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位无名道人气象不俗又知晓自己根底,就连那小小道童都敢这般大放厥词,目中无人,不禁心中直犯嘀咕。
又看那道人头顶荷叶自然流溢出的灵性气息,与自己师门连云山前的天池荷塘若有几分相似,登时记起了师尊连云老道所说。
在那东海漫无边际的海域之中,住着许多性情古怪的散修,他们修行不同于三教正宗,但修为却都神鬼难测。
当年连云老道还是茅山紫阳观的小道长之时,曾与其师弟齐云,天资惊才绝艳,并称为茅山紫阳观的顶梁双臂。
只是二人性格迥异,作为师兄的连云性情秉直,师弟则张扬乖戾,师父弥留之际本有意将紫阳观的第三代天师衣钵传给低调内敛的师兄连云。
然和历朝历代世俗庙堂中龙子夺位,不惜手足相残的狗血故事一样,最后还是在修行界盛行开来。
修行者的世界向来都是弱肉强食,规矩礼法只能限制一下实力相当的同道中人。
是以那些境界修为一直无法提升的修士哪怕明知海域凶险,那也甘愿一搏,希望能够撞撞机缘,以求突破瓶颈。
连云道长当年与同门一行数十人,不顾师门禁制,竟偷偷跑去那东海之上历练斩妖,想于生死之间砥砺修为。
只是茅山术法于鬼类有大力克制之用,然对非人妖族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且那出海之妖多是修为不低,几近化形的千年老怪,几番斗法下来,身边的师兄师弟们一个个坠入大海,成了妖类盘中大餐。
连云道长凭着修为天赋抵抗到孤身一人,这才追悔莫及,暗骂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学了点茅山皮毛法术,便想一步登天。
就在他绝望之际,无边海域中的漫天妖气倏忽间一扫而空,阵阵青莲荷花的异香迅速铺盖过来,搅得方圆百里的海怪如是惊弓之鸟,浪花涛涛。
一些个躲避不及的小妖,当场给那异香化成齑粉。
连云道长只骇得立在方舟之上不知所措。
便见得一株古树“哗啦”一响,突破海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疯狂生长,瞬间遮天蔽日,覆盖苍穹。
而他脚下方舟,已被翠绿荷叶所包裹,有如实地的荷叶之间不断竖起一朵朵娇艳无方的莲花。
那些海怪齑粉落在荷叶莲花之上,好似施肥一般,荷叶更绿,莲花更艳,参天古树立时枝繁叶茂,如沐甘霖,盈盈欲滴。
一朵绽放的莲花之中睡了一位女童,一株高高凸起的荷叶上托起一位男童。
流光溢彩,灵气泄地。
两位童子吃饱睡足一样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打了个哈欠,居高临下,突然伸手指向脚底惊骇莫名的连云道长:“兀那小道士,可是来自中原神州,竟敢擅闯海域地界,若非好运遇上我们,必然成为海怪口中大餐,还不快快跪下谢恩…”
连云老道将这番东海奇遇讲给门下弟子,称自己作为当年东海之行唯一存活下来的茅山天师传人,无论如何解释,茅山紫阳观的长老们都认定他是误入歧途,与那邪修有染,连随行的同门师兄弟也不放过,通通成了他证道破境的契机。
最后自己被逐出门墙,师父则被他师弟齐云道长和拥护者合谋害死,原本该是自己的紫阳观天师之位也被其师弟给夺。
再往后便是当地百姓熟知的,连云道长卧薪尝胆,重返紫阳观替师父报仇,手刃齐云道长以及一干余孽,并以己之名开辟道场,享受周遭百姓的香火供奉。
光膀汉子魏直,作为连云老道当年重建连云观的开山大弟子,本是一位寻常渔夫,只因在连云道长落魄时听其不幸遭遇而接济了他才换来这份机缘。
连云老道看魏直根骨凑合,关键是对自己衷心不二,便给了他一个俗家弟子的名分,并告诫门人,海域凶险,谁也不得善自前去。
魏直虽是在连云观只有一个挂名,但对师父连云老道坚韧不拔忍辱负重,也要替师公复仇的侠义精神异常倾佩。
每每听到坊间有关他师父的风言风语,他都极力维护,甚至不惜与其他渔夫笑谈间争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的地步。
若是想念师父,他便会以香客身份回到连云观,在那天池荷塘的硕大荷叶之上,盘膝运炁,一股身为茅山连云观开山大弟子的自豪感便又打消了他之前的许多疑惑。
想到此节,魏直确信来者与自己师门必有关联,羞恼无地的他只得将胸中怒火使向方才惹眼招事的黄毛丫头。
“二位仙家莫要动气,这等市井刁民由我来教训教训就是…”
魏直在二者之间挑了一个软柿子,除了有在众人之前挽回些许颜面之意,最根本的是他知道,修士与凡人之间的差距就像人与蚂蚁一样。
这小丫头一时不慎触怒了来历不明的仙家,倘若由着他们出手,岂有活路?
因而魏直自扮恶人,抢先一步。
只是顾小唯兀自发愣了许久,呆呆看着光膀汉子拍桌起身,双手握拳,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朝这方喊道:“我乃茅山连云观大弟子魏直,念在你一介女流的份上,只需好好的向这三位仙家磕个头,赔那冲撞之罪就是,仙人自存气度,也不和你这凡夫俗子来计较。”
魏直被那手撑荷叶和莲花的小道童叫破身份后自报家门,想来连云观与东海的神秘散修多少有些渊源,亦可替这小姑娘挡了这无妄之灾。
哪知不说还罢,如此一说后,顾小唯错愕之余只瞪出了一对铜铃大眼,一派不可思议的样子,气极反笑道:“好呀,好呀,原来你也是修行中人啊,久闻你们茅山术法了得,你这莽汉子我也早瞧你不舒服了,如此正好,在下剑道气宗,炁源宗顾小唯前来讨教…”
顾小唯两手双指并剑,人已立起,只是个头俏小,淹没在乌压压的人海中,但那股浑然天成的剑意已弥漫于指间之上,外人瞧不出门道,修行者无不侧目而叹。
小小年纪竟已领略剑道无形之法,只怕实力不在那剑魂之下,气宗剑修素以固基老成为旨,没成想炁源宗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一时众人哗然,交头接耳,一惊一乍者以凡夫为众,气定神闲,含笑看戏,坐而品茗饮酒者以修士居多。
剑圆,剑通,剑意三个老家伙深知此间卧虎藏龙,虽剑通剑意二人素喜争端,然见安小宗主不动如山,未曾发一言,固而克忠职守,不敢有任何僭越之举。
独是一片好心的连云观魏直,万不料这一身黄衫,云袖翩翩的小家碧玉居然也是一位修士,而且还是最为大器晚成的剑道气宗门人,不但不为自己的气势所慑,反而迎头接招,委实吃惊不小。
面对顾小唯的挑衅之语,魏直急得连努嘴角,向她挤眉弄眼。
不想顾小唯见了不明所以,先前便听这群汉子的粗鄙之语不堪入耳,如今瞧得他这副神色更觉猥琐油腻,登时一跺脚,大骂一声:“下流…”
魏直没来由被骂,心中不解,不待开言,便听得破空声响,极其细微,有如虚空缝隙之疾风划过。
若非修士,肉眼凡胎俱不能察。
却是顾小唯一怒之下,扬指并剑,一招平平无奇的剑气飞刃急急甩出。
剑气虽不如何凌厉,但胜在气宗剑意绵长,此一出手,虚空一剑由虚而实,一柄柄短小飞刃接踵破空而出。
魏直只是连云观的一位挂名弟子,根骨勉强上道,凭着对修行世界的热忱心念才修到炼气初期,如何是那剑修剑魂境界的敌手。
对于顾小唯的突然发难,他不如凡夫俗子毫无所感,然也只是所感,再多无非是能够清楚知道对面那位人畜无害的小姑娘貌似很生气,且那剑气飞刃已由无形而有形,可自己却无任何抵抗之力。
比于尚未开窍的浑然不觉,知而未能有其行方是人间至哀之事。
是固魏直只可感应到那来自气宗高手的危险一剑,实无开解之法。
凡夫自不在话下,修士俱也大有作璧上观之势,一则与己无关,二则亦想暗中察言观行,明了各宗门派系。
正当此危时,魏直忽觉胸口吃痛,原是被那剑气划出了一道三寸剑刃的锋口,所幸游止于皮外之伤,单只血光隐隐,别无异状。
顾小唯未见他使用任何茅山术法,手脚也未曾掐诀施咒,怎地中自己一剑有如木人?
莫非这痴汉另有手段不成?
坐在一旁的安远生瞧着顾小唯咬唇锁眉的倒霉样不禁轻轻一笑,抿了杯中小酒,沉声冷笑道:“以剑破气,不着痕迹,这位仁兄的剑术快若流星,不知是剑宗星芒殿的哪位高人驾临于此?”
余人听闻窃窃私语,四面环视,隔了半晌,那莲花道人拂尘一摆,单手支颐在桌面上,阴阳怪气的哀叹了一声:“中原神州多鼠辈,修为低,境界差,一个个藏头露尾的,不敢现身应战,今日可算开了眼界…”
话音方落,好汉酒肆内的凡夫和修士俱是愤愤难平,只都忌惮于这神秘道人的威压,敢怒而不敢言。
想这道人如此诋毁中原偌大一州,难不成是别洲修士?
“在下正是剑宗星芒殿的后辈小子,不过高人一语实不敢当,只是家师教导弟子,为人处事须以低调内守为上,切莫张扬拨扈,是以谨记教诲,不显山水。
但若有仗势欺人者,非为我剑宗门人所见还罢,如是遇上袖手旁观,亦有违我辈济危救困,斩妖除魔的剑仙大道…”
众人寻声望去,却见西北角站起一人,周身涟漪阵阵,渐渐褪去凡人装束,现出本相:身着七星彩云追月长袍,背负游龙星芒剑,玉簪别髻,马尾及腰,眼神深邃幽远,气质如兰似霜,冷峻而温润,飒爽而风发,端是一位知书达礼的端庄少年郎。
其两侧各自坐了三女一男,一般的打扮,只是全都负剑环胸,在那少年身后排开。
那剑宗星芒殿的少年转身又向莲花道人施了一礼,不卑不亢道:“中原神州虽说鱼龙混杂,高低有别,但若这位道兄自恃道法高玄而出言刻薄,想必境界也不外如是…”
那莲花道人在端不下仙人风范后,闲静不住,又已双手垫头,悬空仰靠,打了个哈欠,悠然翘腿于桌上,一派疲懒闲散之气,倒似哪家子纨绔子弟。
突然见得星芒殿的俊俏少年郎显现身形后蓦然一怔,赶忙回了肃穆的仙人仪态,非但没有嗔怒之意,反而面色含羞,纤指轻叩桌面,心下啧啧纳罕道:“下界修士竟有这等人物,偏还与我撞上了,莫是天外天的仙人们在扯姻缘线?
也罢,就你了…”
道人身后的荷叶与莲花两位童子瞧着自家山主大人的异常举止有些面生,听得那少年郎的不敬之语时龇牙咧嘴,势若凶兽。
待要发作,又听那少年郎朗生喝道:“星芒殿后辈小子幕星竹不才,即令非与道长之敌,今日假死于道长之手,亦要代我中原修士出头,敬请道长收回辱节之言,列明师承,以息众怨…”
他之所以敢这般义正辞严,非有那剑仙睥睨天下之威,缘系探知此间中原修士隐迹藏形,为这道人轻辱之言而动了神魂怒焰,寻思虽不明其境界,然合一州之力,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亦念师门临别之教,此次冥魔海之行,万不可堕了我剑宗星芒殿的威风,剑在手乃强于力,道存心方运气神。
因见适才顾小唯恃强凌弱不堪罔顾,尚存那扬剑抑气之心,故有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