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儿

       太阳特别好,可那又怎么样?每天如此。每天到了太阳往南挪动时,就挪得极慢。他搬个凳子坐在太阳底下,在自己的影子旁边放一粒小石子或一棵小树枝儿,他总想眼睁睁看着影子压在那小石子或小树枝儿上。可是太阳走得太慢,或者根本就没走,他总没有耐心让影子很确切地移动过一回。

       屋前的小榆树上总可以落下几只麻雀。他有时甚至想在树上搭个窝,像大城市里建个楼呀馆的,人就蜂拥而至,要是树上有个窝,飞来也就不仅仅是麻雀,可能还会有百灵那样的好鸟。他真喜欢那些小麻雀,叽叽喳喳,多好,多吵,他很仔细地听麻雀叫,猜测这几只可能是在开会,那两只可能是在谈恋爱,然后,他也吹几声口哨学麻雀叫,自以为维妙维肖,标准的麻雀语言,想参与麻雀的叽喳,可麻雀就飞了。他再看影子时,一下子早就过了他放的什么石子和树枝儿的界限了。

       听说被他代替了的那个女的在这儿呆了两个月。他算算日子,他来这儿也有两个月了。他甚至有些佩服那个女的,两个月实实在在是顽强坚守。那女的最后声称这附近有几个小流氓想对她施暴,半夜三更敲她的窗户,而她也就患了恐惧症,这样就把他调来了。虽然来之前他已经学过如何看水位和报水情,可那女的还是百般热情地教了他一番,然后就卷铺盖兴高采烈地走了,走时很慷慨地将床围上的几张大美人画儿留给了他。

       他觉得他该编点什么可以离开的理由了。孤孤零零的一间房,这房子还是租人家厂里的。原先厂子的门朝江这边开,这房子是传达室。后来堤内修了公路,厂子一家伙把脸扭到里头去了,这儿成了后场院。除了一个老婆子每天来扫院子,几乎不见人来。

       把个水位站设在这鬼地方——他想骂人,可骂人没用,没人听。骂了和没骂一个样,或者没骂跟骂也一个样。他还是想编点什么理由离开这儿,他知道那女的就是编了谎走的。

       每天三顿饭他要到厂子食堂搭伙。说是食堂其实不过是一间角屋支了两口锅灶,有两个婆子整治些饭菜,大伙添了饭菜各走各的,连个放碗的地方也没有。这个厂他看来看去也不知生产个啥,到处是些破塑料皮儿和破条子,而所谓工人也是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或是些瘸腿瞎眼的残疾人。有时他真想象那女的所说,有几个小流氓在附近,那他也不会寂寞。可是没有,谁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呢?那女的就是编了谎的。他甚至想打个电话给站长告那女的一状。可即使是告了,即使站长知道那女的编谎,也绝不会再让那女的来换他走,而他也觉得那女的呆了两个月已经够不简单的了,他甚至非常佩服她,他脑子里已经越来越把那女的神化了,她那两个月的日子是怎么打发过来的呢?他觉得“娘子军”、“铁姑娘”一类的头衔那女的都配得上——这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像活活坐牢。

       除了看完早八点、晚八点两段水位,他一天里只有两件娱乐:看书和弹吉它。能对上他胃口的书太少,而对上他胃口的书又看得太快,看完了就后悔不该看太快。后来站长给他带些书,有对胃口的他简直就不敢快看,越不敢快看就越吊胃口,越吊胃口书就禁不住越要看。一寸厚一本的书一天一夜就呼啦啦翻完了,完了就又后悔。那把吉它是他托站长买的,这是他唯一的一件像样的东西,爱如珍宝,可惜不知正规的弹法,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弹的兴趣。他其实根本没想过这玩艺儿还有什么会弹不会弹,拨弄响就成了。六根弦已经给他拨弄断了两根,他也不介意,每天总要将吉它抱出门外嗡嗡嗡地响它个几回。

       来这后场院扫地的那个老婆子他也不多见。那个老婆子总是天蒙蒙亮时就呼啦啦地开始扫,那时他还缩在被子里睡觉。有时听见,也不烦,倒觉得总归有个人在陪他。伴着扫帚刮地的声音他就钻在被子里胡思乱想,等起来看水位时倒觉得比被闹钟闹醒有意思得多。而等他起来,老婆子已扫完地走了,偶尔看到老婆子用个带把子的簸箕装满杂物往堤边的坑里倒。老婆子见了他,总还招呼:“娃子起来啦!”他闷头闷脑哼一声就过去了。他曾经几次被老婆子的扫帚吵醒后,在被子里好好把这个婆子编排了编排,他让老婆子变成一只狼,要吃他,他就跑,上树爬墙,最后站长来接走了他。或者这老婆子是个什么特务,晚上来炸了自记水位台,毁了水尺桩,然后他也走了。反正他觉得是要编个理由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没在意,甚至他已经见过两次那个姑娘时他还没在意,直到有一天早上天刚放亮,他睡眼惺忪爬起来跑到江边解手,解完了回身正看见那姑娘提着带把的簸箕往这边走。突然就觉得自己这副样子极不自在,就慌不迭地掖了裤子,绕着道跑回了房。也就知道那姑娘换了那老婆子,心里也就隐约觉得那扫帚声里多了点滋味。

       那姑娘并不像老婆子那样极早起来扫院,所以每次还没扫完,他也就起来了。他总是蹲在房门口一边刷牙一边歪着脖子看那姑娘扭着身子扫地,一下一下,极好看。这姑娘梳着齐耳短发,一根橡皮筋系着一小缕头发夹在发间,算是刻意的打扮。碎蓝花上衣大了些,一条深灰色的裤子也肥了些,身上看不出明显的女性特征。可腰身柔软,挥动扫帚竟不胜几两力,犹如一枝柳枝儿在晨风中摇摆。姑娘扫得仔细,他总觉得比老婆子扫得干净。那扫过的地面,他走起来都觉得轻盈,甚至还觉得有股花儿的香味。自从有了那姑娘,他每天总象有个企盼。开始挺模糊,后来发现每天就是盼着天亮那一阵子。

     姑娘见了他,总要笑着问:“起啦?”,他粗着脖子“嗯”一声,挺难受又挺惬意。他就又发现这姑娘好象总是在笑,似乎天生一副笑脸,让人觉得活着挺快活。后来姑娘来扫院子越来越晚,有时候他起了床,才看见姑娘拖着扫帚到后院来。等他看了水位,将水位数据报给了站上,抱着吉它坐到了门口,姑娘才开始端着簸箕往堤边的坑里倒垃圾。有几次老婆子颠颠地走到后院,伸着脖子喊:“水花儿,死了你!”姑娘就慌忙拖着扫帚往前院去。他就看着她,也就看见她回头瞥了他一眼。

      等姑娘一走。他就又觉得没趣,在吉它上弹几个单音调,然后唱起来:“池塘边的榕树上,啦啦啦——叫着夏天……”词他记不清,不会的就“啦啦啦”带过,唱了一首再换一首。“晚风吹拂澎湖湾,啦啦……。啦啦啦啦……一片海蓝蓝……”他喜欢唱新歌,可新歌又都不大会唱,旧歌唱得自己都乏味,他就拣那些差不多快忘了的歌儿唱,居然也有唱新歌的感觉。从《难忘今宵》往远里唱,一直唱到《祝酒歌》,唱得口干舌燥,头也晕乎乎的。以后的一些日子里,唱老歌也就成了他每天一个可干的事。搜肠刮肚地想,想起来就挺高兴,就唱,就连《我爱北京天安门》、《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这样的儿歌也唱得挺带劲儿。

       那个叫水花儿的姑娘,早上扫院也开始麻利起来,不像原来那样拖拖拉拉,老婆子也就不来后院喊叫。可水花儿总是把个扫帚、簸箕什么的塞在院墙角落里,到了上午,她又慢悠悠地往后院里来拿。这时候他往往也正在自弹自唱,见水花儿走来,声儿也就小了许多,成了一种嗡嗡的含混不清的哼哼。水花儿总是笑着,故意擦着他近些的路走过去。她走得愈近,他唱的声音愈小,待她走远,他又扯起嗓子吼,象水花儿身上有什么控制他音量的功能似的。

     后来,水花儿来取扫帚什么的,也就不忙着回到前院去,干脆把扫帚一戳,立在那儿听他唱。开始他鼻子里还嗡嗡嗡地响一阵。过一会儿就听他乱拨拉吉它弦的声音了。

       “唱呀!”

       这次水花儿没走,见他埋个头乱拨拉弦子,就挺干脆地叫出了声:“唱呀!”

       “嘿嘿,嘿嘿。”他干笑两声,抬了一下头,又埋下来,拨拉弦子。

       “真是,没人的时候唱得天响,咱来了你就哑了,你不是唱给人听的?”

       “是,啊不是……”

       水花儿这时也已经走到他身边,伸一只手摸了摸那把吉它的头说:“这啥玩艺儿。乱哄哄的。”

       “怎么乱哄哄的,这叫吉它,就这个声。”他挺急。上次站长来还说他弹得不错呢,所以对这个连吉它都不认识的姑娘对他弹吉它的评语不能接受。

       “就这乱哄哄的声,能干啥?原本唱得挺好,都让这玩艺儿搅和了。”

       “这叫伴奏。”

       “伴奏?”

       “对了。”

       “那给咱伴奏个行吗?”

       “干嘛?你会唱?”

       “咱会!”

       “你唱个看。”

       水花儿就一笑:“嘻嘻,咱唱不好,没你唱得好。”

       “你就唱个看呗。”这会子他也彻底放松了,头也抬了起来,有了种反客为主的劲儿。

       “那咱就唱了。”

       “唱个看,唱个看。”他动动身子,拨两声弦。

       水花儿一笑,真就开了口:

       “春天呀桃花红,

       妹妹呀来踏青哎,

       谁来那个把花摘,

       给妹戴发鬓。

       夏天呀浪花高,

       妹妹呀过小桥哎,

       谁来那个把妹扶,

       过桥不湿脚。

       秋天呀棉花白,

       媒婆呀上门来呀,

       谁来那个把门堵,

       亲事另安排。

       冬天呀雪花落,

       妹妹呀炕头坐呀,

       谁在那个窗外走,

       那是咱的哥。”

       水花儿唱得悠悠扬扬,似吟似诉,嗓音细细甜甜的,脖颈儿还晃着,一点也不腼腆。唱完了等他的话,可他还半张着嘴巴干瞪着眼。

       “哎,哎!”水花儿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嗯?”

       “唱完了。”

       “完了?这就完了,还有呢?”

       “没了。”

       “哎,好听,真好听!就是词没记住。”

       “记词干啥。你又不懂。”

       “这还不懂,不就是谈情说爱呗。”

       “哎哟,真难听,啥谈情……咱那里的姑娘媳妇都会唱的,是好歌。”

       “好歌,好歌!再唱一个好不?”

       “咱不唱了,该你唱一个了。”

       “我唱得没意思……”

       “哎哟,我该过去了,回头再听你唱。”

       水花儿说着,慌慌地就往前院走,走两步又扭回头说:“哎,你就扯开喉咙唱,我在前院能听见。”

       他就呆愣愣地看着水花儿的身影儿在墙角儿一闪就不见了。

       水花儿唱歌的细细甜甜的声音好像还没消失,悠悠荡荡地在他周围摇晃着。他一时就觉得做了场梦,低头看见水花儿把个簸箕就丢在了他的脚边,就知道自己又想岔了,也就欣喜起来,觉得天气好,空气好,那江上流淌的黄乎乎的水波也好。他使劲扫了两把吉它,扯着喉咙唱: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边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啦啦啦……”

       打这以后,他也就与水花儿少了些生疏。他也就知道,那老婆子是水花儿的娘,水花儿从乡下到这儿接替她娘做些清扫的事,而她娘被安排在厨房。娘儿俩在前院厨房旁边的小屋里住着,每月厂里还给些个钱,水花儿就觉得比在乡下做农活不知强了多少,也就总是那么个喜性儿,总喜欢哼哼地到他这儿伴着那把哗哗啦啦的吉它唱些乡下小曲儿。

       过去他每到黄昏,总觉得比白天还难过。黄昏的景致美,天空总是铺张着雄浑的霞,橙色的,像永不消散似的,凝固着整个黄昏,让人觉得连自己也被凝固了。什么也不想,脑子里一片空白。那时候他往往坐在江边愣神。江水流动着,可流动得太死板。他的眼睛盯着江中的一处波纹,这一处波纹在他的视线里似乎根本没有变化,一波去了,一波又来,滚动着的江水也就变成了静止的。等他醒过神来,抬头一望,那些霞早已消失,变成了浓而黑的云块,天色在他意识里一下子从金色变成了黑色,他在那霎那间也就特别感到一种孤单。每回在灰灰暗暗的夜幕下往回走时,他就恨不能飞出这鬼地方,到有人的去处,哪怕有些动物也行。

       水花儿白天事多,后院扫了前院还有许多杂活儿,倒是黄昏闲时多些,也就乐意上后院消磨,他也就把过去这段时光的寂莫忘个干净。

       又是一个挺美的黄昏。水花儿弹弹跳跳地颠到后院,象从笼子里放飞的鸟儿。这回她非要他把吉它给她摆弄摆弄。他下意识地捂着吉它,心里挺不情愿。可水花儿半抢似地给夺了过去,往条凳上一坐,抱在怀里学着他的样子拨拉弦,边拨拉就边说:“你看,咱弹的跟你差不多,这东西好摆弄。”也就爱不释手,自顾自地越弹越来劲儿。

       他早想将吉它要回来,他担心水花儿把弦拨拉断。可看水花儿的劲头,就是要也要不回来,就灵机一动说:“水花儿,你就一边弹一边唱一个。”

       水花儿也就唱:“夏天呀浪花高……”可一张嘴,手就停了,手一动,嘴就张不开,断断续续,吭吭哧哧,好不难受。他见状就觉得特别开心,“哈哈”笑得直不起腰。水花儿也自觉难受。又莫名其妙,又不服气,就越要唱下去,就越显得笨拙不堪,他越发笑得欢。

       “水花儿!”

       他们谁也没注意这时早有个人在一边看了他们许久,等听到叫声才发现是厂里的田队长站在他们身后。

       田队长四十出头,是个瘸子,一条腿粗,一条腿细,走起路来好象并不觉吃力,反倒觉得一蹦一窜地挺轻盈。他那张被酒熏得血红血红的脸总是肿胀着,眼睛浑浑浊浊,谁也看不出他的眼珠到底在看什么地方。其实他就是这个厂子的厂长,可能过去当过什么队长,里里外外的人就总喊他田队长。

       “水花儿,你娘喊你。”

       水花儿见了田队长,也就收煞了脸色,把吉它放在凳子上,一声不响上前院去了。

       他对田队长印象挺好。站长送他来时,把他交给了田队长,说生活上田队长全包了,有困难田队长会解决。果然田队长挺随和,吃饭总吩咐那几个婆子多给他添些饭菜,有一回还拉他到自己屋里给他吃了半个西瓜。

       田队长目送水花儿走去,就随便同他扯了两句闲话,也就走了。

       隔天,水花儿又来,来了就又要试试自弹自唱,就又是一番好笑的表演,以致于水花儿走了,他想起她急得脸红脖子粗,死活不协调的弹唱就禁不住大笑一通。

       躺下了他就想起水花儿,觉得她挺犟,又挺开朗,单单纯纯的,觉得她好。水花儿没来时,他总觉得孤单,好象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越琢磨越苦。现在他又觉得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女人,就是水花儿。而她能同他在一块儿,多好。越琢磨越觉得甜丝丝的。他已经不象过去那样今天还没过完,就愁明天怎样打发。这种心境的消失使他懵懂。为什么不再想明天了?是的,明天会和今天一样,过得快,心里又没有了空虚,这些仅仅是因为水花儿的缘故?不想明天,也就不想明天的明天,但他总觉得在远处有个他没有意识到的结局或是一个什么异样的等待在召唤他。他甚至几乎忘了他曾想编个什么理由离开这儿的这码事。

       水花儿早晨扫院子提前了。等他起来,水花儿早已不在了。地上留着一排排扫帚划过的印子。他在那上面踩上一溜脚印,就越发觉得这个院落就是整个世界,而这世界里只有两个人的痕迹。水花儿并不是每天黄昏都往后院里来,有时一两天也不见过来,不过在早晨时他总能见到水花儿。现在早晨水花儿早早扫完了后院,让他早晨也很难见到她。不过这也无关紧要。因为水花儿无非就是在前院干活,跑不了,飞不走,反正她存在。他并没觉出什么,最不济就是去前院吃饭时借故多溜达一会儿,也总能看见水花儿在那几排小瓦房出出进进的身影儿,甚至见了水花儿娘,他也挺知足。

       等他意识到有好长时间水花儿没到后院来唱歌时。他一下子有些惶惶然。他知道水花儿到了黄昏时就没什么事做了。即使有事,过去隔三差五地哪怕是一会儿,水花儿也会到后院站一站,也不会这么长时间连个面也不露。在后院也听得到水花儿娘大声喊叫水花儿的声音,可为什么一直没见到她过来呢?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是特别想见她。可他又反问自己,你不见水花儿又怎么样呢?不见就不见呗。怎么就那么没出息呢?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拗不过想见水花儿的心思。每回到前院打饭就跟做贼似的到处找水花儿的影子,看见的竟全是那些水花儿没来之前就看熟的脸孔,而奇怪的是水花儿好像怎么就和他错开了,一直没见人。他不愿多去前院,他一直与那些人很生疏。他更不愿为了水花儿而多去。他好象知道那边不但不属于他,也不属于水花儿,而这个冷清的后院才是他们的世界。但水花儿就是没有来,他也就有些急,没事就扯起喉咙唱,想着水花儿能听见,一定会来,可水花儿也没来,他也就没精神唱了。

       又隔了几天,他开始把闹钟拨得挺早。想早些起来撞上水花儿扫院,可起来后水花儿还是早就扫完了院子,而他又不想起得更早,怕好象是专为水花儿似的。奇怪的是他连着几天连水花儿扫院的声音都没听到,而院子每天也确实是新扫过的,他一看那扫帚划过的印记就知道是水花儿扫的,她扫得细致均匀,一排接一排,没有疏漏。而过去水花儿娘扫院时,粗粗一过也就了事。

       他终于意识到水花儿是在故意躲着他,这是他不大情愿接受的事实。怎么会呢?水花儿除了笑,除了唱,她怎么会想着要躲着他呢?他知道水花儿在前院,可好象她这个人的确消失了,像个影子,像个幻觉。她曾在他这个小屋前唱歌嘻笑的情景像个梦,只把他戏弄了一番后就逝去了。他又感到了孤单,是比水花儿来之前那种孤单不同的一种揪心的孤单,唯一的慰籍是水花儿就在前院。他要想办法见她,他要问她为什么这样。

       这天晚上,他没睡着,在夜的那种特有的静寂中等待着。他也有过几次想在水花儿扫院时出去见见她,可那些天他这种意识并不强烈,因为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也就熬不住困倦睡了过去。而现在他却坚决地提醒自己不要睡,也睡不着。他只想见见她,问问她,他要告诉她没有必要躲着他,难道他妨碍她什么吗?难道在这小屋前唱唱歌儿有什么不好吗?

       终于,他听到了声响,虽然很轻,轻得让他最初时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夜也太静了,那轻轻的脚步声又显得那么沉重。脚步声移到了他的门前,停住,接着就是静寂。他觉得那是水花儿站在他的门前,他心里充满了疑惑。许久,脚步声移开了。他开始昕到一声声扫地的声音,仍然很轻,很慢。他一骨碌爬起来,蹬上鞋子,倚到了门上。门上的玻璃被油漆涂得一丝缝隙也没有,那是那个女的在这儿时让站长涂的。唯一的一扇窗户是朝江边开的,他在屋里根本不可能看到水花儿的影子。他轻轻地拉门,他知道门会发出声响,这个门的门轴锈得厉害,不论开还是关总是吱吱地响。他过去需要这种声音,有声音会减少寂寞,可现在他真不愿意听到有任何声响,他想静悄悄地出去,好能够静悄悄地看一会儿水花儿。

       门还是大响起来,响过之后他已经走到了门外。他看到那个影子突然不动了。夜虽然很黑,可他感觉到了水花儿的目光正望着他。

       “水花儿!”他轻轻唤了一声。

       黑暗中水花儿的影子颤抖了一下,突然就急急地向前院闪去。

       “水花儿!”他想迎上去,拉住她,可那影子离开得太快,他的靠近只能适得其反。

       他就在门口一直蹲到天亮,但水花儿没有再来。

       他彻底沮丧了,并且还生出了些愤然的感觉。他不再打算为水花儿犯些空愁,她不在我不也挺好的吗?他一下子就又生出了要离开这鬼地方的念头。

       这天中午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到前院去打饭,在他正要拐进通向前院的那条由两排瓦房夹成的巷道时,他下意识地歪了一下头,而他万万没想到他在那排瓦房的第一扇窗户里看到了水花儿。窗上的玻璃很亮很透明,他和水花儿离得很近。水花儿正呆呆地看着他。她一定是一直看着他走过来的。她的眼里闪着晶莹,像是在对他笑,又像是在哭。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停步,就看了那么一眼就笔直走了过去。

       厨房里几个老婆子很兴奋,正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他没见到水花儿娘。一个婆子见他来就接过他的饭盒,扎扎实实地添上饭菜,“娃子,今天沾光哟!”那婆子笑道。

       他不解,“沾光?”

       “开荤啦!”

       他看看端在手里的饭盒,米饭上盖了三样菜,还有半条炸鱼,这在往常是不曾有的。

       婆子们并没再搭理他,还在兴头上谈着。

       “这蛮好,也是命。”

       “凭田队长的关系,水花儿也能吃上皇粮。”

       “水花儿是个富命呗!”

       “只可惜田队长的腿脚……”

       “嘻嘻,人家别处也没废,鬼操心!”

       ……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小屋。他明白了,田队长娶了水花儿。水花儿刚才站在窗前,那间屋就是田队长住的。他回来时路过田队长的屋前,门上好像贴着个“囍”字。

       许多天,他都无精打采,吉它也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他也懒得去动。幸好站长托人捎给他一张水文知识的答卷,要他会多少答多少,他每天就硬着头皮一个题一个题地答,不会的也胡乱写一通。他真感激站长这个时候给了他点事做。

       后来,在一个晚上,他真切地听到了水花儿的哭声,就从那排瓦房的头一间传出来,时断时续的。水花儿不再来扫院,又是她娘替代了她。

       他真的不想再见水花儿了。站长给的卷子早就答完了,他开始写一份要求调走的报告,想同卷子一起带给站长。他不要求调回站上去,只想哪怕调到更偏远的地方他都乐意,他反正不在这儿呆了。可他每次路过那扇窗户都禁不住朝里看,而他每次都可以看到水花儿正好在那会儿在窗前盯着他。水花儿的眼睛总是晶莹的。她好象一下子变了,一下子长大了十岁二十岁,她好象根本没有那么个天真活泼的短暂的过去,一下子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

     他又开始在他的小屋前学鸟叫,用个小树枝或小石子儿什么的来测量太阳的移动。那把吉它又让他拨断了一根弦,显得更加单调,可他毕竟又唱了起来。唱着,他总想起水花儿唱过的那首小曲儿,可惜他差不多快忘了。晚上,他偶尔听到水花儿压抑着的哭声,他把耳朵堵着,或用被子把头蒙起来,他不希望那是水花儿。

       他每天往前院去,总能看到水花儿立在窗前用晶莹的眼睛望他。

       这一天,站长突然来了。他看到了站里的测船停在了江边,站长和站上的几个小伙子走上岸,招呼他。

       站长告诉他,上级决定,这个测点撤销,改为几个月一次的巡测点。站长让他马上收拾铺盖回站上去。几个小伙子已经开始往船上搬他的东西了。

       他有些发蒙,呆立在那没动。他真的就要离开这儿了。那时候他几乎每天都想离开,但何时能离去显得那么遥远。那几个搬东西的小伙子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他真的就要走了,可竟然没有一点欣喜的感觉,相反倒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他一直觉得这里伴随他的只有孤单和寂寞,而一旦离去就会烟消云散。可现在面临离开这冷清的后院,离开这间小屋,他反倒觉得那种感觉更猛烈地袭来。他忽然觉得他多么需要留在这里,而他隐隐约约又实实在在地觉得这又是另一个人的希望……

       田队长来了,和站长笑呵呵地握手谈着,又走近他。田队长说:

       “娃子不错。”

       “多亏了你照应。”站长说。

       看看东西搬得差不多了,站长就喊那几个正蹲在屋前抽烟的小伙子上船。

       他提上那把吉它,没头没脑地朝江边走。他忽然回头望那扇窗户,就真真切切看到水花儿的一张白惨惨的脸,她的脸好象贴在玻璃上,挤得有些变形,在玻璃上流着两行细细的水线。他看到水花儿慢慢扬了一下手……

       测船开动了。

       “巡测我能来吗?”他问站长。

       “你在这里还没呆够!”站长说完钻进了船舱。

       他呆呆地立在船尾。测船很快驶到了江心,江面那么开阔。他那间小屋和屋前的小榆树越来越小,然后消失。在他视野里被取代的是一片陌生的岸堤,那上面有水牛和枝条摇曳的柳林。他开始盯着船尾,盯着螺旋桨卷起的水花儿,欢跳的水花儿里分明映着一个身影儿。水花儿远处是测船划开的斜长的波纹。那波纹忽摇忽摆,扇样地散去,而水花儿总是聚集在一起奔突着。看似散了,又似不散,一直那么样欢跳着,欢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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