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绾在心口的结

《老屋,绾在心口的结》


文/田晓隐

我在老家的老屋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五年前才搬到山脚下的公路边上。这五年里面每次回到家,我都会爬坡到老屋去看看,去转转。

腊月回到家,寒风凛冽,风声如老虎般吼过红岩寺,有时候一吼一通夜。早晨起来,风停了,雾慢慢散开,我和父亲一起上老屋场去转转。父亲年事已高,走上坡路走不快,走不到几步就咳嗽得厉害。我和父亲走走停停,一路上我时不时问父亲各种草木的名字,父亲总是会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在父亲眼中,这些草木如同亲人般熟悉。这些小时候时时可见的草木,大多数我都叫不出名字,而现在却想要去一一询问并用心记住它们,甚至有些药草我还要向父亲详细询问药效和价值。

父亲耳朵有点聋,我必须很大声地说话他才听得见。这时,母亲会从新屋里面出来,手里拿着铲子或者水瓢,站在场子里面看着坡上的我们父子俩,一会儿又进屋去了。站在半山腰,回望着新屋顶上飘起的袅袅炊烟,内心澄明而踏实。

老屋在半山腰中间一块敞亮的缓坡上。周围是田,田的四周是森林。老屋正后面是排香菌杆和椴木耳的堂,再往后面是一片竹林,竹林后面是密密麻麻的树林。爬到后面的山顶上可以看见红岩寺南头的百峰,北头的金竹园和正对面的大石脑,大石脑的下面就是五道峡。荆山起伏,势如虎扑,绵延不绝。

老屋的瓦房没有拆。断垣残壁让人喟叹时光荏苒。在屋檐下伫立,依稀可寻往日的印迹。磨刀石卧在屋檐滴水沟下面,长久没有在上面滴水磨刀,磨刀石上面长满了青苔。在没长青苔的地方依稀能看到斑斑红色,那是经年累月磨刀时留下来的铁锈。这一切在冬天看来格外清冷。木质窗户结满了蜘蛛网,灰尘很厚,被钉在上面的塑料膜大都已经脱落,没有脱落的也是脆生生的一碰就碎,拴在窗户上的绳子已经失去了颜色,随风飘摇。

老屋墙上刷的白石灰已基本掉光了,黄泥巴墙上有雨水冲过的一道一道的痕迹。我很想进屋看看,父亲说太阴森了,等来年夏天回来了再进去看,抽时间他进去把里面整理下,我跟父亲说算了,不用整理了。

老屋里面那架木板楼梯应该还在,小时候我和妹妹拿着书在木板楼梯上跳上跳下没少挨打。从木板楼梯上去是木板楼,也就是卧房的上面,木板楼上往日是堆放粮食和农具的地方。当然木板楼的正中间距离屋顶很高,有时间也在那里放张床以备远方亲戚来了住宿。木板楼的两边很低,一米多高的样子,伸手可以碰到上面的椽子和瓦片。

印象最深的是楼上有两个大箱子,泡桐木做的,上的红漆。里面装的全部都是书,小时候我坐在木板楼上看书能看入迷,《隋唐演义》、《说岳全传》之类的书都是在那个时候看完的。记得那个时候还看过了《玉娇龙》之类的武侠和一些杂书,最惋惜的是那时候看到有一套叫《天雨花》的章回本书,因为当时还看不懂那种散体韵文,就放在那里。等后来想看的时候,找了很多次也没有找到,问了父亲,父亲说是有这么一套书但是记不住弄哪里去了,很可能是被借出去了没还回来。

有一次我和妹妹把一个木箱子里面的书清出来,然后我们俩坐在箱子里面,结果箱盖子落了下来铁栓子自动拴住了,哭喊不应。等母亲打开箱子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睡着了。当时把母亲吓坏了,自然我们也少不了一顿暴打。这口木箱子在搬家的时候没有扔掉,我把它搬下来放在新屋里,依然装书。

老屋老厨房里面的一架石磨没搬走,因在搬新房的时候买了磨机,石磨也就没有用途了。那个饥荒的年月,有时间我都睡在床上了,母亲还在厨房推磨,我就在母亲的推磨声中睡去。第二天早晨起来,母亲摊好了馍馍让我和妹妹带着去上学。那是一种艰苦的仿佛消磨着骨头架的声音,一种劳累的气喘吁吁地声音,也是一种在饥饿岁月喂养我们的声音。磨苞谷,磨豆腐,磨麦面,磨麻糖,磨辣椒酱,在那个年月,凡是需要磨碎的东西都用石磨。

小时候母亲让我砍柴,让我放牛,让我挖洋芋,让我割猪草喂猪,但就是不让我推磨。母亲说推磨太累了,伤身体。一般都是母亲架着磨拐子推磨,我坐在旁边喂磨。喂磨是有讲究的,比如推苞谷浆烙浆馍馍的话,喂磨就不能喂太急,喂太多了磨出来的东西就比较粗,喂太少了磨出来的东西又太细。有时我喂磨喂得太多,母亲就推得很快,就是这个道理。后来我长大了也推过石磨,母亲喂,我推,那确实一个累,全靠膀子劲,站在那里双手握住磨拐子往前推,往后拽,身体还要保持协调。

老屋场子有两棵大柿子树,柿子树的年龄比父亲的年龄都要大,因为我问父亲的时候,父亲说从他记事的时候柿子树都差不多碗口粗了。两颗柿子树间栓一根长绳子就是我家晾衣服的地方。夏天柿子树下是纳凉的好地方,泡一壶茶坐在场子里看山脚下的公路上不时跑过一辆辆汽车。当然我的爬树生涯也是从这两颗柿子树开始的,我在这里爬赢过很多人,一人爬一棵,无论选择哪一颗都是我的主场。冬天柿子树挂满了柿子,红灯笼一样。

老屋屋山头有两口井。一口是石头砌的井边,这是一口人吃的水井,井的形状像一个葫芦瓢。舀水的地方在葫芦瓢的瓢把子处,一级一级的石头台阶降到井底。这口井父母不允许在这里玩水,一是水很深,二是要保持水的干净。另一口井是一个大土坑,也叫堰,每年都要淘好几次淤泥,是牛羊牲畜饮水的井,因为是土坑,蝌蚪就格外的多,也是小时候我们最好玩的。现在,那口人吃水的井,石头缝里长满了杂草,井里飘满落叶。另一水井已差不多被淤泥填平了。

井边上的一棵并蒂法国梧桐树在盖新房子的时候因为缺木料已经被砍了,两个树桩显示着它们的存在。门口路边上一棵杏子树和一棵银杏树长的高大挺拔,早已经开花结果了,父亲说不能砍,因为这两棵树是我出生的那年父亲栽下的,和我同龄。

父亲和我在我家的山场上转了几圈。父亲指着山上几棵大的青岗栎树对我说:“这是我和你母亲的一点家产。”听到这里,我突然感到难过。我知道父亲说的意思,这是要拿来做寿木的,生活一辈子,他只把这个当做一点家产,能带走的家产。

父亲说让我来年春天或者夏天回家一趟,他再陪我到老屋转转,看看那些花花草草。是的,自从我离开红岩寺,离家去外漂泊,都是正月走腊月回,看到的都是老家萧瑟的冬日景象,在家待不到半个月,有时甚至只有短短一个星期,已经十几年没有亲眼看过老家的春天夏天秋天的样子。

和父亲在老屋转过的第二天,家里就下了一场大雪。在雪中我再一次独自去到老屋。母亲说没有啥好看的,妹妹说这是一种情结,不要管。我看着雪地里一长串的脚印,就像看着我从老屋长大的点点滴滴。站在老屋门口看大地白雪皑皑,天地之间一片清澈宁静,我的心也格外安稳,在那一刻甚至没有想法,只是在享受这厚实安详的宁静。

每次回来,我都要到老屋转一转,也会在来年抽个时间回来看一看老家花开烂漫、草长莺飞的景象,包括老家花圃里我小时候种下的百合、芍药、牡丹、七叶一枝花,以及我种在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的何首乌。当然,更主要的,是为了和父亲在温暖的时节到老屋转一转,看一看,说说话。些许往事,如同一根凌空而过的绳子绾在心底,哪怕来龙去脉锈迹斑斑,也许只有回忆说破了谜底,也许只有回忆慰藉奔波路上颠簸不安的灵魂。

2015.12.11  深圳田面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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