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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18岁这年我终于能将你留下的头盔稳稳固定在头上。镜前有些瘦弱的身板,和戴起头盔时撇嘴的神态,看上去都从容自豪得和你离家时的模样很像。每年的生日蛋糕前我只会许下一个愿望,就是有天能和你一样领到几枚闪亮亮的勋章,并且不论做什么事都能受人敬仰。我不止一次对母亲宣誓,成为英雄是我长大后的目标;但母亲说英雄的来源是苦难,如果可以,她更希望没有英雄在世上。我也不止一次听见她在房间里对自己说:“我曾经的安德烈啊,你肯定也是这样想吧,再重来一次的话,即使什么都没了你也还是要去吗?”我想若要说我和母亲唯一的共识,便是作为拥有英雄的家,很可能需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代价。
该出发了,被和解书浇熄的硝烟在你走后4年再次被点燃。我将戴上你的头盔去赢得胜利,也许还会找到母亲总是在哭泣的原因。
他们大多数都比我年长,也许和你当年差不多大,有人才逃出4年前的战地,更多的人是首次为国打仗。我们立正排开在车站旁临时搭建的宣誓场,场边的轨道停着几节将人塞得满当当的蓝色车厢。一名黑发的亚洲男人站在列车下面,双手要把半身覆上白雪的妇人往车门里挤压,我离开列队和他一起将女人送进车厢;一直到远处第二颗炮火投下时车门才终于能够关上。男人和我站在轨道旁目送他们去往沃夫市,在几节列车的窗户上是旅人对回到家乡的渴望:他们将字报举在面向家乡的地方,有的是对宣誓场的大兵致予感谢,更多的则是在对上帝请求。“谢谢了,主会保佑你们的。”男人对我致礼后便揣着大包,加入正在徒步离开贾哈瑟的人群。这些你当时走过的路我还有印象,是你将我抱了起来,亲吻几遍后让母亲双手接过我,而后在车窗里对我们挥手。那时母亲也是这么说的,她说你要去做大英雄;可是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什么?
“我,自觉、自愿且诚实地在祖国面前宣誓:忠实地为祖国保卫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也遵守军人宣誓的诚实和尊严,成为保护人民的盾牌和利剑,即便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愿上帝帮助我。”我将你念过的誓词也宣达一遍,仰头是几架直升机飞过的天空,它们准备进入另一半被黑烟笼罩的城市,那里是首先被侵略的主场,也是我们正要赶去的地方。
你一定还记得,有段时间我很爱捉弄几条街外的尤莉娅,她两颊原本该是耳朵的地方,各只有一颗指甲大小的肉瘤挂在上面垂荡。那时我和瓦里每到假日便穿梭在大街小巷,到她很少会出没的地方大喊“尤莉娅女士”“尤莉娅女士您听到了吗?”最后往往是瓦里先耐不住,靠在墙边捂着肚子大笑,一手捏住还没凸起的喉结,“有人在叫我吗?我听不到啊,我什么都听不到。”接着我会很有默契地回答,“真是抱歉啊,尤莉娅女士,我忘了你没有耳朵啦!”这是年幼时才能体会到的寻找乐趣,即便我们都知道最后总会在布拉迪广场遇见她。
当广场东侧那栋才筑起半高的大楼,在半分钟内被两颗导弹炸成废墟时,我都还没意识到失聪并不是一件多坏的事情;是直到我从只有嗡鸣的世界中重又接收到声音,才有了宁可像尤莉娅那样没有听觉的想法。不绝于耳的尖叫并不是最瘆人的,再怎么说都比它们戛然而止要好;街道上但凡还能行动的人都在奔跑,有一半没有跑过带着第三颗飞弹接近的战斗机,另一半大多被我和其他的兵匍匐至足以掩护的地区。噼里啪啦的火花在钢筋倒下时又被带起,远近不一的尖叫逐渐没入到正在燃烧的铁钢架或陆续塌倒的水泥块中,这时地面的震动已经停止,脑里循环不止的嚎哭和炮击不确定是方才的回音,还是正在发生的事情,能确定的是随之而来的呼唤声正在离我越来越近。
“妈妈……”
你在某个周五的夜半首次回到家里,那时候的战场并不在贾哈瑟,要回来一趟得转两趟七个小时的列车,中途还有可能随时要归队支援;远方的战争就这样霸占着你全部时间。我在清晨六点被母亲摇醒,她说是时候要给你一个惊喜了。我带着兴奋的心情蹑手蹑脚走进厨房,准备母亲上月教过我的蜂蜜松饼。说真的,那时我也没有想到,你离家四个月之后会让你见到我正在火苗向上窜烧的锅前喊叫,“妈妈……妈妈救命……”我在快要被波及到的厨具柜前跺着脚慌张地蹦跳,全然没有注意到冲进来后的你只是像根死木呆立在那,就连皮肤被热油喷溅了也没有反应。她将我抱在身上再拿湿布扑熄火花,最后才将一动不动的你也推离厨房。很遗憾那天没有让你吃到我做的第一顿早餐,还让你独自缩在房里大半天之久。事后母亲只是告诉我,你是一个英雄。
正沿着几台车走过来的小男孩,从一团被火簇燃烧的黑铁再走到下一团火簇边,似乎是在寻找属于他母亲的那台车辆。穿着蓝色羽绒服的小身板一面躲着周围的火势,一面焦急跺脚往前大喊妈妈的模样,是不是就和你当时看到的我很像;但你没想到吧,当时的盟友现在却成了敌方,并且这一团团火焰不如当年那小厨房,它们一直到很久之后才被完全扑灭。队员向前将他带到足以躲避下一波攻击的地方,他已被浓烟熏得看不见脸庞。在我身边的女人见状急忙跑过去抓住他肩膀,见他不是自己的孩子后又颓然将双手放下,并且走回来继续对我说着刚才被尖叫声盖住的话。“你们有没有看到我儿子伊戈尔?他就穿着跟那孩子一样的外套,蓝色的,这是他的帽子,您看看,上面还绣着他的名字……周末的时候我就准备给他的,可是来不及啊……怎么想到会这样……你们看到他了吗?”我接过她从头上摘下的毛帽,上面除了以小字绣上的“伊戈尔.彼得罗维奇”外,还有另外一排以红线刺上的、更为显眼的字迹。
“生日快乐。”
与上回又间隔了三个月后你才回来,我们为你准备了不太丰盛却还过得去的庆生宴,弥补你上周生日时没有吃到的糕点;一切都正常极了不是吗?你虽然有些抗拒蜡烛上的火光,但还是在它熄灭后告诉我们前线的成功即将在望,部队好多人都能够休假了,甚至20岁以下的兵也都让他们结束任务提早返家;你说了,一切都在变好的啊。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有了变化?是在你回到部队前那晚突然造访的地震,那场连我都不会感到害怕的震荡却将你从床铺丢到地上,你一直都在吼叫,以身体撞击任何你能够撞击到的家具、墙壁、床板,还有正在紧抱着阻止你的母亲身上。母亲要我离开那里并把房门关上,她说你会没事的,就是受到一点点惊吓。隔天出现在餐桌上的是拖着一身疲倦的你,还有指甲断裂、鼻青脸肿的母亲。
最先动手的是21岁的温列夫还有小队长帕恩。花了16个小时温列夫才从敌军的俘虏营中获救,救他出来的人就是帕恩,他的脖子一杠杠都是被枪杆抵住的勒痕,头部后方还被抓掉了一部分头发,露出些微撕裂伤的皮层,原本右手肘的脱臼也是帕恩替他合上的。刚归队时他有些迷茫,行尸走肉般跟着我们一路搜寻每次爆炸过后的生命迹象,还有将迷路的孩子送到能暂时托管的地方。我叫过他的名字几次,到昨天他才知道要回头答话,也开始会抚摸自己受伤的地方,甚至主动关心坐在轨道旁无家可归的老人家。他殴打帕恩前正在替众人的枪管做检查,我们在一个涵洞下等待将我们去往基罗市的军巴,听说那里还有一部分敌军正在随处掠杀。温列夫一开始并没有听到帕恩在叫他,帕恩只得接近去轻拍他的肩膀,内斗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温列夫大吼一声回头将手上的枪砸在帕恩的脸上,一下、两下、三下,即便大家说那是小队长他也听不见话;帕恩被按在地上,温列夫用尽我们都按捺不住的力气对着他使劲捶打,后来我们不得不使用武力和绳索,才将温列夫暂时嵌制住。
“留下来吧,你不太对劲。”
母亲尽量不让我听到声音,在门廊前我好奇她这次为什么没有上前吻你,反而还和你保持了一段距离;但也因为这段距离,那句话才能被我听清。你回她说“亲爱的,有人正在侵略我们,我们如果输了,这个家就没有了。”说完你低头看我,一手指着胸膛,说你下次回来要看到我已经长到那么大,当时我也拍拍我自己的胸膛,垫起脚尖说等你下次回来了,我一定也大到能够和你一起去打仗。就是那天晚上姨母来家里作客了,她们还是待在你们房里,你知道吗,那个房间积累了好多秘密,我听见母亲在哭,我想她一定很舍不得你。我好几次贴着门板偷听,却都只听见她在啜泣,而姨母则是小声得近乎喃喃自语,快要结束之前我才听见她走向门边说的那句。
“他们都是英雄啊。”
在我将带来的物资发给基罗市街上的一对母女时,转身听见那母亲也对孩子说出了同样的话。这里已经完全变了样,所有的房舍不是被烧毁就是已坍塌。我们将温列夫留在贾哈瑟的庇护所里负责分配食物,其余人预计在这里待三天,支援这里仅剩下六人的小队,那名小队长说前一批入侵者在清晨已经被打退,极有可能还在附近的森林里面等待时机。他们接过物资,吃过几块面包后纷纷就着报废的坦克睡得昏天暗地。帕恩没有经过多久的考虑,便决定要我们进入森林,趁此时机将尚在基罗市的残敌一网打尽。我们从最偏僻的小径进入森林,在靠近中心位置时看见了从另一条道路过来的血迹,快要走到城市的另一头时才在一棵树下看见了人影。那是一名身着绿色军服、抱着婴孩的大兵,婴孩的身上也披着一件绿色的外衣,上面贴着的徽章显示出他来自敌营。大兵在我们举枪对准他时没有丝毫害怕的反应,只是一手拍着手里的娃,另一手举起他的枪。“很抱歉我误杀了她的母亲,很抱歉,关于这些……”
呯!呯!
我被床头的撞击和震荡惊醒,靠进房门时我第一次听见你哭泣,是捂在被子里的、很沉闷的哭泣。我敲敲门又听见你大叫一句,母亲隔着门说你作了恶梦,再过一会儿就会清醒;可是整个晚上还是在传出各种敲打和散落的声音,其中夹杂着母亲的惊呼还有皮肉间的重击。黎明时母亲照例出来做早餐,她将身上包裹得紧紧,甚至戴上了墨镜。那天在餐桌上你对我手上掉落的叉子感到很生气,你说吃个饭而已都会有问题,以后怎么提起枪杀敌。接着大手一挥将桌上的饭菜全扫落在地。我很抱歉,父亲,当时多希望我也能有提起枪的能力。当天母亲没有再挽留你,她在你出门后打了两通电话,没过多久就有几个人来到家里。母亲带他们到房里,所有被砸落的东西都没有整理,她指着地上和身上,对他们轻声交谈了好几句,一名手里拿着笔记的男士对她摇摇头,另一名女士只是温柔地抚着母亲刚擦完药的手臂。我又听见了姨母说过的那句。“他们是英雄。”不论他们在聊些什么,关于这点我始终非常肯定。
“我忍不下去了,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在我们将那名士兵埋葬之后的三天里,又肃清了几名还埋伏在市里的敌军,当最后那被包围的兵也将他的枪立在地上,并且跪下来以枪口抵住下巴时,身旁的队员马克同时也趴倒在地,他的咆哮几乎是与枪声同时响起,喊到第二遍时才被我们听清。“难道你们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吗?今天是他们,明天!明天可能就是我们,我们今天杀了他们,明天又等他们来把我们杀了,或者!或者跟他们一样杀掉自己。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我们信仰的难道不是同一个上帝吗?为什么兄弟间要杀来杀去啊?我不信你们都不怕死,我不信你们每个都有那么高尚的情操,我去他妈的情操,我只想活,我不想要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啊……你们也看到了吧?孤儿的下场,你们这几天还见得少吗?啊?”我们围在马克身边,但是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安慰在这里从来不起作用。他说得没有错,有谁能说自己不害怕;我越来越怕光、越来越怕人、越来越怕突如其来的声响,但是只要一直绷紧神经,我们就可以控制住疯狂,只要不睡觉,我们就不用怕那些人到梦里来;所以,所以当初的你并不是不能回家,而是不想回家,对吗?因为家并不是你休息的地方,而是那些被溅了血的人会来找你的地方,父亲啊,我好像懂了啊。
“他是英雄,他是英雄,他是英雄……”
母亲祷告的时间变得很多,很多时候她都待在房间里,还会不时听见她在念着几句同样的话语。常常会有人送东西到家里,他们总是来来去去,一直在告诉母亲这场战事我们一定会赢。她的丈夫,也就是你,你是全国人民的英雄,他们感谢你,也感谢身为夫人的母亲;接下来他们会陪伴母亲祷告,即便他们不了解母亲是为了什么祷告;他们还会拍拍我的头,告诉我将来一定要和你一样成为大英雄;那是自然的了,我总是这么说。接着我会抱住母亲,摸着她说因为摔倒而产生的伤口。圣歌的播放不断循环,为了这些人来人往的人群;你说的胜利在望也还在延续,每通电话响起时我都能感受到母亲复杂的表情,有时候她迫不及待想接,有时候又犹豫很久才将话筒拿起;就连挂上电话时的情绪也是让我摸不清,有时候她会常舒口气,有时候又皱着眉头念叨着那几句。我总在她挂上电话时告诉她,你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因为你说战争就要结束了。
“结束之后,我们还能回到原来的生活吗?”
后来我们又去了好几个地方,包括一开始多数人选择逃往的沃夫市,几天前那里也遭到了攻击,通往邻国的交通设施已全被炸毁。我这么问帕恩是因为队上只有他在历经四年前那场战役后还选择再次出征,甚至提枪杀了敌方一名曾经是他战友的人。“很遗憾,奥莱克西,我无法回答你。”我手里捏着属于马克的姓名牌,这次的战争来得紧急,并且硝烟日渐加剧,我们根本没有休假的时机,也就是说他的孩子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他的父亲,那个为了拯救别人的孩子,而被炸飞过来的车辆砸死的父亲。“你说他那么怕死,那时候却想都没想就冲上去,也许这就是我们天生的使命了。”我看着手里的名牌苦笑。“怕死和救人并不冲突,有谁不怕死呢?” 他伸手过来将名牌上的灰土抹去。“我们都只有一条命而已。”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两名军官将你的装备和名牌送至家门口时,这句由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像刺一样,一根根穿进门廊扎进正在看电视的我的耳朵,接着和我一起又弹出去。我抢过母亲没有接下的装备,看见她提起的肩膀又垂下来,“孩子,您的父亲是国家的英雄,我们将永远感谢他,并且怀念他。”那天母亲将你的物品擦拭得很干净,头盔上还有一块因冰冻而黏在上面的头皮。我抱着你的头盔哭得昏天暗地,而她在亲友面前强挤出的眼泪似乎只是为了要符合时宜。这场仗已经打了三年,在你离开后的半年才正式划下句点。后来的母亲不再伤痕累累,祷告的次数又恢复到你出征之前,偶尔把属于你的物品全都塞进橱藏柜,几个小时后又将它们逐个归位;一会儿见到你的装备会哭,一会儿她又盯着你的相片笑了。我还是每周会在墙上将头顶的位置划上红线,确认我与英雄还差多少距离,我也开始祷告,而你便是我的上帝:我会告诉你我每天做的事情,并且用了多少时间,我会告诉你现在的世界已经和平了,但是身为小英雄的我,随时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情况越来越严重了。”
帕恩向我们宣布全国已经沦陷,每个城市都是战场。他们释放囚犯,让每人选好自己的枪;他们征召更小的孩子,甚至怀孕的妇女都需要出来打仗。我们坐进运兵车偶尔登上直升机,到分队已全数牺牲的所在城市去支援:在建筑和大桥底下用手开挖,将多的外套披到衣衫不整的女孩身上,抱起路边嚎啕不止的男娃寻找他的妈妈,进入倒塌的建筑物中将被压在横柱下的人截肢以脱困,将积累过多尸体的街道清出一排给坦克和运兵车行驶的空间;更多的时候我们都在注意天上或角落突然出现的导弹或枪管,一个导弹之后我常常听不见帕恩的话,但是那些话又能在短暂的入睡中盘旋耳际:“趴下!”“快跑!”“救他,你去救他奥莱克西!”“注意周遭!”所有行动在合上眼之后持续进行,包括一直没有停下来的炮击和火烧,在惊醒之后的几分钟我们都在下意识地反击、或者逃跑,亚历山大死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没有人能阻止他入睡时跑进正在燃烧的大楼中,最后抱着一根柱子从大楼上往下跳。当时我在合眼不到三十秒钟看见了你的身影,你在火里,那团火意外地没有发出任何爆炸的声音,所以我才能将你说的话听得清晰。
“爸爸要去当英雄喽!”
印象中那是最后一次全家欢聚的晚餐,你将决定告诉我和母亲,即使你不是一定要去,却还是选择签下那张生死协议。母亲从一开始的反对到后来答应,她明白你并不只是一个丈夫或父亲,你更是国家与上帝的子民。“我没有你那么伟大的思想,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应该要支持你,对吧?”母亲笑着推了你的肩膀,“耶!我爸爸要去当英雄喽!”我在你说完话后鼓起掌来,而你也欢呼着和我碰拳,你知道的,我始终都是站在你这边,我想母亲当时也是如此。那天晚上你陪我看了一部战争电影,屏幕上他们帅气挺拔,哒哒哒哒地扫射着正要从飞机上下来的敌人,将他们通通打到海里去;他们互相打气,在空闲时喝酒助兴,转身又拿起枪去消灭对手,救下一个又一个孩子和女人;他们还会在潜艇里发射弹炮,打得海面上的军舰措手不及;最后他们为国家取得了胜利,在红毯铺成的颁奖台上等待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来,他们拿到勋章,被授予荣耀无比的官阶,接着对台下的人敬礼。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帕恩中弹之后已经过了三个小时,刚开始他甚至没有意识到有颗子弹就卡在他头里面,甚至那颗子弹是我方的还是敌方的都没有人发现。我和基尔一直守在他旁边,由别的小队继续市里的执勤任务,这已经是每个小队间的默契。“真羡慕你啊,终于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了。”基尔拍了一下他的身体。“欸,你可别动我,小心我等下跳起来把你给毙了。”帕恩本想伸出手去抓住他,却只是动了动手指。“有什么话对家人说吗?转达遗言这事我现在可是很有经验了。”我也跟着开起了玩笑。“几年前就离婚了,像我们这种人,谁还愿意一起生活啊。”这时候我才想起,家庭成员是这几个月以来我们一直在避免的话题。但是父亲,我多希望在你最后的时间,我的名字有被你向队友提起。“行了,给我个痛快吧,我才不想继续看着你俩哭哭啼啼呢。记住了啊,你们两个人谁他妈活到最后,谁就赢了啊,先死的那个下来要请所有队员喝酒喝到爽。”
“你说,这战争会停吗?”
基尔默哀后拔下帕恩的名牌,在转头到桥下要寻找到孩子哭声前问我,但一直到那仅剩的半座桥也塌了之后,我都没有机会回答。支援我们的女兵分队很快就赶到了,她们循着桥边展开搜索,我蹲在帕恩的尸体旁边,想着接下来的行动,当那架轰炸机来的时候我以为只是幻听,随着女兵们的嚎叫我才确认又是一次的攻击。“我看暂时是停不下来的吧。”我看着泡在血里的帕恩说。两颗导弹的威力足以将半座方才倒塌的桥变成一整块黑色的土,像是正在被火烧加工的窑。黑烟徐徐往上,带走那台呼啸而过的战斗机,也带走刚刚还在这里的女兵们嚎叫。我在最接近外围的地方先听到了微弱的声音,在燃烧着的滋滋音中竟分外清晰。寻找到声音来源之后我才明白,会清晰是因为熟悉。
“别去,求你了,别去。”
那天母亲还在对我做最后的请求,她试图要求我留下来,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场战争的开启是对年满18岁的我最大的成人礼。多少次我抱着头盔想象参战的日子,她都看在眼里。有人来侵略我们了,父亲,这次我终于可以代替你,为国家取得胜利。我忽略母亲眼里的哀痛情绪,认为她只是害怕又一个家人的失去,我还是坚持离开家里,将你的任务延续,我经历了一遍你的经历,也亲临了你到过的地狱。这几个月来我没有回家,甚至没有想过要回去看一眼母亲,也许,也许我并不想让她再次见到那双痛苦且无法自持的眼睛。我不想这么说,但是,我还是必须这么说。
“我理解了,我都理解了。”
她伸出被压住一半的手出来想抓住我,“我不该恨他的……我的孩子……”她的头盔已经被挤压到变形,和她原本素净的脸庞一起,不断渗出血迹。她只是不断重复那句。原来从前说出口的“别去”,她都是为了自己,因为她始终都是战争下的受害者之一。
“我不想再做什么英雄了,我很抱歉,妈妈,抱歉我一直认为你也在以他为荣,并且觉得你就该以他为荣。”
“没事儿,孩子你看,我现在也是他们口中的英雄了,你们承受的我都懂……都懂……”
战斗机再次飞过上空的时候我提起枪,只是想将生命里最后一点力气都花在这个地方,我对着空气连续击发,要在黑烟里寻找到那架飞机的迹象。英雄当然没有错,错的是谁将我们都变成了英雄:是这些飞来飞去的战斗机,是一团团始终都无法熄灭的火,是那些本该属于大自然的土地却要被人类逐一据为己有。下辈子我要去到一个没有英雄、也成为不了英雄的地方,和你还有母亲再续一次我们失去的生活。我拿起树枝在发黑的泥土上写下新的愿望,这是我下辈子的梦想,而不是这辈子的愚蠢所定下的梦想。写完之后我跟着战斗机的方向,比出了我这辈子最肮脏也最痛快的手势,迎接他们下一次或是下下一次的进攻。
“愿世上再无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