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路河的老房子

祁连山里有条羊路河,河之上、山之下,曾经有过一间老房子。

老房子很老,污浊的墙面许多地方脱落了泥皮,露出里面的石块。屋顶上是烟熏黑的椽子,三三两两的断裂,芨芨席子包着房泥从椽子的间隙挤出来,形成一个个鼓包,像一棵树生出了树瘤,像一个老妇人肿大的甲状腺。

图片来自网络

在我见到它时,它就是这种千疮百孔、病入膏肓的模样,蓬头垢面地立在羊路河岸上。也许它已经不能更老更破了,时光选择性地无视了它。它孤立在时间之外,无可依靠,也无需依靠。我觉得也许等我老了,朽坏了,它还会一直那么站下去。

我知道它有过干净温暖的年月。

羊路河的石头棱角分明,边缘锐利得可以当刀用。一些人从河底背石头,几个人码墙。也许谁的手指被石头割破过,暗红的血液渗进墙上的石缝里。又有一些人从山坡上砍下松树柏树,粗的做梁做檩子,细的做椽子,上面铺上芨芨草席。墙面上抹墙泥,掩盖石头的锋芒,房顶抹顶泥,隔断雨水和阳光。一座房子诞生得简单粗暴。一些人的劳动让它区别于满山坡的松树柏树和随处可见的石块泥土,它挺拔、干净,气味芬芳。

那时候松树柏树野柳树布满山坡,青羊野鹿豹子和熊在林子里出没。房子的主人们随着日光作息,太阳出来时扛着铁锨、背着绳索出门,工作或者砍柴;太阳落山回来烧炕做饭。有雨的日子,也许会工作,也许坐在门口看着雨发呆。晚饭过后,点起煤油灯,抽着烟、想着家。

有时候他们也会翻几座山头打猎,背回来青羊或者野鹿。野柳树或松树的枝干在灶里噼噼啪啪地响,灶上的大锅里咕噜咕噜冒着热气。老房子记得那些热闹的气味,记得谁在半夜听着河流的声音叹过气,记得谁在大雨里滑下山坡,也记得他们醉倒在草地上的岁月。

这里纯粹,远离世俗,又有着比世俗更浓重的烟火气。那些炊烟、炕烟、莫合烟使老房子慢慢斑驳,雨雪、寒风和思念让他们渐渐老去。房子可以记得许多人从健壮到衰老的细节,许多人记不住房子斑驳残破的过程。在人的一生里,房子的存在若隐若显,人们不会在意去年的雨水冲下几块墙泥、冬天的积雪压裂几道椽子。

在山里,这样的房子有很多,同样清洁干爽;这样的人有很多,同样沉默健壮,他们和房子曾经在一段岁月里水乳交融。

我见到老房子时,它盛满了柴草、羊粪和过期的水泥。山上已经见不到野柳树,传说里它们曾经遮盖过一座又一座山坡。许多的柳树,手腕粗细,褐红的颜色,沉默地睡在老房子里,像一个沉睡的时代。它们等着变成火,变成烟,变成灰烬,让风带到它们曾经活过的山坡。一如那些曾经睡在老房子里人,总归会让时光带走。

那是一场洪水之后,我们要在老房子里住下来做一项工程。腾空房子,用石板补上炕上塌陷的地方,上面铺一层羊粪籽隔潮,屋顶上盖块塑料防雨。已经是秋天,山里的天气总是不太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一场雨或者雪。

我们住了下来。它看着我们早上起来,从头发里刨出羊粪蛋子,套上冻硬的衣服出门,晚上又穿着湿透的衣服回来。我们不断的出去又回来。下雨的时候,我们会带回来些泥,起风的时候我们会带回来些土。

图片来自网络

晚上的雪落在房顶,落在地上,盖住了我们白天来来往往的脚印。我们睡在到处冒烟的炕上,两个人一床被子。热气通过石板和羊粪籽隐隐约约传到我们身上。那年的秋天的雨雪格外多,球鞋总是湿的,刚脱下来会冒热气,很快又被冻住,连同它里面的味道。那段时间我们格外怀念老房子干爽清洁的时候——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老房子悄悄同化着我们,我们变得肮脏、潮湿、满身羊粪的味道,已经忘了温暖、干净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一座房子,在你疏远了几十年,只有取柴草和羊粪烧炕时才能想起它之后,它已经不属于你了。夜里的寒风显然和它更加熟悉,总能找到我们无法察觉的缝隙溜进来,钻进被窝,抢走身上些微的暖意。它和这山、这河、这夜里的寒风更加亲近。

那些夜里我抽着烟,不断想念着即将出世的女儿,老房子和我格外疏离。它容纳了我,又用潮湿和寒冷抗拒我。曾经也有许多人,在这屋檐下,和我有着同样的想念,老房子有没有抗拒过他们?

总有那么一群人,不同的岁月里,带着同样的情怀,不为人知的活着并且老去。过去、现在、以及将来。老房子曾经见证过这些。

几年之后的另一场洪水带走了老房子,它被重新还原成泥土和石块,再也找不到存在过的痕迹。我们在那里建了新房子,它坚固、明亮,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变老。世界总是这样,我们竭尽全力抵抗时间,却很难抵抗意外。包括一座房子,包括一群人和一个时代。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3,937评论 6 47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503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0,712评论 0 33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668评论 1 276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677评论 5 36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601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975评论 3 396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637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881评论 1 298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621评论 2 32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710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387评论 4 319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971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47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89评论 1 26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4,805评论 2 34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449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烦恼学习效率不高,所以学习各种提高效率的方法。 有本书里有个观点:要对自己做的计划讲信用。 如果已经对某天的学习有...
    山茶冬歌阅读 281评论 0 0
  • 虽然反复看到逼一把活动要到期了的消息,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喧闹的2017上半年就要溜走了。今天是逼一把的最后一天截...
    小米女_水草萍阅读 119评论 2 0
  • 醒了。在梦中听到了微弱的闹钟音乐,就醒了。 梦见五対青年男女都被命运推进了河里。在掉进河里的那一刻,每个人都变换了...
    青栀阅读 194评论 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