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了
“哎,你能不能醒醒啊?”
一句奶声奶气的女孩声音从空荡的房子中央向门外跳去。
房子有洁白色的墙壁,乳白色的灯管,还有惨白的一张小脸安静地躺在床上。
周围的声音小的只有小女孩那一句又一句执着的问话。
旁边的走廊上,有两个警察在门旁聊着天,
“这小姑娘挺可怜的,一家人都出车祸走了,就留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另一个接话说:“谁说不是呢,并且死相可惨了,也只有后排的小男孩被他妈妈紧紧抱着,但是也是内脏受了重伤,这不,还是没挺过去,”
先前说话的警察狠狠地转过身锤了一下对面的墙,低声骂道:“按照现场的车痕判断,明明肇事的司机就是故意加速撞人,偏偏说是自己喝多了,一口咬死,我们也没有一点办法。”
他旁边的同事轻声戳了一下他,说道:“我可警告你,这件事别多嘴,里面的水可深着呢,那个司机被判死刑是板上钉钉子的事了,唉,可惜的是那个司机的孩子,也只有他爸爸这一个家人,还长期有病住院,不知道这下子该怎么活下去咯。”
一声长叹,长长的医院走廊里见多了生老病死、死生别离,却还是忍不住回响了几下,向着幽深的尽头散去。
二、走了
门口的黄菊开的正艳,金灿灿的颜色一天比一天明亮,一个小男孩正坐在门口晒太阳。随着日头的偏移,小男孩白的有些过分的脸开始逐渐在深秋季节显露出来,正如门前老树下堆着的黄叶一般,有着腐朽的色泽。
小男孩轻咳了几声,又赶快拼命抑制住,一阵胸口的急促波动还不容易平息下来。小男孩伸出白的有些透明的小手盖住胸口,小声地自言自语着:“你要坚持住啊,爸爸昨天出去就说了,病过两天就有救了。”
寂静的胡同口,猛地响起一阵愈来愈近的汽车轰鸣声,小男孩期待地伸出头来,努力站起来,身上一件大人的衣服把男孩的身子衬托的又小了几分。
吱的一声,车子停在了门口,荡开了树下堆着的树叶,有几片飞了很高,像是要再次回到树上一般。
“嗨,小朋友,我们是儿童基金会的,你爸爸给你申请到了医疗补助,相信你很快就会没事了。”一个眉眼和善的阿姨半蹲在小男孩面前,脸上的微笑盛开着。
小男孩怯生生地问了句:“那我爸爸呢?我在门口等了他好久了,他昨天说,很快就会回来的。”
阿姨脸上的笑容突然暗淡了几分,如门口那丛被纷飞落下的树叶盖住的秋菊一样,但是很快又微笑着说着:“你爸爸走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跟阿姨先去治病,等治好了病,就能找到爸爸了,你说好不好啊?”
小男孩脸上没有一脸高兴或是悲伤,反倒是突然间多了几分沉默的平静。上车前,小男孩回头盯了几眼门口,老树下有片新土的样子,像是新埋下了一个秘密。
平稳行驶的车上,那个阿姨亲切地递来了很多零食,笑着说道:“孩子乖,告诉阿姨,你爸爸昨天有没有给你说过什么呢?”
小男孩一脸的虚弱,说着:“我晚上都会很早就睡觉的,我爸爸每天晚上都会开车赚钱到很晚,他走之前就跟我说,会很快回来的,那时我的病就有救了,爸爸从不对我说谎。阿姨,你说,爸爸说的是真的吗?”
女子点了点头,笑着回道:“当然了,你爸爸可是一个很有诚信的人,你只要乖乖的去看病就好了。”
小男孩乖巧地点了点头,又再次回头望了望越走越远的家门,斑驳的木门上大片剥落的红漆和家里的日记本一样托着过去的岁月,心里默默念着:爸爸,你走了吗?还回来吗?我还能找到你吗?找到了又能说什么呢?我不想看病,因为,我想你了。
车子缓慢地在狭窄弯曲的巷子里行驶着,两旁是大片大片枯萎的树叶散落,默默悼念这方困住良久的时光。
三、走了
“你好,不要哭了。”一只小手颤抖地抬进小女孩的视线中。
小女孩怔怔地看了一眼小男孩,眼眸变了暗淡下去,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是自己默念着什么,丝毫不顾周边众人的冷眼和嘲讽。似乎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可以触及女孩儿周围,小男孩儿走近了之后,能感受到的冷意,比旁边所有人用力制造的冷漠聚在一起还要冷,冷到有了刺痛的滋味。
小女孩仍旧一个人自说自话,脸上泪痕深深浅浅,无视一切地向车站走着,脚步灵动地如一双明目,闪躲开蚂蚁、树叶、小石子,还有小男孩儿。终于男孩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定,一把将女孩儿搂紧,喃喃道:“我不想让你这么害怕孤单,你承受的痛苦,我会加倍补给你快乐。”
小女孩什么都没回应,只是轻轻地推开了男孩,眸子里连拒绝都没有,一步步向前走着,不为任何停留,如命运的齿轮一般碾过地面,走向一个不遥远却也不为人所知的地方。
四、走了
“哎,爸爸妈妈快看,那个小姐姐好漂亮啊,我以后一定要找一个那样好看的女朋友。”
车内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位中年男子伸出手宠溺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说着:“没有想到啊,你这么小就开始物色女朋友了,后生可畏啊,哈哈。”
驾驶座上开车的女子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眼里冷冷地盯着女孩的背影,冷哼一声,“丧家之犬,罢了,成不了气候。”
车子缓缓地转过弯,向一条宽广的大道飞驰而去,两边的风纷纷急忙避让着。车窗被后座的小男孩悄悄打开了一个小缝隙,呼呼的响哨从外边灌了进来,女人似乎没有发觉,只是默默地沉着脸驾驶着,小男孩开心地轻声跺着脚。
外边满是盛夏要到的样子,绿化带里的花开的正好,所有的一切都在荼蘼着、匆忙着,去向一个既定但未知的地方。
五、走了
“来,我们一起合张影。”
一个女孩儿飞快地闪过毕业季草地上拥杂的人群,然后一把抓住男孩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头靠在男孩的臂弯里,举起手机就拍了一张合照。
草地另一头的一个男生正咬牙切齿地看着,吼了一句,“你等着,反正我跟你报了一样的大学志愿,你未来的同学肯定是我。”
女孩眼眸轻轻一转,一抹阴暗的厌恶,从眼里逃出来,又被压下去,然后笑着说了句:“哎,你为什么不给我说你报了哪里呢?莫非是和我一样。”
被抓住隔壁的男孩有些羞涩,低声说了句:“北华警察大学。”
女孩儿听罢,用力掐了下男孩的胳膊,甩着手就大步离开,喊着:“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们以后就不是朋友了,谁先搭理谁,谁就是孙子。”最后一句话,不假思索,落地有声。
男孩苦涩地盯着女孩儿的背影离去,眼神深处却满是坚毅。
草地另一头的男生见状,忙跑过来,一脸的欣喜,凑在女孩儿身边说道:“哎,不是我还在嘛,管他那个木头做什么,以后我就是你的跟班,保证随到随叫。”说完,还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
可惜的是帅不过一分钟,这时一个妇人雍容淡定地走过来,盯了两眼女孩,似乎有些熟悉,又想不起哪里见过,然后转头对着男生说道:“你真是给我丢脸,是少爷就该拿出少爷的身份,到这个学校就已经够给我丢身份了,你可是我唯一的儿子,别总让我失望。”
说完,一个僵硬的脖子便继续朝着学校贵宾席迈去。
身边的同学有羡慕,有不屑,有仇恨,但更多的是不在乎,毕竟是毕业季,所有的都是要走了。
六、走了
她坐在湖边,校园里的夕阳滑下耳边的风,荡着水声浅浅。眼睛灵动地瞪着周围,手指绕着圈,鞋子也不知闲地踹着脚下的青砖。
等太阳最后一丝光也从眼角散去时,他终于开口了,“你就不能放下,跟我走吗?”
她眼睛里的光轻轻颤抖了一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却怎么都找不到点火的火柴,一句长叹,“嗨,你看我不是听你的话,连烟都戒了,这说明什么?”顿了顿,似有些自嘲,笑着继续说着:“说明我心里有你啊,何必再要我这个浅薄的身体也跟你走呢?”
他盯着她幽深的眼眸,很久很久,一动不动地看着,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他一声不吭地抱着她,拼尽全力地想把周围对她的嘲笑和冷漠驱逐出去,可是最终,还是她轻轻地推开了他,小小的年纪,就那样不在意地踢踏着步子,一个人走开,身边所有的人都似乎是摆设。他握紧着拳头,心里想冲上去,斥责她为什么连自己的这颗真心也不在乎。隔了这么多年,那个漠然独自离去的背影,依旧插在他呆滞时的目光深处。
握紧的拳头,终于还是松开了,一颗小石子在夜幕里划出规律地弧线,落在湖中央的沉默当中。她把手中的烟扭了几下,竟漏出几颗白色的糖片,然后捡了两片递给他,喃喃念着:“你和他都是喜欢吃这糖的,只是他十五年前就戒了这世上的烟火杂食,诺,便宜你了,给你两片吧。”
他接过糖,顺势握住了她未曾来及缩回去的手,说道:“去了的人终归是去了,我不知道,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呆在你身边,可是,你对我,为什么从不和对其他人一样热心呢?”
她笑了笑,有些自嘲地甩了下耳畔散下的发丝,问着:“热心?那是什么样子?我当然知道你对我的好,可是,你是想要什么呢?你不是来赠予安慰的吗?”
这次,她没有推开他,他却自己松开了手,苦笑了几声,“原来竟是我一直都是执迷着啊,二十二岁,从七岁就彼此认识,直到今天,你家人遇难的忌日,我才明白,我想要的太多了,甚至一度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只是,现在,我认为我有了足以保护你的实力,你为什么还不能跟我走?”
她绕了绕手指,说道:“你喜欢听真话,我就说真话,你能给我的只是一般的衣食住行,我却是个足够贪心的人。”
他听了沉默了一会儿,不甘地继续说道:“我找他谈过了,你想知道他怎么看你的吗?”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不想。”
他把糖片放进嘴里,用唇使劲压了压,甜意很快就漫开在脑海,继续说着:“他说,他喜欢你,因为你纯粹的喜欢金钱,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并且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哪怕是被身边的同学嫌弃,也要因为喜欢金钱,而和他在一起。”
她笑着说:“那他不知道我还有你这一个朋友,我是一个连朋友都会嫌弃自己的爱财之人。”
他似乎没有听到似的,仍然说着:“当年的车祸,就算是他父母一手策划,又怎么样?你和我从小就认识,努力了这么多,这么久,才从福利院走出来,何必再搭上自己的一生进行报复呢?”
她低下了头,拳紧紧攥着,指骨作响,沉声说道:“再提这件事,你我就不再是朋友了。”
他说道:“我可能以后也没办法和你做朋友了。”
她有些惊讶,但仍旧面无表情地回应道:“好啊,从此天涯两路走,谁再说认识谁,谁就是孙子。”
他站了起来,大声喊着:“孙子只能是男的吧,姑奶奶。”
两个人默契地笑了,哈哈哈哈,一阵笑声荡开在宽广的湖面上方。
她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问道:“对了,你什么时候找的他?”
他把最后一片糖也随意抛进嘴里,嚼了几下,说道:“在他失踪的那一天,以你的名义,约的他。”
她惊讶地地瞪着眼睛,良久后,她低头说道:“难怪你要我跟你走,原来是这样。”颓然坐着,青丝散开,终于回到了十五年前的年纪,该有的茫然无措顺理成章地从往年浮上脸面。
他盯着她,说道:“我把这么多年我们一起收集的罪证给他看过了,他似乎不知情,也很愤怒,可能他是真的在乎你的,可惜的是,也只是很愤怒而已。他求我放过他父母,我没有答应,于是,他就冲上来想把我从楼梯上推下去。”一声轻笑,“难道我从警校训练那么多年是白活的吗?那就只能是他白活了二十多年。”
大仇得报,她却不知道该喜该悲,说道:“可是他已经住院摔成了重伤昏迷,你又何必呢?何必呢?”
仿佛是在问他,也在问她。
他叹了口气,说着:“既然已成既然,何必再问何必。我走了,尽管说了很多次不是朋友,这次可能真的孙子我要走了。”
转身已是深夜,他朝身后挥了挥手,然后大步走开,突然一阵抽搐,倒在了地上,迷离间看到一缕秀发垂到自己鼻尖,耳边有声音传来,“你也该知道,当年受雇佣撞死我家人的就是你父亲吧?”
“哈哈哈,你终于还是不知道,我有一个朋友和一个仇人,其中一个朋友是仇人。”她眼泪滴成线,瘫坐在地上,竟哭的透彻。
他费力地爬向她,尽全力给了她一个拥抱,说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十五年前,父亲死后,我成孤儿时就知道了,”声音颤抖着如经年累月腐朽的丝绳,“我没有吃你给的糖其实,我吃的是自己给自己准备的药,放心好了,你不会有事的。对了,我才想起来,我十五年前,只是想给你一个这样的拥抱。”
她愣在青砖上,周围清风顽皮地跑来跑去,他努力抬起颤抖的手指,少年时一般,小声说着:“你好,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