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的母亲节，我一整天都会目瞪口呆，头皮发麻。理由是我的朋友圈总会刷出来满满的肌肤胜雪眉目如画貌美如花倾国倾城的人间尤物级的妈妈们。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天下妈妈都跟我妈一样是个老女人，是一个耷拉下撇的眼皮下裹着黄色的眼球，眼角密密地挤着细长的皱纹，硬邦邦的皮肤，干瘪的乳房，突出的大肚子，患有多年老风湿的腿，疼痛的时候要慢腾腾地拖着走的形象。我原想假惺惺装腔作势洋洋洒洒地写上一段感天地泣鬼神的母亲节感言以炫耀一下我的文采，顺便表示一下我的孝心的，可是我看到那一群优雅漂亮的妈妈，想起我那丑娘时，心里汹涌着自卑的海浪。于是我记得那天我除了转发了一条师姐请求帮忙转发的无关痛痒的广告外，没有在朋友圈发表任何有关母亲节的言论。我羞于发我妈这个又黑又丑的老女人的照片，更何况她一生当中除了证件照外，真的没有正正经经地照过相。说自己的妈妈是老女人，不管怎么说，都是有些无礼不孝冷漠刻薄和天理不容的，但我这人就是实诚，她真的就是个老女人。
我记得小时候，我缠着带着我玩的表姐问：“我长大了以后会怎样啊？”
“你长大后要上小学上中学高中然后考个名牌大学。”
“考完名牌大学之后会怎样啊？”
“考完名牌大学之后你就会找到一份好工作然后找个好男人结婚生子。”
“结婚生子之后呢？我又会变成怎么样？”我依旧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追问着。
表姐却恶狠狠地回了我一眼，明显是被我问烦了：“之后你就会变成像你妈那样的老女人！”
“像我妈那样的老女人那是怎么样呢？”
是像我妈那样粗俗暴力大嗓门吗？对啊，她很粗俗暴力大嗓门，她随地吐痰随地扔垃圾最不能让人原谅的是她还经常随便扯着大嗓门拿着藤条满大街不顾死活地一边大喊我的名字一边追到我就本着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的原则拼命地抽我。我怎么不好了？不就是吃饭前没洗手扣子扣歪了作业没好好写被老师打小报告跟着一群疯子跑到河里玩差点没淹死吗？至于这样吗？！我那个委屈啊……
不对啊，她好像也挺懂礼节挺温柔的。不然她怎么教导出我这样彬彬有礼被老师们一致好评的女儿呢？（自己作呕吐状）是她在在我每年寒暑假窝在家里不知白天黑夜地炖剧的时候逼着我要去看望以前教过我的老师，苦口婆心地跟我说老师教过自己要谢谢人家，另外人家是文化人，能够帮助我解除我的学业上的疑惑，帮助我成才。每当这时我都会头也不会从电视机前扭动一下就能不假思索地回复她一句：“求教不用啦，我已经被你打成才了！”她也有很温柔的时候，否则我早就成了聋子。说来让我很不好意思，你看，我都这么老了，可是我还是不会自己掏耳朵。我倒是想自己动手把耳朵的排泄物都清理好不求助于这个老女人，可是每次我那根棉签小心翼翼地探进耳朵的时候，我就很怕死地想到自己是在拿着一把锋利刀子要捅破自己的耳朵。没办法，我只好每隔一段时间就顺从于这个老女人，乖乖地趴在她的大腿上，她则无比小心温柔地一边帮我清理耳朵一边唱着小歌谣，以至于我有时舒服到恬不知耻地在她的腿上睡着。这个场景应该就是电视上常看到的母猴子在帮小猴子抓虱子的场景吧。妈蛋，我居然说我娘和自己是猴子！
是像我妈那样爱钱吗？她是很爱钱啊，不然她怎么会在跟我爸这个假牙都换了好几副老男人吵架的时候，什么都不带偏偏带着家里的存折和房产证就闹起离家出走了呢？不然她怎么会在过年的时候不舍得多给我这个馋鬼多买一块糖，甚至还诅咒辱骂卖餐具的人居然在过年的时候乘火打劫把筷子的价格提高了足足一块钱呢？
不对啊，她好像并不爱钱，不然她又怎么会在我高考考得稀巴烂，随便挑一所大学都是几万块学费的情况下，一把搂过哭得死去活来的我十分仗义地说：“没关系，不就一年几万块吗？妈辛苦点，可以供你上。”妈呀，她真是我的在世菩萨啊，于是我就不知怎么地很不争气地上了其实家里供不起的大学。
是像我妈那样爱多管闲事吗？不然大到三姑妈七大姨八大舅家的红白喜事，小到左邻居偷了右邻居家一颗花生米甚至隔壁村的阿猫阿狗结扎，她都要插上一腿以示她极具领导能力的优秀品质和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呢？
不对啊，她好像也一点儿也不爱管事。不然她怎么什么都要我自己决定呢？“妈，我的作业这样做对不对？”“自己做，不会明天去问老师。”“妈，我要念什么专业好？”“随你便，自己想，不要妨碍我看《大吉利车队》。”我讨厌死她了，但凡我的事，她都要我自己想，都不知道她怎么做家长的。
是像我妈那样虚荣贪婪龌龊蛮横阴险吗……
可是最悲哀的是，她有这么肮脏的灵魂，可是我发现我一天天地越长越像她。有一天，我买了一袋小桔子，饶有兴致地在宿舍做起咸柑桔来。先要用温开水把小柑桔清洗干净，然后晾干，放几个桔子就要洒一些盐直至装满玻璃瓶。最后我盖上瓶盖，但又觉得有些不对，拧下来，找来一个保鲜膜盖住瓶口然后再用力地拧上瓶盖。我第一次做这些东西就每一个步骤都了然于心，好像我已做过百遍千遍一样。“过上几个月，等到柑桔被腌到出水就可以吃了！咳嗽的时候用水泡咸柑橘很有效哦!”我一边向舍友炫耀一边突然意识到用保鲜膜隔离是我妈的动作。我仿佛又看见她正坐在家里的客厅，用她那双布满贪婪的小口的手正在搅拌揉搓着盐巴和豆角，然后一根根地把豆角塞进瓶子里加层保鲜隔膜后拧紧瓶盖，之后抬起头对我说：“等你下次回来腌豆角就可以吃啦！”我突然就想起了她为这个破烂的家在晒萝卜干番薯干晒枣子晒面条腌咸菜腌豆角腌甜姜洗衣服洗床单擦桌子擦椅子拖地刷厕所……中操磨了她的青春。我想她的勤劳的一生中最大的败笔就在于生了我这么一个要色相没色相要本事没本事，只会杵在家里啃鸡腿还嫌鸡腿肉柴狼心狗肺丧尽天良，可怜无奈又体弱多病的女儿。想起了我每次病倒，她都会坐立不安紧张得跟自己得了痔疮一样四处寻药，甚至在眼睛已经出现老花的情况下用她强大的意志力凭借着只有小学三年的文化水平开始翻起了医药书……
这些年来，我人情淡漠很少想念谁，但我常常非常思念我妈这个苦逼的老女人，她用她勤劳的大半辈子抚育我，用她现实的生活智慧帮助着我。当我跟这个老女人在电话里谈起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做中小学老师，我太痞子气没办法捏着嗓子娇柔做作地哄小鬼，只会被学校里的那些小妖精叫成老妖女，一辈子没出息的，表示想继续考研深造。
“你想考就考啊。”电话那头很直接地说,还是想以前一样让我自己决定自己的事。
“可是我会很老的，可能很多很多年都给不了你一分钱来养家，而且可能还没有男人敢要了。”我弱弱地说，心里满是内疚和不安。
“比起男人，你的前途更重要。再说你干嘛要男人养，你妈我不是一直养着你吗？”
卧槽，我顿时泪流满面，这个老女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深明大义了。
她真的是一个老女人，但我知道是我这个狼心狗肺丧尽天良的败家女使她变成了今天这样。当我做着跟我妈类似的活动，有着跟她一样的理念时，我就渐渐意识到我开始慢慢变老，我知道最后我也会长成一个老女人，跟她一样粗俗贪婪势利吝啬小心眼的老女人。但我不抗拒，因为这就是生活。
我最思念的老女人，我知道养着这么一个没本事的女儿让你贫穷的生活更加困苦。但我想说我爱你，你是我唯一一个深深爱着，连同你苍老的容颜庸俗的灵魂都爱的女人，我愿一辈子和你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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