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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年前,我和小苹在北京相识。生活窘迫的我们在地道桥下摆过地摊,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同过居,吃过一块钱一碗的刀削面,在不起眼的小饭店喝过绿瓶的二锅头,我们经历了令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坎坷,只为了两个字,活着。
当爱情与梦想处于抉择的十字路口,她忍受不了我的执拗,我抗拒不了她的坚持,就在那个冰冷的雨夜,我们在华灯璀璨的北京街头,默默转身,背对背离开,谁也没有回头,从此天各一方,再无交集。
25年后,我偶然来到她所在的城市,当蓝色的宾利车门打开瞬间,我们再次偶遇街头,惊讶地面对彼此,恍如隔世。
她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身价过亿,而我只是小县城一名普通的上班族。
她给我订五星级酒店,安排价格昂贵的餐点,我却屡次生硬拒绝她的关心和好意,认为她在炫耀成功和财富,拼命维护我那卑微的自尊。
最后她不得不放下身份,陪我在一家巷口的小吃店,像很久以前那样,要了两个家常菜,喝着十几块钱一瓶的二锅头。
我们说了很多的话,忆起很多往事。此时的她已是光环满目,在她面前渺小如沙的我,再也无法融入她的世界,我们之间的境遇犹如“天上人间”。
酒依旧那么烈,情似乎还那么浓,说到伤心之处,她拼命保持着涵养在对我笑。其实,我知道,笑容一直在扯痛着她的嘴角。
25年了,岁月的车轮碾过日日夜夜,春秋冬夏;流年的轮回送走了晨起暮霞,似水年华;青春的步履渐渐苍老了不再年轻的容瑕。
究竟是什么成为了我们爱情的羁绊,让我们曾经相爱的心降为冰点。我还是以前那个自恃清高的我,虽然没钱,但活得依旧快乐,她变了,我依旧没变。
但我突然理解了她优雅笑容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我永远不懂得的忧伤。
时光能不能倒流,回到25年前那个雨夜,让我们不再吵架,不再一时冲动分手。能不能让我们重返流光溢彩的青春流年,重新换上旧的白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还原最美的初见,彼此微笑着轻轻道一声“你好”。
2021年,西安。
一辆天蓝色的宾利从我左侧驶过,片刻之后突然打开右转向灯,在距我十几米的前方亮起红色的刹车灯,挡住了我的去路。
这是一辆宾利欧陆,对于我这样一个月工资3000多元的工薪族来说,能拥有这样的车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羡慕与奢望,内心透露着望尘莫及的感慨。
五月的西安街头,繁花似锦,人群熙攘。初到西安,这个城市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存在着种种陌生。
宾利的示宽灯开始闪烁,车门轻声打开,一只白色镶有金边的高跟鞋踏上地面。
我以一种猎奇心态盯着车门看,因为我想知道下车的女人是否美艳绝伦,或者风华绝代。
这类有身份的人,和我这个处于社会底层的工薪族具有天差地别,这类人的社交层次、穿着与配饰、出入的高档场所,还有住的房子和一日三餐,对我来说犹如天方夜谭,超出想象极限。
伴随着车门关闭的脆响,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位气质高雅的中年女性。她戴着墨镜,穿着极为合身的墨绿色长裙,肉色的长丝袜,裙子的料子透露着丝滑的光泽,将唯美曼妙的身材曲线勾勒得恰到好处,显现着一种特有的成熟与妖冶。
她一头乌黑的秀发整齐向后盘起,形成一个高高的发髻,墨镜之下是一张尽显高贵不失灵韵的脸,她化着很浅的妆,两只翠绿色的耳环在阳光下散射着晶亮的光芒,映绿了耳畔处的脸颊。裙子是V领的,一条细细的金黄色链子紧贴在白皙的前胸,链子尽头是一颗硕大的金镶玉坠,犹如羊脂玉般洁白细腻的右手腕上,戴着一只晶亮透明的翠绿玉镯,左手拿着一个和衣服同样颜色的手包。
我内心不禁发出感叹,但西安没有我认识的人,也应该没有认识我的人,更何况这种女人中的“极品”。
她好像在盯着我看,我匆匆低下头,犹如落荒而逃一般,途经她身旁的时候,鼻孔里嗅到一丝沁人肺腑的清香。
“徐明?”这个女人的疑问尽管简短,却是在真真切切称呼我的名字。
我倏然停下脚步,犹如一场被突然惊醒的梦魇,吃惊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女人,想不出我究竟能与这位女性产生什么关联。
女人从容地摘下墨镜,眼睛里流露出宁静柔和的目光。
“小苹?!”我因过度惊奇而失声叫出了她的名字,因为这是一张曾令我非常熟悉的脸。
25年了,犹如南柯一梦。我原以为,经历25年前北京那个分手的雨夜,我将与眼前的女人永远不会再有任何纠葛,却不知尘缘未尽,还能再次惊鸿一见。
她的脸上迅速划过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惊喜,但随即又以一种宠辱不惊的神情所掩盖。
“你怎么会到西安来?”她的语气虽然平静缓和,却掩饰不住眼神中的同样惊奇。
望着眼前高贵典雅、光环满目的小苹,我强迫自己平静波浪起伏的情绪,除了吃惊之外,经过冷静而又短暂的思考,我终于清楚认识到,现在的她,与我的身份和境遇再也不同。
“单位派我来西安学习。”
“来多久了?”
“刚到不久。”
“以前来过西安吗?”
“第一次来。”
“在西安的行程怎么安排的?”
“培训三天,然后回去。”
她说:“来一次西安不容易,食宿问题我来替你安排吧,你自己找的地方未必舒适,培训完了我安排你转转西安的景点。”
“不用了,我自己……”
“听我把话说完行不!”她不由分说打断了我的话,然后从墨绿色的手包里拿出手机,拇指迅速划着手机屏幕,然后把手机放在耳边。
“小杨,你五分钟内开车赶到太白南路西电这来,这里有我一位非常重要的朋友,你替我给客人安排一下酒店,一会儿我要见他,听清楚没有,把我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放下手机之后,小苹的脸上又恢复了柔和的颜色。她对我说:“徐明,我们大概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吧。”
我回答她说:“二十五年了。”
“你还好吗?”她望着我说,目光中流露着深情。
“没你好。”
“徐明,你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比我强吗?你开着几百万的车,穿戴都让人叹为观止,出入都是高档场所,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像我这种在小县城上班,一个月挣3000块钱的小人物,开着六七万的车,一辈子都买不起大平米房子的人,能好到哪里去?”
“徐明,你不懂我的生活,什么人都会有遇到的难处,过不去的坎。”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在炫耀,在我这种小人物面前你是不是特有优越感。”
“徐明!你还是那么固执,一点儿没变,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心平气和好好说话呢?”
“我没变,你变了。”
“我是变了,但你能否理解一个看似事业成功、风光无尽的人,背后有多少鲜为人知的困惑吗?是的,你我以前为了生活而四处奔波,吃了很多令人难以想象的苦,从来没有人看得起我们,我们拼命挣钱,只是为了艰难生存,可你是否知道,现在的我依旧是为了‘活着’,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几千名员工‘更好地活着’,这是一种责任和担当,商场如战场,你不知道我每天都会经历什么。”
“恭喜你终于创业成功了,我应该称呼您什么职务?总经理?董事长?”我冷冷地说道,语气带着嘲讽。
“徐明!”她的脸色呈现着一丝愠怒。
一辆白色的宝马疾速停在我的身后。一转脸,我看到车上下来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系着黑色领带的小伙子,小伙子身材挺拔,相貌英俊。
“董事长。”小伙子跑到小苹面前,态度极为恭谨。
小苹已不是刚才对我的态度,她用冰冷语气对年轻人说道:“有一个客户在等着我签约,你负责把这位客人的酒店安排好,安排丽思吧,安排妥当之后告知我,二十分钟后我会赶到丽思。”
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我的衣着,小心翼翼地说道:“董事长,客人安排什么标准的客房?”
“你长耳朵了吗!我那会儿已经在电话里和你说过了,这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
“对不起董事长,请您放心,我会一直陪着这位尊贵的客人等您的。”
小苹转身面对我,和颜悦色地说道:“我有一个预约好的客户要见,现在实在脱不开身,一会儿我再找你说话。”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立刻否定,因为我还没有想好该领不领她的情,毕竟当着她下属的面要考虑她的身份。
小苹刚一亮出车钥匙,穿黑色西装的小伙子赶忙跑到小苹的车前,替小苹打开了驾驶室的门。
帮小苹关好车门,看着车子启动以后,小伙子又跑到宝马车的车后门,要替我打开车门。
我说不必了,然后自己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去往酒店的途中,小伙子非常小心地问我话:“这位尊贵的客人,您在哪高就?您是真人不露相吧。”
有这样一种人,会根据对方的穿着来判断对方的身份,然后再决定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这或许就是“看人下菜碟”的直接释义,因为他那会儿问小苹给我安排什么标准的客房。
小伙子认为小苹对我如此重视,说不定也是有身份的人。但他真的猜错了,我没有隐瞒他的必要,况且,我也想从他这里问一些小苹的信息。
我很坦然告诉年轻人:“我是河北的,在县城上班,和小苹很早就认识。”
“喔,董事长应该和您交情不浅,她那会儿说您是她重要的朋友。”
我知道这个年轻人有疑惑,他一定在想,他的董事长怎么会认识我这等身份的人,或许是同乡、同学,或许是久别的朋友吧。
我以为小伙子还会有问题继续问我,也做好了一五一十应答的准备,然而他只顾开车不再问话了。
然后我疑惑了:“你还有什么问题?”
他非常客气回答道:“没有了,董事长对我们说过,除了工作,有关她个人的事情不该问的不要问。”
我想小苹在管理方面很有一套,不只是眼前这个小伙子,她的下属估计都会对她绝对服从。
“你们董事长……”
“先生您想知道些什么?”
“她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们是榕花集团,主要经营各类中高档轻纺产品,有几十家加工厂,除了线上销售,省内外大型商超也都有专柜,员工大概有三四千人吧。”
我的心被震撼了,这些答案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我也不再询问关于小苹私人的问题,因为这个年轻人那会儿说,董事长不喜欢谈论她个人的事情。
丽思酒店到了,从车上下来,酒店的豪华程度令我叹为观止,在这样的酒店住,价格一定也会高得离谱。
我目不暇接看着酒店大堂的装潢与陈设,小伙子到前台和服务员说了几句话,然后彬彬有礼对我说陪我看一下客房是否满意。
电梯来到12楼,酒店服务员用房卡打开一个房间,进去之后令我大为感慨。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客房,非常洁净与豪华,宽大明亮的落地窗可一览西安街景,地上铺着满是牡丹图案的毛绒地毯,各种陈设名贵别致,生活办公用品一应俱全。
我在县城的家是两室一厅的,这间客房几乎比我家都大,我哪里配住这样的客房,这得需要多少钱一天啊。
我拒绝了小伙子的好意,他误解为我不满意,表情显得有些唐突,小心翼翼地对我说道:“先生,你要是觉得不满意,我问一下酒店还有没有更高级一点的客房。”
他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以平和语气对他说:“不是,是我觉得太奢侈了,你不用管我了,我到外面自己找地方住就可以了。”
小伙子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带我回到酒店大堂安排我坐在沙发上,然后在大堂里走动着给他的董事长打电话。
电话很简短,内容我也没有听到,总之电话打完之后,小伙子毕恭毕敬对我说:“您稍等,董事长五分钟之内赶过来。”
“五分钟之内?”
“董事长说五分钟就是五分钟,董事长非常讲原则,在公司总部,她要求员工们不得用模糊概念,不允许说马上、稍后、一会儿这些词,一定要精确到具体时间,您想这么大个集团,没点儿规矩和效率怎么能行?”
这还是我原来认识的小苹吗?相比25年前的她,如果说那个时候她做事很果断,那么现在可属于非常强势。
一会儿之后,小苹就疾步如风走进了酒店的大堂,酒店里的前台认识小苹,毕恭毕敬叫了一声“杨总。”
小苹略微对她点了一下头,伴随着高跟鞋“咔咔”有节奏敲着大堂地砖的声音,来到了我和小伙子的面前。
我坐着没动,年轻人早就起身恭迎小苹。
“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去吧。”小苹的话透露着一种令人敬畏和服从的语气。
小伙子对小苹微鞠一躬,然后退开了。
小苹坐到我对面,坐姿保持着涵养,她笔直挺着上半身,穿着裙子的双腿微微并拢在一起,把手包和车钥匙放在面前的茶台上。
“为什么?”她问道,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的脸。
“不为什么?我住不起。”
“你什么意思?住不起?这是我特意为你安排的,你是故意拒绝我吗?”
“我享受不了你们这种奢侈的生活。”
“徐明,‘奢侈的生活’又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在对你炫耀财富吗?显示优越感吗?你为什么要对我有偏见呢?是的,我现在是过得好一些,但绝不是贪图享乐,我的钱都是一个汗珠摔八瓣挣来的,干干净净,难道我花自己的钱还得受人指责吗?”
她的话把我噎住了,令我无法反驳,否则就是不讲道理、胡搅蛮缠了。
“那我另给你找一家酒店?”
“我自己找吧,谢谢你的好意。”
“徐明,你总是这么固执,一意孤行!你到西安来,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冰冷拒绝我呢?以前我们……”她欲言又止。
“因为,这不是我这个阶层能承受的生活。”
“你是在轻视自己还是在挖苦我?”
“不是,是相形见绌、高不可攀。”
小苹无语了。她无可奈何轻叹一口气,随即转移了话题:“别吵了好吗?还没吃饭吧,我们一起到外面吃个饭吧。”
“到外面?你会带我去哪儿?多高档的饭店?我能消费起吗?”
“那好,你要不愿意到外面,咱就在这里将就着吃一点。”
“这里?”我扭头看着酒店豪华的装饰。
“一楼就有餐厅,我们简单吃点,要点主食总可以吧。”
小苹拍了两下巴掌,前台的女服务员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餐厅还有包间吗?”
“杨总若用,一定会有的,那会儿见您来了,我就留心给您预备着呢,别人要问就不一定有了。”前台的女服务员太会说话了。
来到餐厅包间,豪华程度也足以颠覆我的想象,包间里也铺着地毯,餐具酒器洁净锃亮,一张足可以容纳十几个人的大餐桌铺着红色的锦缎台布,电动转盘的中央是数十朵鲜花摆成的花团锦簇造型,整个包间香气扑鼻。
简直太奢侈了。还没等我落座,小苹对服务员说:“来份你们这里的双人套餐。”
“好的。”
“等一下!”我叫住了将要退出包间的服务员。
服务员一脸困惑看着我:“先生您还有什么吩咐?”
“套餐都有什么?”
“4个菜,包含酒水饮料和餐后水果。”
“多少钱?”
服务员有些尴尬起来,大概很少有人问这么详细。
“杨总点的套餐是588元的,先生您还另外需要一些什么吗?”
我一声不吭直接走出了包间,非常没有素质。小苹对着服务员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紧跟着追了出来。
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压低声音急匆匆地对我嚷着:“徐明,你有点素质好不好!你能不能顾及一下我的感受!”
我转身面对她:“素质?像我这种没有素质的人,配得上这样的消费吗?”
她急忙低声对我说:“我们不要在这里吵,出去说好吗?你说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听你的行不。”
我不再说话,和她一前一后来到了酒店外面。
“徐明,你等我一下,我把车开过来。”
坐上宾利,再想起我开了12年总价七万元的车,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天壤之别。
“你说去哪吃吧。”小苹将车开出了酒店。
“我们一路走一路看吧。”
“好吧,有了目标你叫我停车。”
我没有说话,而是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宾利过了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途经一片老旧的平房区域时,我突然让小苹停车。
小苹不懂我是什么意思,一脚刹车靠着路沿停下了车子。
事实上我已经看好了,那是一家并不起眼的小饭店,处在居民区的胡同口,饭店门口还有卖包子油条的。
小苹关好车门,跟随着我来到了一家招牌陈旧的小饭店,饭店的外墙上贴着广告,牛肉面、大馅水饺、各种炒菜凉菜。
小苹皱着眉头,没有说话,而是随我进入了这家小饭店。
这的确是一家很小的饭店,饭厅很狭窄,是一个细长的形状,里面竖排着五六张短小的条桌,客人走路的地方很狭窄,里面有两三桌客人,看到小苹来到这家小饭店,客人们的目光非常惊奇。
穿着打扮彰显身份,小苹的气场震撼了原本正在大呼小叫喝酒的客人,整个小饭店安静了许多。
饭店的地板砖都是油腻的,踩在上面都有些粘鞋,桌子油光锃亮,一次性筷子散插在用酒盒做的容器里,桌角凌乱摆放着敞着瓶盖的辣椒面,污渍斑斑的醋瓶子,凌乱的餐巾纸,小碟子里放着几瓣大蒜。
肩膀上搭着毛巾老板模样的人跑过来了。做生意的都会看人,老板直接跑到小苹面前,讨好着说道:“您这是贵人下贱地,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然后老板又打量了我两眼:“两位是吧,您往里坐。”
我挑了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条桌坐下,小苹皱着眉头,尽管脸上透露着嫌弃,也不好说些什么。来到我的对面,没有用饭店里的餐巾纸,而是从手包里拿出一包面巾纸,把木凳擦了又擦,然后又开始擦桌面,擦完了她那半边又替我擦这半边,用去了好几张面巾纸。
我知道她心里很不爽,但她极力保持着涵养,也不发牢骚,或许是身份越高的人越注重素质吧。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胜利的心态,一种报复他人成功的快感,但同时又有几分不安与自责,或许我真的不该这样对待小苹。
“吃什么?”我问她,语气有些温和,也许到了这样的地方,才是我游刃有余的生活。
“随便吧。”她轻轻答道。
“好,那我点了啊,老板!”
老板跑了过来,口中吆喝着:“来啦!您要点什么?”
我看着墙上贴的菜单,说道:“凉拼一盘多放花生米,尖椒肉一盘,两大碗牛肉面。”
我盯着低头不语的小苹说:“要酒吗?”
小苹没有抬头,轻轻吐出了两个字:“随便。”
“老板,来瓶绿瓶的红星二锅头。”
“好嘞,您稍等。”
老板先拿上来两套餐具,小苹把餐具摆放在面前认真检查着。
这些餐具多次用过,瓷器也陈旧发黄。
“老板!”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老板一路小跑奔了过来。
“您有何吩咐?”
小苹生气地喊道:“你的餐具太脏了,这盘子都破边儿了,还有这玻璃杯子也有破口儿,要是划破了嘴咋办!”
老板非常尴尬,收走了那套餐具:“对不起,小店没有接待过像您这种身份的客人,我给您换套干净的。”
“徐明?你为什么要带我到这样的小吃店来,你是不是在故意整我!”老板刚一离开,她对我低声嚷着,语气中透露着责备。
我神态自若回答她:“怎么?有辱你的身份吗?对呀,你现在是大老板,吃顿饭都得一掷千金,再也看不上这种地方,以前我们在北京的时候,这样的饭店少来了吗?”
她无语了。不一会儿,老板又拿过来一套餐具。小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望着有一道裂纹的小碗叹了一口气,却也不再要求老板更换。
两个菜很快就端上来了,我倒了二两一整杯的二锅头,小苹只倒了半杯。我就像平常那样吃着菜,小苹却没有动筷子,呡了一小口酒之后,小苹咳嗽了两声,用手抚着胸口。
“你要喝不了就别喝了。”
“没事,难得见你一次,一会儿我让公司里的人把车开回去。”
“徐明?”
“嗯?”
“你孩子多大了,你妻子是做什么的?”
“孩子十八了,今年高考,我老婆是县里的初中老师。”
“喔。”她轻轻应道。
“现在还在坚持你的梦想吗?你的画展举办了吗?”她又问道。
“我现在不画了,现在就是一业余爱好吧。”
“为什么你没有坚持你的爱好,继续画吧,你那么有天赋,办个人画展不是你的梦想吗?如果资金有短缺的话,我可以先给你两百万,你什么时候方便再还我。”
“我已经不想再举办什么画展了。”
“为什么?”
“因为我懂得了理想与现实的距离。”
“太可惜了,徐明,我们在北京的那个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对我说过,不管历经多少艰难坎坷,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就要奔着目标努力,不轻易言弃。”
“那是你,我已经认命了。”
她不再说话,而是用拇指和食指轻轻转动着玻璃酒杯。
“小苹?”
“嗯?”她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
“你过得怎么样?”
“我……去年离婚了……”
我沉默不语,用筷子轻轻拨动着一个从盘子里掉落的花生米。
“脾气不合,女儿判给了他,在上初中……他也有自己的公司……”
“好啦!”我打断了小苹的话,不想再勾起她的闹心事。
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了上来。面不多,汤里飘着屈指可数的几片薄薄的牛肉。
她喜欢吃牛肉和尖椒炒肉,25年前我就知道,我拿起筷子,像25年前那样,习惯性地把自己碗里的肉片夹起来,放到了她的碗里。
她抬起头,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温暖,这个眼神,我曾非常熟悉。
“吃吧。”我温和地对她说。
她垂着眼皮,似乎陷入了回忆一般,慢慢地用筷子从碗里夹起一片薄薄的牛肉片,手却突然僵住了,片刻之后,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一滴眼泪顺着下颌急速滴落,落进散着热气的面汤。
“来,我们一起吃面吧,像以前那样,大口大口吃。”
我大口吃着面条,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小苹沉默着,隔了一小会儿,也开始学我,不再顾及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也跟着发出很大声音,大口吃着面条。
她突然停下筷子,开始轻声哽咽起来,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接二连三滑落在青瓷大碗里,继而泣不成声:“好吃,呜呜……好吃……”
“小苹,别哭好吗?你要注意你的身份,你和我不一样,你走到哪里都应该保持涵养。”
她轻轻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我,抽泣着说道:“我想起了……那年我们在北京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小吃店,你把你碗里的肉夹给我……呜呜……自己碗里一片也没有留……呜呜……”
“别哭啦,我不喜欢你哭鼻子的样子,你对我笑一个吧,就像我们第一次遇见那样,那时候你的笑容,充满美丽和温暖……”
她从包里抽出一张面巾纸,轻轻地擦去了眼角的泪水,然后抬起头默默看着我,伴随着简短地抽泣,嘴角开始缓缓上扬。
她对我微笑着,就像美丽的花儿徐徐绽放。
46岁的小苹,岁月衰老了容颜,不管如何化妆都难以掩盖眼角那细密的皱纹,她也老了。
但在我的心目中,她永远是21岁的样子,永远是那个美丽、阳光、性格直爽、做事果断的小苹。
25年前初见之时,她就是这样对我笑的,那一刻,我曾为这种天使般的笑容而沉醉着。25年后,尽管物是人非,我依旧为这种笑容深深感动着,祭奠着年轻的岁月。
1996年,我20岁,小苹21岁,我们在北京相识。
1996年,北京。
站在地安门西大街的街头,眺望着这座国际大都市的繁华,我却没有初来京城打拼时的踌躇满志,最初的梦想随着生活的日益窘迫而逐渐转为茫然若失。
我在什刹海附近租了一间地下室,地下室有一个长长的通道,原本只有几个房间,但本就不大的房间均被房东用木板隔成两间,就这样居住的人还爆满,都是来自天南海北互不相识的人群居在一起。
地下室的环境十分潮湿,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种发霉的味道,通道和房间里经常能看到虫子。我租住的房间约有10平米左右,和隔壁的房间用三合板隔开,房间是一个长条形状,陈设极为简陋,一床一桌一椅而已,墙上是前租户用来挂衣服的好多挂钩,生活用品都放在墙角一块儿用砖支起的木板上。
做饭得去公共厨房,地下室所有租户的锅碗瓢盆随意摆放,几乎无法下脚,形状和颜色一致的餐具,还经常会有人用错。
卫生间也是公共的,在过道尽头,男女厕所加起来也就两三平米,中间用三合板隔断,就这样卫生间还兼带着公共浴室的作用,因为热水器的喷头就安装在卫生间的上方。
水龙头也是公用的,各种洗漱用品将能占的地方全都占满,墙与墙之间拉着铁丝,洗过的男人衣物、女士内衣、床单袜子等都晾在这里,每天不管是洗漱还是如厕,遇到高峰的时候还得排队。
房间根本没有隔音效果可言,晚上听音乐的、唱歌的、喝酒的、大声说话的各种声音不绝于耳。隔壁住着一对小夫妻,半夜床板剧烈晃动的动静,以及女性亢奋的叫床声,令我几乎患上失眠症。
就这样的居住环境,一个月的租金也得150,几个月下来,租金和吃饭成为了一笔较大的开支。
挣的钱仅够吃饭,兜里的钱越来越少,全部家当只剩下七十块钱了,也不知道还能再坚持几天,这两天再没有生意,我将面临被房东赶出房子的困境。
房东从3天前就开始催房租,话也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难听。我也一次又一次哀求那个表面和气的房东大妈,求她再宽容几日,并以人格担保,五天之内交清房租。
房东大妈给我下了最后通牒:“人格算什么?你一个穷画画的,和我玩儿什么清高?我只认钱,钱给了我就继续租给你,后面排队的人多了去了,我只给你两天时间,这两天房租你按日交,两天之后再交不上月租的话,对不起,我只能把你的东西扔出去了。”
人格在我心目中是无价的,是我最珍惜也最重视的精神财富,但在房东大妈眼里,人格远远比不上每月150元的租金重要。
我来自河北,是一个“草籽画家”。学的是素描和写生,在县文化馆学画的时候,作品一直深受老师青睐,老师曾评价我的作品惟妙惟肖,深得素描精髓,将来大有可为。
于是我想到专门给人画肖像,在艺术领域挣得人生第一桶金,我还有一个梦想,将来能办个人画展。
当时的我鸿鹄满志,立志要在绘画方面成就满满。我背着画夹到县城集市上出地摊,给那些对艺术感兴趣的人画肖像,绘画时间大约15分钟,每幅肖像画能挣到5元钱。
很多人路过地摊的时候,都会看着样品说我画得好,可真正坐下来求画的却没有几个。
“你画得不错,可以去大城市发展啊,北京有钱人很多,在这里你一幅画卖5块钱,北京的话可以卖到20块钱。”
有一天,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捧着画对我说,于是我动了心思。
北京,中国的首都,有钱人似乎比比皆是,想象当中满大街都能轻易挣到钱。
面对父母苦口婆心的劝说,我依然固执相信我人生的第一次重要抉择是正确的,母亲帮我收拾好行囊,眼中含着泪说:“孩子,这个社会并不像你想象那样,等你吃苦吃够了,钱花完了,就早点回来。”
兜里揣着母亲给的1000块钱,我登上了通往北京的绿皮火车。1996年的1000块钱,是母亲两个半月的工资收入。
初到北京对这个城市的一切都感兴趣,我按照地图来到西城区什刹海附近,这里游人如织,距离恭王府很近。
我在恭王府附近出地摊,除了画夹另带一马扎,用箱子纸板折成三角做为地摊广告招揽生意。广告牌上用工整的仿宋体写着:人物素描立等可取,价格公道。
原以为生意会很火,却料想不到我的摊点很少有人光顾,即便有人感兴趣稍作停留,一问价格便直摇头,说不值这个价。于是我把画工费降到10元,可找我作画的人依旧寥寥无几。
和我一样出地摊的人也不少,他们主要卖一些纪念品、小物件、假古玩儿、有关清代历史书籍什么的,有时两三块钱进的货直接卖10元,如果遇到感兴趣的买方一再压价,他们“有钱就卖”,挣1块钱总比不挣要好。
他们练就了一张巧嘴,会通过穿着看人,也知道卖给什么人成功率会很大,不仅扯着嗓子大声叫卖,还像个苍蝇般尾随推销,不管什么办法都用。
而我的生意更像是守株待兔,因为我抹不下脸皮像他们那样几乎是“赖着要钱”。所以,我真可算是“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
赶上好时候,一天也能挣上个三四十元,但有时真靠运气。城管经常来突击清理,出地摊还得像做贼那样,不停换地方,一有消息或看到城管的车就赶紧收摊,所以很多人的地摊就是在床单上摆货,遇到突击检查卷起来就跑。
我和他们还不一样,就一画夹和一个马扎,各种型号铅笔若干,纸张若干,算是“无本生意”,收摊速度比他们都快,也不用担心被城管抓住没收。
距离房东的最后期限只有最后一天了,我必须靠自己的能力挣出房租,否则我被房东赶出去的命运注定无法避免了。
在北京我几乎没有朋友,即便和经常像我一样出摊的人熟悉了,我也不好厚着脸皮向他们开口借钱,他们也不容易,况且,也不一定能借到。
饿两顿没有关系,能继续住下就好,有了住的地方才能继续赚钱。
天已经黑了,北京城夜景的流光溢彩在我眼中却成为了愁红惨绿,我背着画夹,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在地安门西大街的街头漫无目标走着,不仅饿着肚子,大脑也是一片空白。
出了整整一天摊,只挣了40块钱,我非常忧虑,这可能是我留在出租房的最后一晚了,明天早晨8点,那个人面兽心的房东大妈会逼着我拎着铺盖卷滚出去。
无论如何,我还要再拼一把,现在是晚上7点半,如果到晚上11点还挣不到几十元钱,或许我该考虑买回家的火车票了。
我很担心未知的命运,我确实还想留在北京,幻想着总有一天会有很多人认识我的画,会遇到赏识我的伯乐。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十分钟后我会遇到一位给我带来好运的人,她叫杨小苹。
当我来到一处不知名的地道桥下,看到桥洞两侧或蹲或坐占满了和我一样的商贩,他(她)们都在出着地摊,从玩具到床上用品,从光碟到廉价衣物,卖的东西琳琅满目。
几乎快走到桥洞的尽头,我终于发现还有一米多见方的一块空地儿,我如获至宝冲了过去,放下了马扎、画夹和广告牌。
“喂喂喂,这地方有人,你新来的吧!”旁边一个短发女孩瞪着眼睛冲我嚷道。
女孩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地上铺着一条红色格子床单,摆着北京旅游纪念品和很多会发光的儿童玩具。
“这不是没人吗?我就占一会儿。”我尽量和气地对她说话,生怕激起她进一步的厌烦。
“谁说没人!我给姐们儿占着地儿呢,那不是来了。”她突然盯着地道桥楼梯的方向,然后扯着嗓子喊着:“小苹!我在这儿那!”
“哎!”桥洞里回响着一声清脆悦耳的应答,几乎就在我抬头寻找声音出处的同时,一个身材纤细,面容姣好的女孩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桔黄色布包,犹如一缕清风冲着我所在的位置飘了过来。
站在我眼前的女孩梳着长长的马尾辫儿,中等偏上的身高,穿着白色的T恤,洗得发白的紧身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
这是一个长相清纯的女孩,有着一双明净清澈的眼睛和修长的眉毛,鼻梁玲珑而又小巧,薄薄的双唇犹如两片花瓣般透露着樱红,整个白皙的面庞闪烁着一种清雅灵秀的光芒。
我在看她的时候,她也在盯着我看,眼神中流露着一丝讶异。
短发女孩开始撵我:“对不起,请你挪挪地方,这有人!”
我把目光投向短发女孩,几乎就是在哀求:“能给我留一点儿地方吗?我是一个画画的,没有商品,占不了多大地方,今天晚上我要是再没有生意,明天就被房东赶出去了,我晚饭还没吃呢,你可怜可怜我行吗。”
“这与我有关系吗?你规矩都不懂吗?你不知道晚上在这一带的摊点都是固定的吗?”短发女孩不依不饶。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开始收拾画夹,准备离开。
“王娜,算了吧,都是天涯沦落人,就不要弱弱相欺了,我们挤挤好了。”叫小苹的女孩说。
“你认识他吗?”名叫王娜的女孩一脸质疑。
“都不容易,算了,让他和我们挤挤吧。”叫小苹的女孩望着我的眼睛对王娜说道。
王娜不言语了,但她还是把自己的摊子往里挪了挪,给小苹和我尽可能留出稍大的空间。
我非常感激这个叫杨小苹的女孩,发自内心对她说了一声“谢谢”。
她说:“没什么,理解,谁都会有难处的时候。”
然后她对我微微一笑,尽管笑容或许是出于礼貌,但我被她脸上流露的笑容深深感动着,她笑起来真好看,就像……春风里徐徐绽放的花儿,洋溢着醉人的清香和温暖。
这短暂的笑容,透露着温度,透露着善良,就像岁月的电影胶片短暂定格一样,深深停留在了我的眼中,驻进我的心里。
就这样王娜在左侧,小苹在中间,我在小苹右边放下了马扎。小苹摊开布包把床单扯平,把里面的货一样样摆放整齐,女士内衣、袜子、北京旅游纪念品、卡通摆件等等,都不知道是从哪个市场淘来的地摊儿货。
我摆好我的广告牌,在广告牌旁边放上样品,也准备开始生意。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啊,您在这停留一分钟,一定不后悔,因为这里必定能找到您出门必备的,给孩子带回家的,谁说便宜没有好货,买到就是赚到……”
小苹向源源不断经过地道桥的人们喊着,或许长得漂亮占据一定优势,或许叫卖的声音的确动听,总之经常会有人在摊前驻足,成交量虽然一般,但人气很旺。
小苹是个做生意的老手,说话一点儿也不得罪人,还会积极推荐顾客挑选商品,遇上使劲还价的,她故意做出一脸为难的颜色:“真不赚钱,得了,您在我这里买东西就是咱们有缘,三块钱进的,我卖您三块五,您看在我又得交房租又得吃饭的份上,就当照顾妹妹一下,谁都不容易,您总得让我赚个三毛两毛的饭钱,您放心,别的摊子这个价您买不了,如果哪儿卖的比我还便宜,您拿回来退了,一分钱不少您的……”
我经常在恭王府那边见别的摊主卖同样的东西,像小苹刚卖的某些东西,成本都超不过两元钱,别的摊点都是要价10块,路人问问之后就直接走人,到她这里,她会说:“今天所有商品都减价,给钱就卖啊。”
半个小时过去了,小苹小有收获,而我的摊点还没有生意,有几个人路过曾拿起我的样品看看,虽然都说不错,但就是没有人坐下来让我画。
当地道桥里人流较少的时候,小苹也有了闲功夫,和我搭起话来。
“你是画画的吗?”
“对。”
她拿起我的样品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开玩笑地说:“虽然我看不懂,但就是觉得画得非常好的样子,就像照片一样,你叫什么名字?”
我愁眉苦脸地说:“我叫徐明,画再好有啥用,一样无人问津,这么半天了还没开张。”
“为什么呢?你画工费要很高吗?”
“不高,画一幅大概15分钟,10块钱,都是辛苦钱。”
“我真不懂你们这些搞艺术的,你画这么好,为什么会很少有人光顾呢?”
“我不知道……”
“你一天能挣多少钱?”
“好的时候四五十吧,有时候一天就挣二三十块钱。”
“那……你可真是够辛苦的。”
“是啊,”我非常感慨地说:“今天一天挣了四十,要是再挣不够四十,明天我就要被房东赶出去了。”
她思考了一会儿对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的摊子会很少有人问津吗?问题出在哪里?”
“我不知道,可能好多人不懂艺术吧,或者,他们认为在街头出摊的人,水平的确不怎么样。”
“你原来在哪里出摊?”
“恭王府那边。”
“生意呢?”
“不多,很多人都是看看样品,也说画得不错,就是没人肯坐下来。”
“你选错地方了,你还不如离景点远一点。”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想,到恭王府的几乎都是游客,他们是出来玩的,哪有时间耽误十几分钟买一张素描画带回去,尽管他们都认为你画得好,如果你到四合院附近,大多都是当地居民,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和你聊着天就给你带来买卖了,你应该赚北京当地人的钱,而不是那些背包的游客,因为游客时间短,只对景点感兴趣。”
我突然觉得小苹的话是非常有道理的。
“还有,你的样品虽好,但画的就是一普通人,谁也不认识,你若是画一幅明星的素描,人们一眼就认出来了,自然会认为你画他们也一定很像。”
她的分析十分有条理,我感激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儿,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钦佩。
“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些,非常感谢你。”
她看了一下手表,然后抬起头对我说:“现在才晚上8点多,到收摊还有两三个小时,按照我的方法做,一定会有生意的,另外,你还得吆喝,要考虑什么样的人会对你的画感兴趣,你要瞄准那些中年人,年轻的女孩儿也可以,根据他们的年纪和穿着,有目标性的主动推荐你的作品。”
小苹的话让我突然信心大增,犹如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
“好,我现在就画,画一明星,可是哪有照片呢?”
“我有,”她从自己的摊点拿起一个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是王祖贤,她说:“就画她吧,好多人的偶像。”
我开始临摹王祖贤的照片,铅笔飞快地在纸上滑动着,十几分钟后,王祖贤肩部以上素描完成。
我把画递给忙中偷闲的小苹:“你看怎么样?说得过去吗?”
“天哪!”小苹吃惊地叫着:“这几乎就是翻拍的黑白照片啊,太美了,王祖贤没有的灵韵也被你画出来了。”
她拿给身旁的王娜看,王娜也说画得很好。
“把你原来的样品换成王祖贤,戳在广告牌边儿上,一会儿遇到人经过就吆喝几句,有人一定会感兴趣的。”
于是我按照小苹的办法来做,遇到一路过的戴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我冲着他喊着:“真人素描了啊,和照片照出来一样了啊,十分钟立等可取,每张十元。”
小苹也跟着帮腔:“带回家给家人一个惊喜了啊,艺术就是这么任性啊。”
我们的叫卖声成功吸引了戴眼镜的中年人,他蹲到我的摊点前,拿起了王祖贤的素描。
“嗯,挺像,画一幅多长时间?”
“十分钟,两根烟的功夫。”
“八块卖吗?”
我不想轻易放弃第一单生意,咬了咬牙说:“行。”
“好,给我来一张吧。”
我把马扎让给顾客,地道桥里的第一笔买卖终于开张了。俗话说有个好开头就预示着好运气源源不断,接下来的时间,我一连接了好几个活儿,到晚上11点的时候,我已经收入了六十块钱。
我高兴极了,也非常感谢小苹。地道桥里已经很少有行人了,商贩们纷纷开始收摊了。
我非常感激地对小苹说:“今天真是谢谢你,我请你吃饭去吧。”
她微笑着看着我,说道:“不必了,都在外打拼,谁也不容易,我们都要互相帮助才是。”
“可我是真心想感谢你,否则我的心里过意不去,这样吧,你帮了我,我把今天的收入和你分成,我有四十块钱就够交房租了,剩下的二十元当做感谢你的。”
她挡住了我递钱的手,想想之后说:“这样吧,如果你真的想感谢我,趁着现在还不算晚,给我画一张肖像吧,说实话,我以前真的对画没有什么兴趣,但就是觉得你画得真心不错。”
我给小苹画了一张素描,我仔细地观察着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感叹着她的天生丽质,所以,这幅画我画得非常认真,因为,我是用心在作画。
“太好了,”她捧着自己的肖像画喜形于色:“真没想到,我原来这么美。”
在一旁的王娜都被她逗笑了。我们都开始收摊,她和王娜拎起布包搭在肩上准备离开。
我不知道她们要去哪里,也不知从此之后还能不能再见面,不知为何开始忧虑起来。
“杨小苹!”我突然鼓起勇气叫住了正要离开的小苹。
她肩上背着布包,回首望着我,眼睛里流露着一丝诧异。
“我们……我们还能见面吗……”我支支吾吾地对她说。
她的眼睛眨动着,脸上带着浅笑:“也许吧。”
房租如期交了,房东大妈的脸色又变得笑逐颜开了,我也从叫小苹的女孩这里初步学会了做生意的技巧。
我一定要找到她,她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幸运女神,我有机会一定要报答她。
当我白天的时候又一次来到那个地道桥,却没有见到她,也没有见到那个叫王娜的女孩,有一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幸好昨天的位子没人占,于是我还在昨天的位子,按照小苹教给我的方法,一个上午挣到了四十块钱。
我兴奋地攥着兜里被汗水浸湿的钞票,照这样下去,我的日子会变得越来越好的,我又重新燃起了奋斗的勇气。小苹,还能再见到你吗?
晚上的时候,当我满怀期待再次来到这个地道桥,终于眼前一亮,因为我发现了小苹的影子,她和王娜似乎刚出摊不久。
我来到小苹身旁,高兴地告诉她我今天收入颇丰,小苹对我笑了,像昨天一样,给我留了个地方。
这一天,除去作画和忙生意的时间,我和小苹聊了很多,也互相知道了彼此的一些情况。
小苹比我来北京的时间早两个月,她的老家是山西,母亲在家务农,父亲是一家工厂的技术工人,她最初和我有一样的想法,想在外闯荡一番,认为北京的钱好挣,和她一起来的原来还有一个姐妹,那个姐妹由于受不了苦回家了。
王娜是她在北京一起出摊认识的好友,她们和我一样,也租住地下室,距离我的租的地方也不算远。
小苹和我有很多相像的地方,都是高中毕业,父辈也都是工人,家里条件也都差不了多少,我们都有一个梦,就是想依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
小苹问我的梦想是什么,我告诉她,我想多挣一些钱,积累一些经验,希望有一天能举办自己的画展。我也问过小苹的梦想,她告诉我,她想从小打小闹开始,积累一部分资金,梦想是将来自己创业。
或许是家庭和生活经历有些相同吧,几天下来,我和小苹几乎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小苹是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孩,说话做事非常有条理,我在佩服当中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她说,等她挣够了五千块钱,就有了本金,可以回家投资一些生意。
五千元,是一名县城上班族一年多的工资。
小苹告诉我说,她来北京减去吃住,已经挣了两千多块钱了,但离五千元的目标还是有一部分距离。
这天晚上快到收摊的时候,王娜感叹着对小苹说:“今天晚上生意不怎么样,只挣了三十多块钱,真不如那边的。”
小苹顺着王娜的眼光向不远处的几个商贩望去:“是啊,他们那生意属于暴利,不行咱也进点儿卖。”
王娜说:“我不敢,要被逮着还不得被罚死。”
“有钱挣就行,管那么多干嘛?”
“小苹你太胆大了,总之我不敢,挣多挣少不要违法,咱们在北京又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事咋办。”
“你想太多了,我明天就去进点儿,你去吗?”
“我不去。”
我对她们的话听不太懂,于是我向小苹问道:“什么啊?”
“黄碟。”小苹轻轻告诉我。
我非常惊讶,也对小苹的想法产生了一丝忧虑,但我无法去劝说认识不久的小苹,这是一个胆大心细的女孩,只要能挣钱什么方法都敢用。
我实在难以想象,一个长相清纯漂亮的女孩儿会与卖黄碟这件事产生联系,非常令人难以启齿。
但之后的一天晚上,小苹身上多了一个小手提包,遇见中年男性光顾她的摊点,她都会悄悄地问:“成人片要吗?欧美日本的都有。”
光碟的封面不堪入目,那些买碟人的眼睛也盯着小苹的身材滴溜乱转,调戏几句是司空见惯的,有居心不良的人会偷偷问:“妹子,两百块一晚,约不?”
小苹陪着笑,小声说话不得罪人:“不约,只卖片。”
于是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摇摇头走了。我很心疼小苹,也替她担心,这不是她这种女孩子应该做的事,这样的事长时间做一定会出事的。
我忍不住问她:“你看过这些片吗?”
她回答非常轻松:“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令人难为情和违法的事情呢?你就不怕有一天会出事?”
她的回答很淡定:“我只是为了多挣一些钱,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因为我家以前很穷,‘穷’这种病或许只有钱能成为良药。”
“城管来了!快跑啊!”
不知是谁在地道桥口歇斯底里大喊一声。整个地道桥内顿时乱成了一团,商贩们以最快速度胡乱收拾着东西做鸟兽散,小苹、王娜还有我也慌忙收拾着东西,远处地道桥口已经看到几名身穿制服的城管冲了进来。
我们三个慌忙朝反方向跑,刚跑到楼梯口的时候,就见从楼梯上方冲下来几名城管。
城管这次行动显然是做了提前准备的,地道桥两个出入口都有人堵截,往回跑无异于瓮中捉鳖,物品扣押和罚款是避免不了的了。
有三名城管正在堵比我们先跑上楼梯平台的商贩,剩下一名正准备拦截我们。
小苹一咬牙,喊了一句:“冲!”
那名城管伸开手臂想要阻拦我们,小苹抡起手里的布包一下子砸在城管的肩上,于是我和王娜趁着这个间隙冲上了大道,小苹也紧跟着冲了上来。
不远还有两名城管,他们见状向我们冲了过来,我们开始慌不择路奔跑,被抓住可就完了。
我们拼命地跑,两个城管也锲而不舍一直追,渐渐地王娜落在了我和小苹的后面,她跑不动了,一名城管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名戴眼镜的城管在追王娜。
小苹着急地对王娜大喊着:“跑啊!”
当我跟着小苹回头看的时候,王娜已经被城管追上了,城管一把揪住王娜背上的包袱,使劲向后一拉,王娜惨叫一声摔倒了。
她的头撞在了人行道的铁栅栏上,血一下子就从额头冒了出来。
“不行!我要回去!”
小苹把包袱硬塞给我,冲着王娜摔倒的方向冲了过去。
王娜摔得不轻,她捂着额头“呜呜”地哭了起来,血顺着她的指缝像蚯蚓一样游动着。
“放开她!”小苹就像疯了一样,冲到城管面前大声地斥责着。
城管一时被小苹的气势镇住了,他慢慢松开了揪着王娜的手,另一手提着王娜的包袱,包袱已经散了,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你打人!我要报警!”
城管显然少了底气,但嘴上依然强硬:“你们违法在先,谁让你们跑的,你报警啊!看警察抓谁!”
“欺负我们这些弱势的人你们也忍心吗?”小苹蹲下身子搂着受伤的王娜,激动地流着眼泪说:“你知道我们辛辛苦苦一天下来能挣几个钱吗?哪怕家里有一点办法谁愿意出来打工啊,这里是北京呀!我们无依无靠得活下去啊,你以为我们挣个钱容易吗!我们过着受人歧视、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生活,你体会到我们的难处吗?你收了我们的东西,你知道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一两个月就都白干了。”
“把东西给我们放下!听见没有!”小苹发疯地喊着,随后开始大声哭泣起来。
小苹和王娜的哭声让那名城管开始不知所措。
周围渐渐围起了几名过路的群众,他们见两个女孩哭得非常伤心,也跟着求情:“这两个女孩儿不容易,另一个还受伤了,算了吧,让她们走吧。”
城管面色沉重起来,好久没有说话,慢慢地放下王娜的包袱,转身默默地走了。
我和小苹把王娜送到医院缝了五针,一直折腾到了凌晨两点,然后又把王娜送回租住的地下室。
小苹送我出来,突然苦笑着对我说:“现在好了,我什么都没了。”
“怎么了?”
“那会儿光顾逃跑,我装光盘的包落在地道桥里了……那里面除了有30张片子,还有我辛苦了几个月攒的两千块钱,我原本打算明天存银行的,这下好了,一切都没了。”
“那我们赶紧回去找啊!”我都替她急了。
“找啥呀,早就没了。”
“万一是城管捡到了呢,我们可以找城管大队啊,他们不会不还的。”
“一个女孩子的包装着几十张黄碟,又没有证明身份的有效证件,你若是城管的话,你信吗?会不会连人带物送进派出所?”
我哑然无语。我知道失去这些钱对小苹意味着什么,她打工挣钱的路会更加漫长。
我安慰她道:“没啥,千金散去还复来,再慢慢挣就是了,你若是急着用钱,这几天我攒了300多,你先拿去用。”
她挡住了我掏钱的手:“等我急用的时候再找你吧。”
然后她可怜巴巴对我说:“我饿了,你可以请我吃碗面吗?”
“好,不过这个时间了,还有营业的饭馆吗?”
“这一块儿我熟,身后这个巷子里有一家小饭店,老板是安徽的,他的牛肉面很好吃,卖一块钱一碗。”
“那好,我正好肚子也饿了,我们一起去吧。”
这是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招牌历经风吹雨淋都掉色了,而招牌上的字也很简单,只能看清三个字“牛肉面”。
店里没有客人,勤劳的老板正在灯下熬第二天早晨的汤,老板显然认识小苹:“今天歇这么晚吗?要点儿什么我现做。”
“老板,来两碗牛肉面吧。”小苹说道。
这是一家很小的店,只有里外两间屋,里间是厨房,外间是客人就餐的地方,空间不大只能对称摆开四张一米来长、六十公分左右宽的长条桌。我们到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桌子坐下,桌子上摆放的餐具尽管已经洗了,但一看就多次用过,有的杯子都破口了,盘子陈迹斑斑。
“我们要两个菜吧,为了感谢你这些天对我的照顾。”我小心翼翼的对她说,还怕她会拒绝。
“好吧,我可以喝点酒吗?”
尽管有些吃惊,我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我对她说:“我请你吃饭,你点东西吧。”
小苹没有客气:“老板,尖椒肉一盘,凉拼一盘多放花生米,再来瓶绿瓶的红星二锅头。”
随后,她从用酒盒做的筷子容器里抽出两双筷子,剥去塑料皮后递给我一双。
小苹的心情很低落,她一声不响叫我喝酒,多半瓶酒下去了,我都头晕了,她的脸色才开始微红,面端上来了,汤里飘着屈指可数的几片薄薄的牛肉片。
小苹低着头,用筷子先夹起了牛肉片。她喜欢吃尖椒肉,那会儿她一口接一口吃着菜,一点儿不像一个女孩应该有的样子,牛肉片的滋味看来也很不错,因为短短一会儿时间,她就吃光了碗里的牛肉片。
这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刚丢了那么多钱,虽然她不再提这件事,但我理解她的心情。
我用筷子夹起自己碗里的牛肉片,趁她低头吃面的时候,轻轻地把肉片放进她的碗里。
她抬起头看着我疑惑不解,想要听我的理由。
“你吃吧,面我还没动,我不喜欢吃牛肉。”
我对她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她感激地看着我,没有说话,用筷子夹起了刚刚放进碗里的牛肉片。
吃完面,她抓起餐桌一角的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又递给我一张。
从饭店出来,我送她回到她和王娜租住的地下室门口。
“地道桥那一时半会儿不能再去了,明天你准备去哪儿出摊?”我问她。
她想了想,然后对我说:“我要照顾王娜半天,明天下午,我到你经常出摊的恭王府去吧。”
在恭王府附近我和小苹连着出了几天摊,她不再卖碟了,依旧是以前那些物品,她会做生意也会说话,每天尽管收入不多,但还算稳定,她经常给我招呼生意,我一天能挣个五六十元,她也能挣个四五十元左右。
一天上午她迟到了,红着眼睛来到我们一起出摊的地方,委屈着说:“王娜走了。”
“为什么?”我很意外,因为这些天王娜一直在养伤,我除了让小苹给她带去过一些水果,也没有见过她。
“她说太辛苦了,正好房子租期也到了,还不如回家找个事做,在家里有父母,情况也都熟,我把她送到火车站才来的。”
我无语了。
“现在你就是我唯一的依靠了。”小苹的声音依旧委屈。
我承认我被她这句话深深感动着,事实上我早已经对这个女孩有好感,只是未曾明说。当一个女孩对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证明她对你非常信任,把自己托付给你了。
“我租的那里刚腾出两个房间,这样我们还离得近一些,互相照顾起来也很方便。”我对小苹说。
她想了想,总之暂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晚上我们很早就收了摊,我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准备把她还有她的东西,从她的原住处拉到我租住的地下室。
在北京街头那灯的海洋当中,我骑着那辆破旧掉漆的三轮车,三轮车的车斗里拉着小苹的锅碗瓢盆、箱包被褥等生活家什,小苹翘着腿坐在三轮车左侧的车帮上,一辆奔驰从我们身旁旋风般驶过,小苹兴奋地喊着:“徐明,你看你看,那是辆奔驰!以后我有了钱,要买更好的,到时候我开着车,拉着你!”
我被小苹逗笑了,我在风声中大声回答她:“好啊,我等着那一天。”
三轮车上的小苹大声唱着《一剪梅》:“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我……”
我被小苹的快乐感染了,也陪她一起大声唱着:“真情像梅花开过,冷冷冰雪不能淹没,就在最冷枝头绽放,看见春天走向你我,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
我找到房东大妈,替小苹租下了隔壁的屋子。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小苹都会一起去出摊,每天她都会做饭给我吃,饭钱AA制,这是她坚持要求的,除了晚上各自在各自的房间睡觉,我们过得是“半同居”的生活。
我知道小苹不容易,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AA制,男孩总比女孩要沾光,有时候我买一些东西回来,五块钱的东西就说是三块钱买的。
小苹一开始不相信,我却故意装作一副自豪感说:“我转了好几个市场,就属这家最便宜,老板和我们一样,也是北漂,人非常好说话。”
于是我终于骗过小苹。我和小苹虽然谁也没有对谁说出过“喜欢”这两个字,但互相都已经觉得再也离不开对方了。
什么叫做“相依为命”,现在我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这四个字似乎超越了亲情、友情或者爱情。
一天夜里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但地下室各个房间吵闹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凑在一起喝酒的、打扑克的、看电视的,噪音充斥着整个地下室的空间。晚上十点多稍微安静一点儿的时候,小苹的房间突然传出一声尖叫,我来到外面迅速撞开她的房门,发现小苹的床被水浸湿了一大片,她所住的房间有一个管道,管道破了,从管道里流出来的水汩汩不停。
我急忙通知房东大妈,房东大妈看了之后找人来修理,用皮子缠了几圈再用铁丝拧上,水流虽然止住了,但水滴还是顺着缝隙不间断的滴落。
“十一点多了,先凑合着吧,外面又下着雨,明天我再找人修吧。”房东大妈说。
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等到房东大妈走后,小苹望着被水浸湿的床铺,一脸难为情地说:“没法再住了,要不……要不……”
“要不什么?”
“要不我在你的房间凑合一晚上吧。”
我没有丝毫准备,听到小苹这句话,突然六神无主起来,我那么喜欢小苹,真的不知道一男一女同处一室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面对小苹的要求,似乎也只能这样了。我的床是单人床,小苹在里面,我在外面,我们都和衣而卧,床很小很挤,我们的身体时不时会进行无意间的触碰,尽管隔着衣物,我依然能感受到小苹柔软的身体和暖暖的体温,这是一种微妙而又令人浮想联翩的感觉。
夜深人静之时,隔壁的小夫妻又开始发出令人耳红心跳的声音了,木床“吱吱呀呀”有节奏地晃动加上肉体碰撞之时发出的声响,还有女方由于难以控制的呻吟声,让我的心几乎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越是希望隔壁早些停止,可那对小夫妻就是好像和我们做对似的,时间极为漫长,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融化了,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而沉重。
黑暗之中,我的手突然被小苹的手握紧了,手心之间传来了柔软而又光滑的温度,而她的身体也似乎是有意识靠近我,让我意乱情迷。
她握我的手开始用力,以至于让我的心体会到了强烈而又持续的压迫感。我一个翻身压在了小苹那柔软而又发烫的躯体上,她顺势搂住了我,我由于过分激动而颤抖的双手,慢慢解开了她胸前的衣服扣子……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和一个女孩过同居生活,但事实的确如此。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小苹顺理成章成为了一对亲密的情侣,住在了一个房间,我们一起出摊、一起吃饭、一起去玩儿,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把对方当做唯一的依靠。
小苹是一个非常有经商头脑的人,一次我们一起游玩恭王府,她看到恭王府里面的商店出售有关恭王府的纪念品和书籍,因为是旅游景点,价格虽然高得离谱,但还是有不少人买,小苹从中看到了商机,她旁敲侧击打听出了商品的进货渠道。
于是,小苹就在恭王府大门一侧卖起了商店出售的那些商品,五块十块进的,商店里卖二十五十,小苹卖十块二十,加上小苹与生俱来的推销能力,在里面原本想买又嫌贵的游客们发现能在门口捡到便宜,于是,小苹的收入每日俱增。
两个月下来,小苹就挣了四千多块钱。我虽然收入不高,但也有了两千多块钱的存款。
有一天她突然开心地对我说:“再挣一千块钱,我就可以回家创业了!”
我不知道小苹这句话是有意还是无意说出来的,总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瞬间倾倒了五味瓶。我不知道小苹说这句话的时候,究竟有没有考虑到我的感受,考虑到我和她的未来。
但我似乎没有办法去阻拦,她说过,等挣够五千块钱便回乡创业。人各有志,我知道,钱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她也说过,我只是为了多挣一些钱,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因为我家以前很穷,这种病或许只有钱能成为良药。
我还知道,小苹并不是一个拜金的女孩,那个时候她丢了两千多块钱,一时间分文没有,并没有要死要活,也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平静理智的面对已发生过的一切,甩甩头发从头再来。
我冥思苦想了好久,才终于明白,我的梦想是将来举办画展出名,而创业做老板是小苹的梦想。
当爱情和梦想只能做出一种选择,我倾向于前者,而小苹似乎更注重于后者。我和小苹最大的不同,一个是始终活在理想当中,一个是开始珍惜现实的生活。
和小苹同居的几个月来,我们虽然亲密无间,却谁也没有对谁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但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诠释了这三个字的意义。
我们互相了解了对方的脾气和生活习惯,小苹是一个做事非常有主见的人,也许只有这样性格的人才更适合经商。反观我自己,特别注重和小苹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我喜欢和小苹同居之时这种“家”的感觉,这是一种我非常想得到的幸福感和安全感。
我只想和小苹在一起,能够永远,我已经不再坚持最初来北京的想法,我想我缺少的并不是钱,而是平凡而又幸福的生活。我甚至怕小苹有一天会离开我,没有了她,我可能一无所有。
半个月之后,她终于凑齐了五千元的创业启动资金。为了庆祝,那一天我们在小饭馆里吃着面,她突然对我说:“徐明,你会跟我走吗?”
我很怕小苹摊牌的这一天,但我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脑海一片混沌。
“走?走哪去啊?”
“我和你说过啊,等到我攒够了五千块钱,我要回家创业,结束这种看不到未来的北漂生活。”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因为答案太难了。
“你不想?”她疑惑不解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我的回答非常艰难。
“跟我走吧,到了我们那边,我们一起创业,把事业一步一步做大,做不好也会积累经验,哪怕从头再来,我一定要过上有钱人的生活。”
“在你眼中,难道过上有钱人的生活是唯一追求吗?”
“徐明,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句话吗?人只有富裕了,有了身份和地位了,才会有更多的人尊重你、服从你。”
“小苹,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人活在这个世上,金钱和地位并不是唯一目标,也许没有烦恼的平凡生活才是幸福的。”
她生气了:“徐明,你太固执了!”
“小苹,那我问你,你会跟着我坚持到举办画展吗?”
“我之所以创业,就是想让我的父母我的家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知道小苹决定了的事是无法轻易扭转的,所以我也不再试图改变她的思维。
“小苹,你告诉我,究竟是两个人的感情重要,还是理想重要。”
“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罢了。”小苹喊出这句话,然后戛然而止,她表情很复杂地看着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话一说出口,覆水难收,这半句话严重伤害了我,让我那颗犹如玻璃做的心顷刻间碎了一地。什么共同患难,什么真挚的感情,原来在她这里都如过往烟云,在她心中只有理想,任何感情都无法牵绊。
她可以把爱情当做逢场作戏,可以当做解决寂寞生活的一种方式,在她眼中这一切看似平常,而我,把对她的感情当做了全部。
从小饭店出来,夜晚的北京街头,细雨蒙蒙,雨水淋湿了我的衣物,也淋湿了我的心。
我们一前一后的走着,好久好久,谁也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就不理解我呢!”身后的小苹对我喊了一声。
我扭转身,和她面对面相互凝视,雨水顺着我们的发梢,形成连绵不断的水滴,落在脸颊,落在早已湿透的衣服上。
“对不起,小苹,我无法做出决定。”
“你想怎么样!就画着你这破画,风餐露宿能挣几个钱,在北京能够生活下去吗!你还想出名,想办什么画展,我始终看不到尽头,你们搞艺术的,总是这么理想主义吗?”
她又一次伤害了我的自尊心,也在诋毁艺术,可我不想再和她吵,我无言以对。
“你跟我去山西好吗?”小苹的声音透露着哀求。
“不!”我想了好久,终于坚定地回答她。
“那……我们分手吧!”小苹的语气虽低,声音却十分清晰。
我的心彻底碎了,我默默地望着她,好久之后,冲她轻轻点了一下头:“我知道,我是无法改变你的,我们……好合好散吧。”
小苹低下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扭转身开始走。
“小苹!”我对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
她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我并没有转身。
“小苹,最后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她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我。
“你爱过我吗?”
她的双肩在微微颤抖着,很久很久,一直没有给我答案,然后慢慢离开,融入霓虹灯的光晕里……
THE END
《记得小苹初见》
王府堂前燕作品 202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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