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一个地地道道的中部农村,不是最穷的那种,也不是有钱的那种。住着现在农村最常见的两层小楼,可是公路还没通到家,我家门前的风景和20年前一模一样。在这个从来不会改变的地方,我看不到时间。我还是一个在读硕士,从本科时期的期待寒暑假到现在的害怕寒暑假,我只用了两年的时间。
每次回家的我都和上次离开时候的我是同一个人,因为在我家人的记忆里我是那个样子的。中间的这半年或者一年,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和爸爸妈妈不是那种没有话可说的尴尬关系,可是我很少跟他们讲我在学校的事,因为很多事对他们来说很难理解,我也根本解释不清,与解释这些事相比,我更愿意扮演从前的那个我。当然有时候我妈妈也会疑惑,怎么我家丫头快30的人了,一点都没有成长呢?我知道她的疑惑,我从来不想向她证明我成长了。我明白我现在在家里的位置,我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社会经验,只有一个现在到景区都不能打折的学生证,家里的问题很多,可是我一个都解决不了,我甚至连跟爸爸讨论一下这些事都不知道从何开始。寒假这几天我能做什么呢?除了让他们看到原来的那个女儿,笑着骂我几句,相互说着你的女儿真没用这样的话之外,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的时光对爸爸妈妈和我来说都是珍贵的,珍贵到我一边望着他俩笑,心里一边在感叹这样的日子能有多少,我不知道下一次回来我还能不能扮演好原来的女儿这个角色。我妈妈在一个看不到时间的地方生活了大半辈子,她的时间是循环的,什么时候该种什么庄家,什么时候该种什么菜,她都判断的很准确,第二年又是同样的循环。我的时间是单向往前走的,去年我面对的是怎么和导师搞好关系的问题,怎么学习写论文,怎么学习化妆;今年我面对的是找工作,确定未来的方向的问题;明年我面对的可能是凑合着找个男朋友,然后结婚生子的问题。我妈妈总是能成功地收回一年的庄家,每次回家都把我养的肥肥的;我的成功率就没有这么高了,我不能总是完成上一年的任务,然后像我妈妈一样新的一年重新开始,我的任务会叠加,我今年还在写着去年的论文,今年还是要小心翼翼地和导师相处。
每次离开,我转过那个家人看不见我的弯后,他们就开始想念我,而我就从傻女儿变回那个在大城市里读研究生的女孩儿。
有的时候我讨厌这个地方。两个顽固的老人让我们无法通公路;一个小气的亲戚让爸爸妈妈受气;冬天一结冰就要挑水;下雨天总是要走泥泞的小路;爸爸妈妈农忙时节总是累的直不起腰;烤火总是会长痘,冷到半个月不想洗澡,,,,,,
可是每次太阳照在院子里,周围都是鸟叫声,眼前的山还有绿色,我和妈妈又讨论着今年要种什么花、爸爸又计划把房子周边哪里改进一下的时候,我明明这么爱这个地方!春天一来,院子里就有花会开,那条泥泞的小路不下雨的时候也很乖,路边都是小花小草,十分可爱;每一块石头都变得活跃,和另一块石头堆在一起,变成我喜欢的样子;在院子里晒太阳,拿出吉他或者尤克里里随便拨两个音符,看爸爸妈妈一边吐槽一边认真听;栏杆的影子悠闲地印在阳台上,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重新出现;用水管从山上接来的山泉水暖和到能够直接洗澡,或者在石板上洗从地里刚摘回来的青菜,顺便和路过的邻居闲话两句;坐在院子里听歌,突然听到厨房里有妈妈炒菜的声音,,,,,,
山区里,一个小村庄里的房子总是隔着一段距离,这段距离刚刚好,以至于相互见面的时候既不会相互烦腻,也不会陌生,有人从门前路过的时候还可以接着上次的话题聊。这次寒假,村子里真的冷清不少,很多人家都在镇上买了房子,搬走了,买不起房的搬去了修在公路边的扶贫房。算起来,这个村子里只剩两三户人家了,我们家就是其中之一。妈妈一边强调喜欢自家的房子和自家的地,一边有叨念着搬走的人家现在可好了,出门都不用湿脚。我知道她一边羡慕搬走的人家,一边又舍不得这个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连爸爸总是不赞成在镇上买房子都会跟妈妈开玩笑说要不我们也去镇上买一套房子。
村子里变得冷清了,以后洗菜的时候可能好几次都没有人路过,也无法再接着上次的话题聊,妈妈再见到以前村子里的人要重新跟他们找共同点才能聊起来。以前村子里不用手机,村上村下的,随便喊一声大家都听见了,知道谁家先吃了午饭,谁家来了客。以前村里的小伙子从外地娶回来的媳妇儿总是很快就能变成村子里的一份子,逢着谁家有个喜事丧事的也能去厨房帮个忙;现在在外地结婚的小伙子都成了外地人,回家变成了商业任务,结婚的时候回一次、生孩子的时候回一次,办两场喜事,收收这些年爸妈在家送出去的礼金,然后带着礼金和孩子媳妇儿一起去外地生活,总是走的很急。
我渐渐不明白回家的意义,也不明白离开的意义。这场亲情的变质没有人应该被指责,我们都要在外奔波,我们都要自己结婚生子,有一天爸爸妈妈成了我们生命里的边缘人,等到他们完全理解不了我们的生活,而我们又完全无法回到从前的样子的时候,等到我们长大的地方变成了手机里的一张图片,或者内存不够的时候连这张图片也删掉的时候,我们失去了什么,爸爸妈妈又失去了什么?没有人有答案,也没有人应该有答案,我们被时间卷进浪潮里,一回头可能就会被拍打地头晕目眩,那时候来不及管家乡是不是还在后面,爸爸妈妈是不是还在后面,我们只能抓住离我们最近的东西,然后努力让自己不被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