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因为大学几年的生活,而爱上、恨上、惋惜、遗忘一座城市。对很多人来说读大学是成年以前出过的一趟距离最长的远门,在最终毕业之前,我们还会往返于城市与家乡之间,不断在想家与盼望自由中度过。
读大学之前,我们脑子里存的最多的是小时候的生活,有甜有酸,有出门两步就能走到玩伴的家,有一同半夜翻墙去网吧通宵的哥们儿。而到了大学,我们谈论更多的是大学所在城市的每个角落,有哪些好吃的地方,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带着自己的男/女朋友逃课开房,和同班好友通宵游戏。
在漫长的大学岁月里,一个陌生的城市就在一年又一年的点滴磨合中,变成了我们的第二故乡。那时候女生们最爱开玩笑说:“一个学期四次大姨妈就过去了,真是快”。是呵,中小学的时候一个学期有十年那么长,以至于上课的时候感觉睡了好久醒了却发现才过了十分钟。
毕业后我一直生活在大学所在的城市,直到有一天阴差阳错的来到大学宿舍门口,想起了隔壁铺的老郑。于是我掏出手机,给老郑发了个短信:“我又回学校来看看了,宿舍门口那家难吃的冒牌常德米粉店生意依然好的要死。”过了足有十分钟,我喝完了隔壁家的冰镇茉莉花茶,老郑给我回了信息:“那个狗日的败坏玩恩(我们)常德人的招牌,你快代表我去拆了它!”
我笑了笑回道:“都是有身份证的人,不干那缺德事。”顿了顿想起他跟女朋友吵架分手的那天,我重新问道:“你跟刘英分手那天带我去的那个烧烤摊在哪儿?晚上想去那里看看能不能找到漂亮的学妹,能让我脱单。”
这回老郑回的迅速:“拉倒吧你,就你那怯生生的样子跟个细妹子(小姑娘)一样,能开口去搭讪?”我笑了笑,回了一个字:“滚”。收好手机,走出了这家儿永远冷气开的足足的饮料店。
跟老郑的这番对话激活了我对大学的全部记忆,我依然记得大三下半年那所空荡荡的宿舍,大家各自忙着找工作、参加职业考试,如老郑一般想深造的干脆住到了市里去,报了个班夜夜苦读。
老郑搬出去的前一天晚上,在只剩两个单身汉的宿舍里,我跟老郑喝的酩酊大醉。人家是酒后吐真言,老郑却是酒后发“酒疯”——每次只要大醉就会唠叨,说着说着就会哭起来,继而抽泣,继而抹泪,到最后拍着胸脯嚎啕大哭。那天他依然哭着跟我说,大学这三年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着当年高考倔强的不肯复读,现在落得只能再次参加自考才能去读自己想读的专业。
这所大专院校就和全中国其他中专大专一样,大部分的人都把时间消耗在无所事事中,打游戏的,谈恋爱的,还有为了学生会的几个头衔明争暗斗上演着稚嫩“宫斗戏”的。老郑厌倦,厌倦了同学开口闭口的游戏装备,他想逃离,他要远离这所学校,最好是跑到没有一个认识他的地方。
老郑其实也考虑过去北上广,毕竟这些地方的院校学习氛围更加浓厚,但囿于不宽松的经济条件,他只能从最南边搬到了最西边。通过餐饮店的兼职和做小学生辅导,总算是能支撑他完成了自考本科的学业。
人之所以不快乐,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对环境的不适应,更甚的是厌恶所在的环境,但又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就只能随波逐流,随遇而安了。
老郑常邀请我一起去学3D建模,去学编剧,不是为了毕设也要为了以后找工作方便。而我总是以各种看上去很有道理实际上劣质底下的借口敷衍着:晚上你不要参加工会活动了,那你的DKP就给我吧?刘英不是约了你去XX公园吗?看,天上有只会飞的科多兽!
其实说到第一个理由,老郑就败下阵来——大家都在打游戏,我放松放松没什么——他总是这样想,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毕业了。临近毕业的时候老郑才发现,自己明明是想在这里学习专业知识然后去参加自考本科出国去读硕士的,却白白浪费了三年的青春。
老郑讨厌这个学校,讨厌这个大家都混一天是一天的气氛,讨厌这个做什么事都不疾不徐,抽空就要闲聊娱乐的城市。他那时离不开城市,于是他离开了学校;后来他拿到了北京一个大学的全奖,于是他离开了长沙;再后来他终于离开了声称“没有自由”的祖国。
但最终,他还是回到了这个他人生中度过的最无趣也是最精彩三年的地方,这个只有夏天和冬天的长沙。
当天晚上,我和老郑相约在市中心的一个咖啡厅。虽然觉得酒吧更有气氛,但实在怕了老郑的“酒疯”,无趣就无趣吧。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竟然一直聊到了咖啡馆打烊依然意犹未尽。在长沙经历过的所有点滴——李公庙每周限量供应的糖油粑粑,中山亭排着长队卖馒头的老大爷,好吃又死贵的金源元酱板鸭,逃票走湖大的小路上岳麓山却被巡查的逮了个正着,还有我的恋情、他和刘英的纠缠所经历的地点——都在一杯杯续上来的咖啡里出现。
长沙这座城,原来已经在我们的青春里生根发芽,而其中的绝大部分都与大学无关。我和老郑都来自于贫困的小县城,对这座省城已经是高山仰止:她充满活力,给予人无穷的想象力和机会。但她又是冷漠的,每一个新来的人都要面对孤独,面对挫折,面对举目无亲的焦虑,还有巨大的生存压力。
有一回我看到一个在长沙读大学的东北人如此写道:“我熟悉他的每一条街道,我能背出那些最好吃的摊位所在地,我在夏天光着膀子扒拉小龙虾,也在冬天跟人抢着桌子吃火锅。每当我回到长沙,闻到空气中飘散着的熟悉的味道,心脏就会跳动的愈加激烈。握着拳头在心里大声呐喊:我爱这里。”而长沙于我,何尝不是第二故乡呢?
现在我端坐在电脑前,思考着如果当时选择复读或是报一个省外的学校,是不是就会有不一样的生活呢?而高考是人生的转折点意味着:当你选择了一所大学,你就选择了你的第二故乡。我总算明白,在外漂泊了那么久,仍然要回到长沙的老郑。
那晚我问老郑:“你不是不喜欢长沙吗,为什么还要回来?”
氤氲的烟雾飘荡在我和老郑之间,他默默地吸了一口烟,缓缓的吐出了几个烟圈:“我明明很讨厌她,但偏偏很依赖她。她就像我妈,虽然面目可憎却能让我感到心安。只有在长沙的时候,我内心才会有些许的平静。龙虾馆里老板娘不耐烦的样子,才是我熟悉的感觉,亲切但又有着刚刚好的距离。”
老郑的话点醒了我,似乎正是希拉平常的生活,在漫不经心的变化中,改变了我与这座城市的关系。旅途终究只是两个原点之间短暂的停留,而直线的两端,靠的就是两座故乡一样的城市。
我祝福老郑,也祝福我自己,能有一个体贴却不失俗气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