的清晨,我们在一个三岔路口下车,太阳还没升起来,随处可见还没消融的积雪,尽管穿了棉袄,但是并不能抵御寒冷。母亲说,跑一下跑起来就不冷了。于是我和我哥在马路上跺着脚小跑,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响声。我一边看着地平线,一边急切的盼望着太阳快点升起来。在马路边等了好久,母亲终于拦到一个好心借给我们手机的司机,联系到一个朋友后,我们回到了新家。新家是什么样的呢?一间三四十平米的房子,中间一堵墙隔开,就是两件小屋子。里间是一个土炕,没有任何家具,用家徒四壁来说是很准确的。

后来,父母付出很多心血去经营这个小家,从土房到砖房,从我小时候到我长大成人,也从父母意气风发的青春到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老年,他们在那块贫瘠荒凉的土地用身躯抗起生活的重担,身形佝偻,其中艰难不足道也。

还是从我说起吧。移民时,我已经上二年级了。我开始注意到我和别人与众不同,头上明晃晃的疤痕让我觉得跟别人格格不入,周围的同学提起我头上的疤痕总是面带厌恶。我逐渐的被孤立,我表现的更怪异,总想用各种办法吸引别人的注意,跟别人打架,学习最受欢迎的同学的行为,在课堂上回答问题是尽力想出与众不同的答案。在我发现这些方法都不管用后我开始自卑,躲在角落沉浸在我的世界里,课本上的插图是我思维遨游的最好工具,衣服很简单的插图,我仔细的看每一个细节,色彩,漫画人物的表情,一颗植物,或者是一条河流,我的思维沉浸其中,跟图中的人物做朋友,玩游戏,跟他们一起去看奇特的风景,每个课本上的没一副插图,我都幻想过。语文课本刚发下来,我就迫不及待的去阅读里面每一个丰富有趣的故事,其他课本上的故事都被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可能是我思维活跃,学习也能学的进去,虽然没有名列前茅,但也居中上。

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已经被要求使用钢笔了,我看着手中的钢笔,它出墨很差,写着写着就在作业本上喷出一朵蓝花,握笔的手指也总是蓝色的,它的墨囊被我用胶水粘了好几次,还是修不好。看着旁边同学用的钢笔,精致的外形,笔身上每一个弧度以及留在作业本上蓝色的线条,我都喜欢。我特别渴望有一支新的钢笔,不用太贵的,四五块钱就行,塑料做的很便宜的那种。在我犹豫了好多天后,终于鼓起勇气向母亲要一支钢笔。那天中午我自行车骑得飞快,一路冲回家,我跟母亲讨要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为此我跟她置气,午饭没怎么吃就去学校了。

等我下午回到家的时候,家里挤满了一屋子人,都是左邻右舍。嘈杂的声音好像是在讨论着什么。我看见母亲落魄的坐在椅子上,有几个婶婶在一旁安慰着她,我走过去问母亲:“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你爸因为偷电线被警察抓走了!”母亲突然提高的声音是我惊诧,更使我震惊的是其中的内容。父亲被警察抓走了!!!我的心脏瞬间被慌乱和莫名的恐惧包围,我并不清楚我是不是会失去父亲。后来才知道,父亲伙同邻居去偷盗电缆,被当场抓获。跟他一起犯案的邻居是老家一个村的,一起移民来西北。只有父亲一人落网,获刑三年,至于那位邻居逃窜多年,时至今日依旧在外。他家因移民政策而分配的房屋由他兄长居住。

父亲在服刑期间,母亲便独自一人撑起了这个家。除了忙地里的农活,她还要想办法去打工,以此解决我们兄妹三人的学费,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那时母亲脸上很少见到笑容,母亲偶有跟我们哭诉她的不易之处,我也明白母亲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很多工地上男人干的活母亲做的丝毫不落下风,母亲的坚强勤劳多为邻里称赞。

受到这件事的影响,我变得越来越自卑,我从来没有一个朋友,当看见别的同学呼朋唤友,成群结伴的做什么的时候我满心的羡慕,但我知道我融入不了他们,仿佛一个异类。我也成为班里为数不多受欺负的对象之一。也许是为了维护可怜的自尊,我对别人充满了恶意,我心底不断地幻想我有超能力后如何蹂躏那些欺侮我的人,这种幻想仿佛有瘾一样,不能自已。可是这样竟然让我觉得好受不少。让我觉得最难受的莫过于有个同学在欺负我时向周围的同学用阴阳怪气的腔调说道:“他的爸爸是个劳改犯!”于此,我辛辛苦苦保守的秘密被揭露在众人眼底。周围传来爆笑声以及一轮声,这一下子击溃了我最后想反抗的任何心思,我仿佛赤身裸体的被他们围观,那一刻,我只想逃离,只想把我的心埋藏在一个深深的角落里。

父亲服刑两年多后被释放了。那时我正在上六年级。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冬日,我正在宿舍的床上尝试着如何把上衣胳膊上的口子用线绑住,这时宿舍门被敲开,舍友跟我说有人找我,我一出门便看见了父亲,与之同来的还有母亲,姨妈。父亲一脸笑容的看着我,他身上的气息陌生而熟悉,在农村情亲的表达并不直接,我没有上去拥抱他,知识激动的上去牵着他的手,但是心里仿佛有块糖在慢慢化开。我激动的忘乎所以,甚至忘了叫一声爸爸,这在父亲之后念叨了很久。

那个小镇上有很多家店铺,即便是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也并没有钱去买,只是无聊的打发时间。我们手插着裤兜带着一次慵懒,走进一家杂货铺,店主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大叔,一边端着饭碗吃饭,一边看电视。我们进去后马上起身,可能他觉得会有生意,但是我们并没有任何要消费的意思。我们看着柜台里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一边装作感兴趣的样子消除尴尬。店主看了我们一会,觉得是没有买东西的意向,又坐回去继续看电视。柜台上面的纸箱子里摆放了很多光盘,应该是盗版的一张六七块钱,很便宜。我一张一张翻着,这个应该是新出的电影,这张是我最喜欢的动漫,我只有在电视频道上看过几次,光盘合集要几十块,我自然没这么多钱去买。说起电影,我哥喜欢武打片,有了新的光盘后我跟他一起去领居家看电影,领居家有DVD,实际上我最喜欢的是斗智斗勇的电影,可坏人获胜的大结局几乎很少见。这时小东也凑过来翻看,“这几张歌曲光盘不错,这几首歌我都很喜欢!”当我们认为再也没什么能勾起我们的兴趣后,我们才从那家杂货铺出来。出门没多远,小成眉飞色舞的跟我们讲述着,刚看店主看我们的眼神有多嫌弃:“tmd,不就是去他店里逛一下嘛,那个老板眼神就跟看见苍蝇一样,一幅肥头大耳的模样。”我听了默不作声,但奇怪的是这个小团队的核心小东也没吱声。“下面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当当当~”小东说着从上衣下掏出一沓光盘,估计有五六张,一边得意的向我们挑了挑眉:“从刚那家店‘拿’的,怎么样,厉害吧?”我们从他手里接过光盘,打量着他的“战利品”,几张是电影光盘,另外的是歌曲光盘。“这周末回家正好看看电影,有的干咯!”说罢,从我们手上收走光盘。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包装,我尽管觉得偷东西不太好,但是有种异样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我想其他人也应该跟我一样。该死的,我那时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多危险。

隔日,我们进到了一个两元店,这种店在那时非常火爆,两元店顾名思义是里面很多商品只要两元钱,也有部分是超过两元的,然而里面很多小玩意儿给人物美价廉的错觉,挡不住人们的喜欢,包括小镇上的初中生。当小东小成他们在逛的时候,我在一个货架上停了下来,拿起了一个魔方,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还有这种玩意儿,爱不释手,要不买了?这花不了多少钱,虽然我的生活费很少,匀出来一点还是够的,在我犹豫不决时,我的视线落在了小东的身上,不如……偷了?这个念头一出现就不可收拾的滋长,如果我有代价很小的方式,何必要付出自己的金钱?我拿起那个魔方,在店家视线的盲区塞进自己的衣服里,我穿的衣服很宽松,从外面并不能看出什么可疑的痕迹。我自认为很聪明,装的一本正经的观察店家的反应,看来我没有引起注意,趁着店家不注意,我从容的走出去,着伴随着疯狂跳动的心脏,我按着衣服里的魔方,一边大口喘着气。小东小成出来后看着我手里的魔方:“你小子行啊‘拿’了个魔方!唉早知道我也‘拿’个什么了。”我们有默契的把“偷”称为“拿”,彼此心照不宣。经此,我们仿佛对一些东西达成了一致。

此后,那家小镇上很多家店铺都得到了我们的“光顾”,有用的没用的东西,只要是自己看上的,统统塞入怀中。当然,这里只指一些小玩意儿,毕竟无论是塞胳膊里还是从上衣下面塞进怀里,都只能说一些体积小的物品。我们越来越胆大,越来越肆意。我们分工合作,如何配合别人传递赃物,如何配合别人打掩护,如何提醒等等,我们有着计划与默契。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小斌在知道我们的我们的行为后,并没有参加进来,我们嘲笑他胆子小,懦弱,实际上我知道,他是不想做这么恶心的事情。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们当然也有翻车的时候,小成是在那家两元店被当场逮到的,那个脸上带有胡茬的大叔气急败坏的送小成怀里掏出两个笔记本,包装精美。“tmd,跑到我的店里做贼来了,xx初中怎么会教出你这种东西,老子今天带你去找政教处主任,看你们学校怎么处分你!看见没有,人赃并获”说着他啪的一声把那个笔记本拍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我暗中按了按怀里的一本小说,确认它不会掉出来,努力的平复跳动的心脏,然后脸上露出同情、惋惜的表情,走到小成面前(我的动作很大,也有向店家显示身上没有藏东西,我担心他搜我身),又转过头向店家说:“老板,你就放他一回吧,我保证他不会有下次了,他在学校里学习挺好的,我们班前几名的学生,没有笔记本用,一时糊涂,饶他一次吧!”小东小智立即附和,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小成的成绩在班里倒数,而且偷笔记本也与学习无关,他也不是没钱买,纯粹是其他东西的位置,时机并没有偷这个笔记本来的方便。在别的客人异样的眼光中我们同店家求饶了好一会,最终店家同意放过小成,但是要罚款八块,好在店里人不多,不是很丢脸,八块钱在那时对于我们开始已经不算少,庆幸没出事,我们都答应了小成的请求不向外人说起此事。

此事并没有给我们任何教训。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放肆。至于我翻车四次。第一次是在一个商店,店家是一对夫妇,我盯上了一个手电筒,在没有路灯的学校,手电筒几乎是每位同学的必备品,而我没有。我装作挑选,在乘他们不注意的时候一下准备塞进衣服里,我正塞进去的一瞬间,那位男的店家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向我看来,我一慌,似乎没塞稳,但情况逼迫我把手放下来,我又装模作样转了一下,准备走出去,随着我往前每迈出去一步,我们感受到怀里的手电筒在下滑,快要走出门的时候,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手电筒滑了出来,坠向地面,灯罩摔出来,只有一根线连着,仿佛成了两节。完蛋了,我心想,一瞬间我脑海里闪过万千念头,但我还是选择了继续我的伪装。“哎!我的手电筒掉了!”说着我在店家夫妇疑惑的注视中拿起手电筒拧上灯罩后拿在手里,然后走出门,一边是深深的恐惧,一边是庆幸。或许那对夫妇是真的没发现,或许他们只是想给一个孩子一次机会,如果是后者,他们的好心是白费了。第二次,我偷了一家杂货铺柜台上的一条皮带,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偷皮带,我用不了,或许是喜欢那个花纹吧。我随便挑了个时机把它塞进怀里,然而,在店家眼里,我的动作一览无余,或许她吃惊于我胆大放肆,一秒钟之后,她怒斥:“你偷了什么,把怀里的东西取出来!”在小东他们的注视中,我夺门而逃,看到店家一边追赶,一边叫骂,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回宿舍,她会不会追来,会不会找到学校政教处老师?会不会知道我的身份?惴惴不安中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后来有次路过那家店门口,店家出来追赶我,我吃惊于她为什么一下就认出我,然而,我又逃过一劫,或者是说堕落更深。我并没有因此有所收敛,反而向小团体里的别人夸耀我的运气与胆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实力、技术。表面上看来他们也是这样认同的。

我记得那时候是冬天,我们翻出校墙,踏着皑皑的白雪,推开一家商铺的门。店主身体患有残疾,坐在一个轮椅上,刚给一位客人卖了几尺布,她吃力的趴在柜台上收拾布匹。我弯着腰装作挑选东西,她的视线似乎看不到我,瞬间,我计上心来,我悄悄地把几箱啤酒跟零食用脚拨向门口,小东小成见了,立刻会意,现在柜台前用身子挡着店家的视线。“你们逛吧,我有事先走了!”我故意作声,一边打开门把东西拖出去,不一会儿小东小成他们出来后喜上眉梢,享用着成果,我们自认为获得了大丰收。写到这里,我甚觉羞愧。那家店我后来一次都没去过,不论是为了正常还是不正常的目的。很久之后我去小镇上远远的看到那家店招牌已经不在。

我开始喜欢上这种感觉,那一瞬间的心潮澎湃与黯淡无光且像轮子一样毫无新意周而复始的生活形成强烈对比,我更喜欢每天“新鲜点”,更喜欢“付出”后“收获”。

我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了。父母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外打工,而母亲时不时发脾气,如同给我带上紧箍咒,我想起孙悟空被师傅念紧箍咒时用头撞飞石头的样子。而我跟哥、姐的关系也不好,我讨厌我哥自以为是的样子,我讨厌我姐的蛮横无理。总之,那个家让我找不到一丝温暖,成了我想逃离的地方。

我心中不断构思着,用我天马行空带着幼稚的脑袋一块块的填补着:我因为被人抓住偷东西而逃走,在茫茫的隔壁上行走。我应该带着我的被子,不然没地方睡。饿了渴了就向路边的人家讨口饭吃。我这样走了虽然家人会难过,但是过一阵子应该就没事了。我痴迷的一点一点幻想着。期间我也屡次向小东小成透露过我的想法,他们也觉得这样酷毙了。并且对此报以肯定。扬言一起实现。然而,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当我们因为逃课去网吧上网被“请”回来站在班主任办公室旁边晒太阳时,我一度激情的号召他们,走吧我们回宿舍取被子,拿上被子我们就走,看见远处山峦的影子了没,我们就往那边走。然而,他们变得特别怂,低着头,言辞含糊。我也不了了之。

欲望的底线是会不断抬升的。伴随着我们膨胀的欲望,我们再也不满足与小打小闹,大有放眼整个小镇只有我们想不想要没有偷不到的气势,如囊中探物。

有天下午,小东叫上我出去买东西。我跟着他七拐八拐,终于在一处建筑废墟后停下来,他娴熟的搬开一块石头,取出一沓五块的钱,又把石头盖上。我们去商店买东西,店家一边收钱,一边说:“这钱上怎么这么多土,而且都是零钱!”旁边跟店主聊天的一个大叔说:“现在的小孩攒钱不容易,有点钱拿着时间久了就沾上土了呗!”他莫名其妙的语言使我觉得好笑。后来我才知道是小东不知用什么方法偷了一家台球室的钱,我不知道有多少,但总觉得并不会少,而这些钱中的一部分又被别人偷走,小东自然不知。

我跟小东关系并没有那么密切,对于别人,他总是有所保留,在某时刻,我们有所疏远,又在某刻我们亲如兄弟。我一直把他当做唯一且最好的朋友,但是对于他的自私,我深有体会。下了晚自习我们出去买零食,回来的时候路过一家小饭馆,小东探着头向里看了看对我说:“你去买两份牛筋面吧,我们带回去吃。”他把钱塞我手里,我自然乐意。小镇上昨天停电了,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在忙活,我只能去厨房帮她打着手电筒。等她给我找钱的时候才发现她放钱的小箱子不见了包括放在里面的手机。我瞬间明白一切。她一口咬定是我偷的并扬言要带我去找老师。我说一直帮你打手电筒,怎么可能去外间偷你的钱。他带我去学校里,我在黑暗里站了半个小时,也许是太晚了找不到老师,也许她并不能肯定什么,她让我先回去,我自认为又逃过一劫。我回去的时候只剩下一个开不了锁的手机。

我们胆子越来越大,行为越来越严重。宿舍熄灯后,我跟小东在街上游荡,最后撬开了一家小货铺的后门,我们找到麻袋,装着各种有用没用的货物,回到宿舍后藏在床下。那些赃物后来又被转移小镇上一个废弃的房屋里。我们叫上小成小智,又去搜刮一番,大多是小吃之类的,并没有什么特别贵重的物品。

那时候有高年级的同学带手机,尽管学校严令禁止带手机,但学生有相应的对策。当他们拿着手机登录QQ,玩着网页版的农场时在一群绝大部分没有QQ号的初中生中特别惹人羡慕。包括我,虽然现在想来是那么无趣。看着手机店柜台里格式各样的手机,我多想有一部手机是我的。于是,在某一天,也许是我先起意,也许是小东先起意,也许是不谋而合,总之,我们有了共同的目标——偷了镇上那家手机店,手机店就在网吧的楼下,而且都是同一个老板开的。多去上网对手机店里的情况也略有熟悉。我们甚至准备好了作案工具——一把改锥、一把钳子,都是之前的店里顺手偷的。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我们揣着作案工具,直奔手机店。那个手机店用的是卷帘门。等我们在卷帘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撬开门进去时,一眼看见一个摄像头正对准了门口发着白光,是那些年很流行的款式,电脑必备,我一下子蒙了,我的背上冒出冷汗。小东眼疾手快,过去把摄像头按倒在桌面上。他那些手电筒,去里面的房间。我抬起颤抖的双腿,想着一不做二不休,进到柜台里面,手忙脚乱的拿了三部手机,慌慌忙忙出来,正看见小东脸色怪异的从里面走出来。看着我手里的手机,低声喝道:“你胆子真大啊!特么不看看情况”一边说一边去拿了三个手机,“快点走吧!”末了我们还不忘拉下卷帘门。出了深夜从麻将馆出来的两个人外,再没遇到其他人。我们顺利翻过校墙会走向宿舍。一路上,冬夜冰冷,我们怀揣着手机,也怀揣着恐慌与兴奋。殊不知,命运已早有安排。路上,小东告诉我:“我拿着手电筒进去的时候看见那个营业员在里面睡觉,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我想把她干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我惊诧于小东的胆大包天,同时也暗自庆幸我们的动静没有惊醒那个营业员,“那个营业员睡的跟猪一样,我们在那儿撬了半天的门,竟然还没醒过来!”我不着痕迹地回应小东。

“她那么能睡,估计把那个店搬空了她也不知道,要不来个回马枪?”

“别!今天已经丰收了,万一回去被发现了怎么办,我可不想冒那个险。”

我们自认为自己非常聪明了,就想电影上很酷但结局很惨的犯罪分子,当然他们的下场都被我们忽略了,我们只在乎那个过程。我们把手机放在了床底下的柜子里,静静地等待风声过去,但是始终藏不住浑身洋溢的兴奋与得意。过了几天后,小东拿出一个手机来玩,并且办了一张电话卡,那时候的电话卡并不需要实名,只要花钱就能办。而在我们看来,养一张电话卡是极其奢侈又有身份的一件事。而我自然没有钱去办电话卡,我拿出最好的一张滑盖手机,键盘上美妙的触感、屏幕上迷人的色彩都让我爱不释手,手机上自带的小游戏,一个是俄罗斯方块、一个是雷电,都被我玩腻了,随后在小智,小成手里传来传去,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我想,他们应该很清楚手机的来源,也可能会因为没有参与到我跟小东的行动里感到遗憾、不甘,不过也好,通过这种方式提高一下他们的积极性免得出去干活他们总是畏手畏脚。

在我自认为风平浪静后,我开始考虑手机的去处。第一时间我想到了我哥,不会有学生不想要一部手机的,包括我哥。等我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的用冷酷的语气跟他说:“哥,给你部手机玩玩!”我想,他肯定会对我高看一眼,肯定会对我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从此,我们形影不离,同甘共苦,共同走向辉煌的人生……即便是我为此兴奋的一晚没睡好,第二天我依然是精神抖擞。“哥,我这儿有部手机,给你用吧,你看看你喜不喜欢。”我把手机递过去的时候他的眼睛开始放光。拿着手机翻看着。“手机是我同学给我的,你先用着吧!”

“嗯嗯,行,知道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漠,使我觉得异常恶心。但我不知道,自始至终我的表现像极了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有一天,他拿着手机气势汹汹的跑来找我:“这手机是哪来的,是不是你偷的?”他的脸色还是那么难看,我真想用那部手机把他的脸砸的稀烂。

“我朋友给我的,你不用管!”

“你好自为之。”

我拿着手机回到宿舍后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首先,他怎么知道手机是偷的?他舍友透露的风声?我记得他有个舍友经常出入那家手机店。还是说他拿着手机去那家店被店主发现了?我无从知晓。但种种迹象表明,我们的事情败露了。是不是有重启逃亡计划的必要,我思量着。我变得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我不知道小东是否知道这些消息,或许知道只是心照不宣,或许毫不知情,但有什么用呢?或许是心理作用,我再也不敢去我哥他们宿舍,一丝恐慌开始蔓延,在同学看向我的目光里,在每个冰冷的墙角,在校墙外的空气里,在空旷的校园里,我仿佛驾驭着一片孤舟,在茫茫的大海里被黑暗包围,每一个方向都有可能会出现一只大手,将我拉向无边的黑暗。好在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

在几天后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夏天的微风抚遍整个校园。这是学生老师午休的时刻,校园里一片宁静。正好有一束光穿过窗户,打在我的脸上,朦胧中被太阳晒温热,在半睡半醒中感受着太阳打在眼帘上的一片红晕,我睡的惬意极了。一阵经久不息的敲门声将我惊醒。我打开门,看到了政教处主任,奇怪,他是我们学校的“高官”,平时难得见一回,今天怎么来我们宿舍?

“哪个是王晨,小东?跟我来一下。”说完就转身在宿舍门口等我们。我看向小东,他也看向我,我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走吧,小东!”我们知道出事了。随着舍友的纷纷议论声,我们跟上教务处老师。他忽然转过身来对小东搜身,摸出一部手机,又继续向前走。我瞥了一眼,是小东花钱买的那部手机,或许我们偷盗的事情并没有被发现,我心底生出一丝侥幸。直到走进教务处的。老师,办公室的时候。这次侥幸。彻底破碎。因为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着穿着警服的。警察。林哥,是哪家?手机店的老板。我心想完了。教务处主任带着一丝冷漠的语气向晓东质询:“你的手机是哪里来的?”

“是我自己花钱买的!”小东尽自己最大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真诚,那个手机确实是他花钱买的,不过钱自然是偷来的。

几经酌旋后,旁边的警察看不下去了:“走,带我去你们宿舍。”顾及床底下箱子里放的赃物,我们心底自然是不情愿的,但我们只能老老实实的带他回宿舍。他很快从我的被子里翻出那台最好的、也是我哥还我的手机。

“来,你来告诉我这是什么,哪里来的?”那个警察朝我吼道,我看到他嘴里的唾沫星子飞过一个弧度扑到我的脸上,他的神情仿佛是要把手机塞我眼睛里一样。看着他秃了大半且泛着油光的头顶,我心底闪过一丝厌恶,他真像一头狡猾恐怖的野兽!

“这是手机,是我捡的。”我向来喜欢耍小聪明,靠着小聪明也偶有沾过便宜,既然这次栽了,何不拿出看家本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万一蒙混过关了呢?我又开始侥幸。殊不知我的小聪明是多么幼稚可笑。

他的嘴角一扬,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你们几个,把所有的床铺掀开!”他指挥着舍友,展开了大搜查。小成、小智也在此队列,显然那些小偷小摸的事并没有暴露,他们两个自然是平安无事的。我暗中用眼神示意小智把手机藏到后面用来通风的窗台上,那个位置极其隐蔽,但看着他们战战兢兢慌乱的模样,我不禁感到好笑,他们是指望不了了,看那副愚蠢的样子,能不能收到我的眼神都是问题。“怂样!”我心里暗骂。这再简单不过了,我们所有的赃物都被翻出来了。但是只翻出来了一部手机,是小东那份里的。其他的没有踪迹,我向小东投去询问的眼神,他也满脸的疑惑。那个警察看着手里的两部手机,还有搜出来的一些小玩意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显然,他们是因为手机来的,但是这些小玩意儿表明另有收获。那些都是从那个商店搬来的,那晚我们四人搬了两趟,尽管有一部分被我们转移了,但还有一些残留的小玩意儿,我们留着自己用。

“走吧,这会你们该老实了!”我们出了宿舍门,警察跟在我们后面。

“这个手机是不是你们偷的?”

“是捡的!”我又装模作样的跟他说在哪儿如何捡到的。小东明白我的意思,也在负隅顽抗。

我盯着水泥地面上的纹路迈着脚步使我的每一个脚步都踏在没有他在没有纹路的地方,但还是无法控制颤抖的双腿!突然一只脚带着巨力袭击但我的屁股上,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那位警察看我们不配合,发泄着怒火,小东也没好受,收获了一个猛烈的耳光。要是换做别的情景,我自然会腹诽不已,并且不断幻想着我疯狂的报复。但是现在,我顾不上这些,因为远处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同学,这个学校的学生不是很多,几乎整个学校的都都来参观。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用着动物园看猴子的眼光审视着我们,洋溢着兴奋,我想,我跟小东会成为他们难得的谈资吧,带着不屑与兴奋,相互交换着五花八门的信息。感受着他们投放到我身上的眼神,我羞愧的无地自容。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女生,那个我喜欢了许久的女生,眼中充满了惊诧、疑惑,就那样一直注视着我。这使我越发感到羞愧。我低着头,默默地往前走。原以为上课铃响起之后他们会立即去上课,但是上课铃响了好久,他们的热情毫无褪却,周围的人群中也有着很多老师。那些同学会不会因我而不用上课感谢我呢?我心里自嘲。我们回到办公室,那位店主拿出一个手机包装盒子,在上面找到一串代码,跟那部被搜出来的手机上是一模一样的。“铁证如山,我看你们怎么狡辩,老实交代,其他的手机呢?”我猛然间想到:对啊,其他的手机去哪里了?不是放在箱子里了吗?

“我不知道,我一直放在床下的那个箱子里。”

那位警察面露愠色,把我们带回派出所的一间办公室,一顿拳打脚踢后,我感受着火辣辣的脸庞,咬牙切齿的说:“我真的不知道,可能被别人偷走了,我估计是隔壁宿舍的。”隔壁宿舍有两个男生是我小学同学,在小学屡次欺负我,我一想到最近他们奇怪的眼神加之我们不在宿舍时他们有充分的作案时间,我十分断定,是他们偷走了箱子里的手机。我们难得的坐着警车停在校门口,不过是以犯罪分子的身份。隔壁宿舍的那两位男生被叫来询问,“我们不知道啥手机,也没有偷手机,我们怎么可能偷你的手机,我告诉你,你别诬赖我啊!”那位男生平时是讲方言的,如今用着一种乖张的腔调讲出来的普通话使我觉得好笑。询问无果,警察自然不能冤枉好人。在我们要离去的时候,校门口旁的那位小饭馆老板跑出来向警察控诉,说我去买东西他的手机和钱不见了,认为是我们偷的,我自然是当面否认,开玩笑,我自认为毫无破绽,警察也查不出来,而且下手的不是我,拿到赃物的也不是我,我自然一口否认。那位警察过去跟她说了什么,我坐在车上,不能随意活动,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知道最后,我也不知道这笔账是否算在了我头上。

我们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经被戴上了手铐。手铐不重,但是戴久了,手腕上浮现出一道鲜红的印。后来,我们戴着手铐,跟在警察后面,去一家餐馆,那算是小镇上最高档的餐馆,以做大盘鸡闻名与小镇。我们走过去的时候,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纷纷驻足观看,眼里充满了鄙视与好奇,我低着头盯着手上的手铐,努力的把胳膊贴在身上,试图借助体恤的下摆遮住中间明亮的刺眼的手铐。我不敢抬头去看人,那份羞愧,早已压弯了我的脖子。我在想,会不会遇到乡亲邻居,在乡村,流言蜚语的传播速度快的难以想象。

当我在小学的课堂上拿着思想品德书,看着那些极其无聊的教育案例,还有搭配的警察最犯罪不讲青年的插图,我一直以为犯罪离我太遥远,我又不会犯罪,学这些有用吗?手腕上手铐的份量告诉我,这一刻是来的多么出人意料啊!

看着那位警察脸上泛着油光,向大圆桌上的一个人叫所长,向另一个叫乡长,脸上充满了喜庆,整个桌子上也充满了喜庆,显然,这是他们的庆功宴。但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我和东默默的站在角落,看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甚至连想吃的欲望都没有,尽管腹中空空。我望向窗外,阳光明媚依旧,有一只蚂蚁从窗台缓缓而过,我盯着它,直到双眼失去焦距。我突然感觉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当外面下着大雨的时候,我静静的呆在屋子里,看电视或者是别的活动我一点儿都不想去,没有父母,没有哥哥姐姐,我就像一叶孤舟,被外面冰冷的气息包围,他们张牙舞爪的突破了最后一道防线——单薄的墙体,然后朝我发起进攻,它们入侵了我的眼睛,入侵了我的四肢,最后在心脏的某个角落安营扎寨,直到多年后的今天,它们从我的身体里无声无息的散发而出。心脏会不会觉得冷呢?我默默想到。

父亲去很远的地方打工,为了这个家挥洒汗水,他去打工的地方太多了,我记都记不起来,生活在他的身上烙下了大大小小的疤痕。他出狱后,变得更加沉默,性情也更偏激。我不知道远在他乡的父亲听到他儿犯盗窃罪时各种感受,愤怒?或者是伤心?更多的应该是伤心吧。我们回到派出所没有多长时间,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到来了。一道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额头上的汗水,穿着灰色的上衣,上面沾染着土灰,是母亲!我能想象的到她听到儿子出事的消息,是多么急切匆忙的赶来,有警察上去跟母亲讲来龙去脉,我坐在椅子上继续配合警察做笔录。我望向母亲失魂落魄的身影,她嘴里喃喃:“我的孩子可乖了,从小就懂事,有一次为了买文具他自己没钱,就去小卖部欠着,后来自己挖草药还上了钱,他怎么可能干出这样的事呢?”

我百感交集,悔恨交加,想起母亲的不易,我的混账,潸然泪下。

我跟小东是分开审讯的。我们原本以为,抗住手机的这一起事就可以了,最后,小东都招了。看到小东带着警察路过办公室门口,我才知道他是带着警察去那间废弃的屋子搬赃物,我自然也招供。

有一件出乎预料的事,即便是很久之后,我始终也没想通。在我们做笔录的时候,班主任进了派出所,我想她是来配合调查的,然而她后面跟着小成,小智。我左手上带着手铐,另一头拷在铁质的椅子扶手上,小智小成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让我疑惑。班主任跟警察说明情况的时候我也在旁边。我才知道,箱子里剩余的手机是小成小智合谋偷的,估计是看我们眼红,而自己又没有去手机店里偷胆量,所以才从我跟小东下手。这出乎预料的“背叛”让我感到气愤,小成小智不敢跟我对视,我从小成的眼神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木然。于是多了两个人做笔录。笔录结束的时候要采集我们的掌纹指纹,我看着小成笨拙的转动身体,好让指纹保持完整,我鄙视着他的愚蠢。但我的时候我并没有出现小成的样子,有位警察快我智商高,我不知道感到高兴还是悲哀。

快傍晚的时候,我们出去指认现场,在一大群路人的围观中,我跟小东抬起戴手铐的手指向作案的地方,有专门的警察负责拍照。走到那家台球厅的时候,警察只让小东进去指认,我看到那个店主是认识的熟人,慌忙撇过头,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不过这么一帮人,在那儿很明显了吧。我也在此刻才知道,并不是我跟小东背着小智小成“开单”,小东也会背着我独自“开单”,想起那些压在石头下面的零钱,是从这儿偷的吧,他应该早就花完了。估计小东自始至终也不会知道小成偷拿过压在石头下面的钱。那么多钱,少了一点儿也很难发现,当时我一脸笑容的站在旁边。小成小智平安无事,笔录结束后被家长带回家。

晚上,两位警察抽着烟,百无聊赖的看着电视,而我跟小东难得“团聚”,一起被拷在铁椅上,为了减轻手铐压在手腕上的疼痛,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托着手铐,不断换着姿势。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我又不断幻想逃跑计划,我从这个房间出去之后就是自由,然而始终是幻想,我才知道平时不管不问的自由的味道,在这时有多芳香。

直到第二天,腹中的饥饿感提醒我该吃点东西了,我拿起桌子上的一块面包慢慢的吃着。这时,班主任带着小华进来。他是来归还一个打火机的。我们的赃物有部分放在床下,小华拿了一个打火机来用。为了归还,特意去买了个新的,一再表示并没有参与到我们的任何活动中。我坐在椅子上,问小华,现在周几了,他说周五。我确实在这不到两天的时间里搞不清今天是周几了。此刻已经是下午了,学校里应该在举行降旗仪式吧,隔着半个小镇,我仿佛听到了奏国歌的声音。降旗仪式完毕后住校生就成群结队的踏上回家的路了,他们肯定是一路吵吵闹闹,骑着自行车或者徒步走上十几公里,一脸疲惫的回到家。他们的父母肯定给他们做了很多好吃的,然后他们一边端着饭碗,一边看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多好啊。

小东未达刑事责任年龄,也终于被带回家。而根据户口本上的记录,我的年龄已经达到标准,实际上,当时由于计划生育政策实行,父母为了逃避处罚,在进行登记的时候,将我的年龄报大了两岁。警察告诉母亲回家筹钱。终于在等待了一段时间后,他们把我带上车,准备送往县城的看守所。我深知自己要去一个罪犯待的地方,一路上我在想,会不会母亲筹到钱后我就不用去了。车轮滚滚,我仔细的注视着路上每一位行人。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我妈,刚才那个有点像。”

警察默不作声。警车顺路经过我们村时,我吸了一口气,安静的坐回座位。车辆驶过的后面,尘土飞扬。

一路上,我一直在担心我会进入如何恐怖的一个地方。车子开的很快,离开小镇两个小时后到了看守所。我进去的时候几个警员正在聊天,看见来人了,一边询问情况,一边办理交接手续。有位男警员一脸严肃的告诉我有请辩护律师的权利之类。我本以为看在我是个孩子的面上他会对我和蔼点,但我看到他不耐烦,甚至面带愠色。手续办理完后我被一位男警员单独带到一个过道里。“把衣服脱了!”

“…啊?”

“快点把衣服脱了,我要搜查!”看着他脸上的不耐烦,尽管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迅速把衣服脱光,作为一个罪犯,已经没有脸可以丢了。我浑身赤裸,我尽量蜷缩着身体,看着暴露在空气中的丑陋下体,沉默不语。他又随手把一件马甲扔我怀里:

“把这个穿上!”我想起马甲的样式,跟电视里的一样。我随后被带着穿过一个长且幽深的走廊,周围修筑了高高的墙体,没有一个可以着力的地方。最终在一道黄线面前停了下来。

“报告教官:进!喊!”那个警察撇了我一眼。

我虽然好奇,但立即照做。“报告教官:进!”

“声音太小,喊大点!”

“报告教官:进!”我用尽力气喊出,声音中带了一丝屈辱。

“进!”

我寻声望去,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在高墙上巡逻。

当教官打开铁门的时候,里面整整齐齐的站着一排人,穿着一样的马甲,剃光了头发,不同的长相,同样显得穷凶极恶,而我马上要成为其中的一员。

“教官好!”里面的人齐声问好。

“哟,怎么进来一个娃!张教官,没搞错吧!”最先说话的是一个体格很壮的胖子,皮肤黝黑,满脸横肉。

“放心,没有,这小子偷手机。”教官稍作安排后就离开了。这时,那个胖子上来问我:“小子,犯的什么事。”他满脸横肉,即便没有表情,在我看来自依然很凶残,看其他人的反应,他应该是这里的头吧。我不敢怠慢,立刻交代了我的情况,并且跟他们说我真实年龄比户口本上的小两岁,希望能获得他们的同情。

“一看你就是个娃!”他指了指我的体恤,上面印着一个类似于米老鼠的图案。房间里爆起一阵哄笑,我也讪讪一笑。有个老头拿来一床被子,指了指大通铺上的一个位置,说,你就睡这儿吧。他们显然换了一床旧的被子给我,而教官拿来的新被子放了起来。我装作无事。吃过晚饭,看了一会电视,就到了休息的时间。我注意到那个胖子睡的地方很宽,他能很好的舒展体型,显然作为老大他有特权,我睡觉的空间很小,我抱着被子,蜷缩着身体,尽量不跟旁边的人有接触。

“你上不上学?”旁边传来很低的一个声音,这个人我有印象,是个五官端正带着一丝斯文气息的小伙子。

“我在上初中,不过以后应该上不了了。你呢?”我心中闪过一丝哀伤。

“我之前上高二。”

“在一中吗?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冯小花的女生,他是我舅舅的女儿。”

“冯小花?不认识。”

“你犯了什么事?”

“抢劫,花的钱不够用了,抢了一个女的,哪知道她报了警……”

“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传来老大的呵斥声,我们连忙噤声。

我怀着不安与担忧,还深陷悔恨中不能自拔。心中一遍遍的谴责自己。很久没睡觉,半夜的时候困意袭来,昏昏入睡。

洗漱的时候老幺找来半截牙刷头,慢条斯理的在上面挤了黄豆粒大的牙膏,放我手里。他专注的表情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老幺也是因为盗窃罪进来的,不过他偷的是电压箱,他的身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深紫色伤痕,据他说是警察用电棍打的。

“以后你就用这个牙刷。”

我看着手里的半截牙刷头,想了想就明白了,应该是为了防止有人用牙刷柄伤人把牙刷柄剪掉了。刷牙的时候只能用手指捏着牙刷头伸进嘴里。早饭是韭菜汤,加上两个馒头。馒头很硬,我依然吃出了香甜的味道,可能是很久没吃饭了。喝水的时候,我看他们用牙刷杯盛水,我也照做,但水杯里仍旧有一股牙膏的味道。这种韭菜汤味和牙膏味渐渐一天天的刻骨铭心,一至后来我闻到相同的味道都想吐。

早上还有早操,我们出了房间门,便是围墙高筑的院子。院子很小,还没我家的打。只能仰头看见蓝天白云。我开始疯狂的想念墙外的自由。在外面有好多有趣的事情可以做但再这儿,只能面对这些凶神恶煞的人,以及高高的围墙。我们在小小的院子里派生一排跑步,每跑一圈就有人大声计数,等每个人都计了十圈早操方可结束。然后是打扫卫生。老幺端着水盆,用毛巾把房间院子的水泥地面擦的一成不染,我殷勤的过去帮忙。这时老大神情悠然的坐在院子里,不用多说,小马知道老大的惯例。他走进房间,从棉被里抽出一片棉花,在里面放上洗衣粉,搓成条状,然后用鞋底在水泥地上使劲搓,过了一会后开始冒烟小马不知从哪摸出一根香烟,恭恭敬敬的递给老大,又把冒着白烟的棉花凑上去,老大便怡然自得的吞云吐雾。

“听说你们监关进来一个小孩,真的假的?”隔壁监房传来喊声。

“真的,偷了人家手机。。。”随后老大在此起彼伏的喊声中跟旁边监的聊天,听起来他们的关系似乎不错

中午的时候我被叫出去询问情况,顺便剃光了头发。这是自从头上有了哪个疤痕后第一次剃光头。一时还有点不适应。回到监房,借助着窗户上玻璃的反光,我看清了哪个丑陋的疤痕,仿佛趴在我头上的怪物。或许我机子就是这样丑陋吧!我黯然想到。即便是老大喊我小秃驴,我也没有任何心思去回应。我靠着墙,席地而坐,觉得身体里有股无力感充斥了每一块肌肉,我觉得很累很累,从那时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我以前做过的各种幻想泡沫般破碎,我以前念念不忘的温暖连同那个身影单薄的小孩,在一场地震中被埋在废墟里。这份藏在深处的无力感让我的肩膀变得松垮。多年过后,我依旧能感受到这种挥之不去的无力感,当我在电话中听到父亲心脏病的治疗需要花二十几万无法治疗时,当我为了几百块钱踏进献血车时,当我为了生活费在茫茫的城市中穿梭时,当我在食堂吃着不超过五块钱的饭菜时,如果刚好你在旁边,你一定能看到:一个双肩松垮,一脸冷漠的孩子。

在我来这个监房的第三天,这里终于迎来了新人。他叫白朗,浓眉大眼,脸上隐约浮现几个痘印,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塌鼻。教官把他带进来后就离开了。白朗一脸不安的站在门后,这时老马上前用一种严厉的语气说:“蹲下!转过去!”白朗照做。老马用双手捂着白朗的耳朵,用力地揉搓,我听到白朗发出痛苦又压抑的低吼声,白朗的脸色发红、扭曲。老马的脸上带着残忍又满足的微笑。老马是因为盗窃摩托车进来的,我得知他是我老乡时曾一度觉得他很亲切。他似乎对这种“酷刑”情有独钟。上次见到是他施展是因为看电视的时候另一个人调了电视台。老大对这种行为默不做声,显然,老马的行为代表了老大的意志。这是“新人礼物”,我暗自庆幸没有收到这种“欢迎”可能多是同情我是个小孩。

“说说吧,怎么犯事的。”欢迎结束后老大用调侃的语气问向白朗,他的心情很好。

白朗很上道,我原以为他会发泄愤怒,但他只是捂着耳朵,努力装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慌忙点头说到:“我是因为吸毒进来的,我当时坐大巴车回家,结果大巴被拦停,上来几个警察,我眼看不对劲,跳窗逃跑,结果还是被抓住了。TMD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例行检查,早知道我就不跑了。”仿佛讲笑话一样,监房里想起哄笑声。老大笑完后和蔼的对白朗说:“既然进来了就规矩点,明白吧?”白朗点头称是。没过几天白朗就出去了,他的事应该不是很大,也有可能有人捞他出去。

看守所里的时间度日如年,好在还有小说可以打发时间。这些书平时放在暖气片上无人问津,但对我来说里面另有一番世界。当我抱着一本厚大的科幻小说沉浸其中时,监房的门又被打开了。这次进来的事来吗。据说是他偷的摩托车被找到了,带他去指认现场。我看他少了一份浮躁、一脸的平静。

“给你带来个好消息,警察带我去指认现场的时候顺便去了你们家,还有你们学校,去调查你年龄的事,你的问题应该不大,说不定过几天就能出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开始激动,我心心念的自由终于要到了吗?同时,也开始担忧,我该如何面对父母,让父母蒙羞,邻里又会怎么看待我们一家。

那扇涂着红色油漆的铁门再次被打开,我们整齐的站成一排,教官的目光放在我身上:“王晨,把你的东西都带上,跟我走!”

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以带的东西,一个被子,一个盆,抱着东西,心里还有分忐忑。我是要被带去监狱还是去见父母呢?在办理手续的时候,我知道我被释放了。走出看守所大门的时候,我看见母亲一脸憔悴的在等我,旁边站着舅舅、小姨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母亲有意隐瞒,远在外地打工的父亲还不知道任何事情。母亲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母亲的眼睛是红肿的,她一定整晚整晚的没睡好觉,她肯定伤心的哭过。我怎么这么混蛋!在那一瞬间,我仿佛成长了很多很多。我知道,这并不算结束,我还要去面对我带给自己的羞辱,还要抬头做人。

母亲后来告诉我说,她跟别人借了很多钱去找人帮忙,请别人吃饭,送礼。我心中一阵难过。

母亲又带着我去了那所初中。看着母亲低声下气的跟校长求情,心中充满了悲愤。

那位校长梳着油亮的头发,漠然的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然后用质询母亲:“因为他,我们多少的工作白做了,你知道吗?”母亲一时无语。最后那个校长还是没有让我在那儿上学。我暗自感到庆幸,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些同学老师,我宁愿不上学也不想回到那所学校。但是,母亲又四处奔波,最终我在县城的一所中学继续我的学业。

我知道我做了多大的错事,父母为我付出的一切,我无法偿还。我更加努力,只想用好成绩报答父母。。我没有朋友,也不敢跟女生说话。我怕他们嫌弃我头上那个丑陋的疤痕,我怕他们知道我是个小偷,我怕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小丑。在那个学校学习好的学生向来是有一定的地位的,但我除外,我成了他们难得的欺负对象,收保护费、挨揍是经常的事,还有几次,我的生活费被偷,我忍气吞声。我不敢多花钱,多花一块钱感觉亏欠父母的就越多。我很少买小吃,用最便宜的东西,吃饭也吃的很少。所以,在两周放一次的假期里,我回到家端起饭碗狂吃,消除许久的饥饿感。直到肚子发胀,等到了晚上肚子撑的疼,又去催吐。

图片来源网络


时间确实是个好东西,那些好的、坏的、痛的、迷惘的都在时间的消磨下几乎快要失去踪迹。

高一的时候见过小东。当时在一家网吧玩通宵。他从那时起也没上学了,出去打工具体做什么我也没有过问。他带着我去吃烧烤,在昏黄的路灯下,他火红的头发异常刺眼。在此之后过了很久,有一天小东在QQ上跟我发消息,问我能不能借点钱。毫不犹豫的,我把我生活费加上平时省的一点钱总共五百打到他的卡里,为此我又省吃俭用过了一个月,基本每天吃泡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多次索要无果后,小东终于彻底的淡出了我的生活我再也没见过他。我得知小成,小智从那之后还继续在那所中学。他们背负了很多吧!在中考的时候见过一次小智,那天整个县的初三一起中考,隔着人群,我喊了一声小智,他回过头望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那个秃顶的警察我也遇到过,对于他我幻想过很多报复的情节,就在县城我去学校的路上,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没有穿警服,秃顶的头上依然闪烁着油亮的光泽,他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他似乎没有认出我。后来我也就释然了,只是觉得没有任何意义,我幻想的报复只不过是可怜的自我安慰罢了。没想到的是我们会如此见面。

后来,我考上一所211院校,也是那个村里唯一考上一本的学生。为了庆祝,家里还举办了酒席,这是一份难得的荣誉。父母也扬眉吐气,父亲时常不露声色的跟别人炫耀,供我上学他是如何如何不容易,王家终于出了一个大学生。大一来学校报名的时候是父亲送我过来的接近五十个小时的火车,来到南方,父亲带着我走在校园里,我跟在后面。我都比他高这么多,他的身影好单薄啊,头上也长满了白发,我心里一阵心酸。有好心的学长学姐免费拍照,我跟父亲过去拍了一张,他一脸的自豪。那张照片至今被他小心翼翼地贴在墙上,一进门就能看到。

至于我头上的那个疤做了两次手术尽管还有一道,但是也没有那么明显了,头发稍微长点就能遮住。我尝试剪了短发,也不用担心别人看到。很难说这个疤痕是不幸还是一份特别的礼物。命运自有安排吧。

如今,我已经大四了,也马上毕业。想想这一路,还真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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