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走到那里,根永远在这里
今天,老家的房子拆了。
父亲以及两个弟弟酝酿了近一年的事情,今天终于有了开端——拆除院子里的所有老房子,重新建新房子。父亲很高兴!大弟弟很配合老人家的情绪,小弟虽然不乐意除旧建新,但也无奈,只因为孝顺,为博取老人的欢心。我不说啥,因为那是两个弟弟的院落、房屋,但是有一种怅怅的心绪。
院子里的老房子一共有四座,东院里有三间正房,四间东屋,另外还有两间门楼;西院有四间正房。几座房子分别修建在不同的年间。东院是爷爷奶奶和我们分家时盖的,那是1977年,小叔马上要结婚成家了,祖父母怕以后妯娌之间生活在一起有矛盾,就决定让父母分开单过,于是就在这一年给父母建一所房子。房子建在祖父母的老宅上,院子很小,临街朝南,正宅,有两间东屋,父母结婚后一直在里面居住。前面是村里的一条东西走向的主街,虽是主街,但很窄,在那个以牲口和架子车为交通工具的年代,这条街看起来也很宽。院子北面是大爷爷和大奶奶的院子,大爷爷去世多年,大奶奶带着我的一个傻堂伯一起生活,他们居住在两间西屋里,两间西屋外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草棚子,那是厨房。南北两个院子加起来也只有三四分地,父亲和大奶奶的二儿子,也就是他的另一个堂哥商议,想把两个院子合起来,在大奶奶居住的院子里建三间主房堂屋,让大奶奶住到我的父母曾经居住的东屋里,然后再给傻堂伯在前院另盖一间房子。大奶奶的那个院子以及树木用300元买下来。二堂伯思忖再三同意了这个意见。这就是我们最初的家。
房子最初的标准是三间“后硬饼”。顾名思义也就是房子的后墙以及两个屋山墙外层是用一层转包着,前墙和整个房子的内层都是用生砖坯子垒的。外祖父家的条件比较好点,并且外祖父就我母亲一个女儿,看得很重。知道女儿婆家要给女儿女婿建新房子,不由分说就拿出来一笔钱,买了砖拉过来,硬把“后硬饼”改建成了“里生外熟”房。房檐下四周,都用砖雕刻成各种各样的花鸟图案,那个时候,村里的庆福爷、占祥爷等几个能工巧匠天天拿着小锉“叮叮当当”雕花、涂色。屋脊的正中间,还有两个雕刻的和平鸽,它们高高的站立在屋脊上,一副展翅欲飞冲上蓝天的态势。
盖房子的那些日子里,也是我最高兴的日子。帮忙打地基的乡邻,六至八人围成一圈,一人扶棍,其余每人一根纤绳,扶棍者就是舵手,他既要掌握好打地基用的夯的平衡和方向,又要领唱号子。随着舵手一声“抬起来——”,牵绳者仰头挺腹双手一起向上用力,只见石夯高高地抬过头顶,再在舵手的掌控下稳稳地落下来,随着石夯的落地,大伙高喊“嗨呀”应和。有时人手少时,打夯者因疲劳而抬夯力量不协调时,舵手为了消除疲劳增添欢乐气氛,就会加一些俏皮话在里面,如:“左边的熊呀”“嗨呀”,“右边的没吃饱呀”“嗨呀”……随着号音的起伏又会传来大伙的笑声。累了的换下来,母亲和来帮忙的大娘婶子们则忙着递烟端水,我领着两岁的弟弟跟着打夯的人们跑来跑去,累了就溜到厨房里偷偷吃奶奶做好的饭菜。奶奶拿出她大厨师的手艺,把家里所有的面、油做成各种各样好吃的,用来招待那些来帮忙盖房子的乡亲。家里的所有门板都摘下来,平放到地上当饭桌,老少爷们围坐门板周围,每个人端着半碗烧酒,互相碰着,一个个喝的脸红筋爆。随着时代的进步,隆隆的机器早已湮没了当年的号子声,虽然过去了几十年,然而家乡那种粗狂的号子音以及乡亲们特有的淳朴和谐却令人难以忘怀。
1978年春,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了九年的我们有了自己的小家。虽是家,除了三间“里生外熟”的堂屋,啥都没有,很是寒酸。西间有一张大床,父母、我还有弟弟,一家四口挤在一起。东间做储藏粮食和临时厨房用,一个粮食缸,里面有半缸红薯片,有爷爷偷偷背回来的半袋子玉米;还有母亲陪嫁过来一个柜子。东窗下用几块砖坯子垒了一个灶台,又垒了一个放案板的台子。中间一间也就是客厅了,紧贴后墙放一张母亲陪嫁过来的桌子,一个残缺不全的太师椅改成了餐桌放在一旁,这就是我们所有的家当。
过了几个月,二舅送来了两头小猪仔,让母亲喂着,说等到过年的时候就长成了,能卖个好价钱。父母很高兴,父亲就在院子的西南角垒了一个猪圈,又搭建了一个猪棚。那个时候我刚上学,每天下午放了学就跟着村里的姐姐们下地去割草,有时候还偷偷薅地里的麦苗,放到篮子地下,用草盖住背回来喂猪。记得有一年家里的猪喂得肥了,春节时去公社食品站卖的时候,检疫员一检查,说这头猪是“米糁子”猪,不要!父亲懵了,辛辛苦苦养一年的猪,眼看就要买手里钱了,这下因为是“米糁子”成了废品了。父亲又把它拉回了家,准备让大哥杀了它,看能不能自己吃。母亲慌忙跪到菩萨面前磕头祈祷许愿,说如果杀掉不是“米糁子”,就等过了年演两场电影让大家看。果然大哥杀掉它后,就在猪舌头上找到一个“米粒”,其他的部位翻来覆去的都没有找到,那一年春节后,母亲兑现了对神的承诺,请乡里的放映队来村里演了两场电影,一个是《戴手铐的旅客》,一个是《喜盈门》。当然,那头猪也卖个好价钱,比买到公社食品站多了三十元钱。这一年夏天,小弟出生了,他是在新房子里出生的,所以这个院子是真正生他养他的地方。后来,还有一个妹妹也是在这个院子里早产的,令人遗憾的是,她没有活下来。
父母没日没夜的辛勤劳作着,每年的收麦季节,我们家的麦子都是用铁铲子一棵棵锵下来的,然后再一把把绑在一起拉回家,夜里趁着月光,父亲和母亲在石碾子上把捆好的麦棵摔打出麦粒,然后再把摔干净的麦棵码起来、晾干、织成草毡子,留着搭草房子用。春、秋农闲季节,父母就从地里拉来土,在院子里和泥,磕砖坯子,晾干,码成垛,用塑料布盖住,以防雨淋,等积攒够一窑砖了,就自己建窑烧砖。第三年,就在院子的西边,就着西院墙搭了三间草棚子,厨房、牲口还有杂物都挪到了里面。从此,我们一家人告别了和牛“同居”的生活。
说到和牛生活在一起,就永远忘不了牛的味道。随着家里的猪队伍的壮大,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有一天,父亲和母亲商量,说要买一头牛,地里的活离不开一头牛,犁地、拱地、打场、拉庄稼,样样少不了它。母亲也赞同,他俩盘算着家里有多少钱,除了买一头小牛花去二百来块后,剩下的还能再买两头小猪。第二天,父亲就去集市上找买卖牲口的“行户”去了,赶了三个埂会,牵回来一头金黄色的小牛犊,父亲把它拴到门前的树荫下,抱给它一捆青草,又给它提来一桶清水,它打了一个响喷嚏。夜里,父亲把它安置在早就准备好的西间窗户下,它——一头牲口——居然和我们同居一室了。从此,无数个夜晚,我都是在它的咀嚼声里入眠,又在它打喷嚏、拉屎、撒尿声中惊醒,一股股刺鼻的热粪臭和尿潲味冲击着我的嗅觉。以至于后来它搬出到草棚子里,我竟然还不习惯没有这种味道的夜晚。
夏天的夜晚是难熬的,如果再碰到闷热的天气,那更是让人心烦气躁。空气潮湿闷热,屋里更是让人喘不过气来,这时候的我们只好搬到院子里睡。父亲搬出来一张床,又把架子车绑到树上,在车厢里铺上一张席子,还是不够用,然后又在地上铺上一个高粱杆织成的箔。我们姐弟三个争着躺到箔上,因为箔的空间大,还掉不下来,随意在上面翻滚。不仅仅是在闷热的夜晚会睡在院子里,晴朗的夜晚我们也会睡在院子里,躺在地上,遥望满天星斗,我和弟弟努力地寻找牛郎织女一家四口在那里……每个夜晚我努力给弟弟们复述着我的外祖母讲给我的神话故事,有时候加上我自己的理解和杜撰,让他俩听得一惊一乍抱在一起蒙住头,而我则得意洋洋地霸占着半张箔……但是睡到地上,也有让我魂飞魄散的时候,那就是可恶的“长虫”,它竟然在半夜钻到箔的下面,陪着我们睡了一夜,直到天亮父亲收拾我们睡过的箔,才发现它直条条地躺在那里。父亲不敢对母亲和我们说,怕我们受到惊吓,只能屡屡阻拦我们睡在地下,直到我们后来长大离开家,他才给我们说这事,听得我后背发凉,起一身鸡皮疙瘩。
1987年,我们大队进行宅基地规划,统一要求村内主街道捏直,大街宽10米,胡同宽3米,每一户的宅基都是3分。大奶奶住的那两间东屋以及给傻大伯盖的一间西屋就都在拆除范围,我们的院子往里面合了有七米之多,大奶奶住的那个临街小院全部拆除充成路了,剩下的北院就是我们现在的东院。按照政策,大弟弟应该分一片宅基,父亲考虑到两个儿子以后住到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于是就把紧邻院子西边的另一家的荒地要了下来,把老院墙拆了,又重新垒了一道墙,让两个院子合起来,临着院墙栽上竹子和蔷薇,院里种上各种蔬菜以及花花草草,一年到头餐桌上都有绿色蔬菜。
贫穷的日子在天真而又快乐的童年里转瞬而过,我和大弟弟上了离家10里地的镇上中学,然后是高中。几年后,小弟也离家上了中学,从此我们姐弟也就断断续续离开了家。只有在周末一家人才能团聚在一起,但是我们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了,猪不喂了,牛也不养了,家里添置了机动三轮车,种地机械化,陆陆续续又盖了四间东屋、两间门楼,1990年秋,又在西边的院子里盖了四间出厦房,说是准备给大弟弟留着娶媳妇儿呢。在我没有结婚的时候,这个房子一直由我居住,结婚后,我带着孩子也一直住在西边那间房子里。后来,弟弟们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都在城里安了家,远离了故乡。老家,成了我们回去参加族亲喜忧大事的驿站,最多回到院子里四处看看,让替我们看房子的父亲的堂哥打开屋门到里面瞅瞅,回忆一下从前生活的情景,再也没有在家里过过夜。
时代在进步,村里年轻人在外务工开阔了眼界,回到村里把各自的旧房子都翻新成豪华别墅,随着村里修好的道路,整个村庄焕然一新。自从弟弟们在外地安了家,多年前父母也离开了自己的老房子,跟随儿子们住到了城里,家里的房子露了天,几乎坍塌。2019年正月,九十八岁的祖母去世,在外工作的兄弟姐妹都回来奔丧,老屋子空间狭小,又阴暗潮湿,夜里无处可睡,只好在用豆秸和高粱杆在地上打地铺,年迈又体弱多病的伯父、姑姑、母亲和婶婶只好借宿到堂哥家。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躺在地铺上,一夜之间感觉回到了旧社会。守灵的父亲也许在那时就已经暗下决心要重新翻盖房子了吧。后来父子三人几经争论、磨合,终于达成了共识:全部拆掉完,统一规划、统一布局、统一重建。
老房子承载着我们的忧伤和欢乐,承载着父母的心血和希望,承载着我们姐弟三人的童年、少年和青年的理想和梦幻,承载着我们这个家的兴旺发达的历史,更承载着我们对故乡、对老家的永恒而又美好的回忆。但是,美好的日子更在前方,往前看,定会更加美好,更加灿烂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