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罗马的磨难
今天我们来聊聊古罗马。
昨天我们说,古希腊城邦实行的民主制度,对国家的发展来说,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它是一个硬壳,限制了国家的规模。我估计你一定会反问:那古罗马是怎么回事呢?古罗马实行的虽然不是民主制度,但是是共和制度啊,和民主制区别不大啊,它怎么就能扩张呢?而且把地中海都扩张成它的内湖了。这跟昨天的说法是不是矛盾呢?
不矛盾。古罗马留给西方文明的遗产正是这个——怎么通过制度创新,完成大规模共同体的建设的。怎么把小蛋壳砸碎,然后给自己换上一个巨大的蛋壳的。这就是罗马帝国嘛。
最开始的古罗马也是一个小城。但是它跟希腊城邦最大的不同是,希腊城邦是商业文明,要靠外部协作才能生存。但是古罗马不一样,他是一个农耕文明,在粮食上可以自给自足,对外部协作的依赖度不高,所以,它就有了一种独特的扩张方式,那就是军国主义。
古罗马人有那种朴实劲头,他们是天然的好士兵。在扩张的过程中,几乎就没有遇到什么对手,就连最硬的骨头腓尼基人,他们也通过三次布匿战争,把腓尼基人彻底灭了国。
那光打仗,经济怎么办呢?好办啊,打仗有战俘啊。罗马公民只管打仗,把战俘送回国内当奴隶。所有的劳动,都靠奴隶。用现代社会的话语说,这就相当于不断往国内输入资本,罗马经济就这么支撑起来的。
但是,这个方式有问题。三个问题。
第一,对外征服是有止境的。罗马不断地扩张,北非拿下来了,往南就是沙漠了。南欧拿下来了,往北就是黑森林了。土地还是有,但是人口聚集的地方越来越少。奴隶输入的速度就慢下来了。所以这个模式是不可持续的。
第二,因为奴隶太多,罗马人就用劳动力替代其它生产要素。结果就是技术改进被严重抑制。如果人工很便宜,为什么要去改进生产工具?这么繁荣的帝国,技术水平居然一直停留在低水平上。这是奴隶制对罗马经济的诅咒啊。
第三个问题就更要命了。奴隶虽然是低价格的劳动力,但是管理成本也很高。奴隶也是人啊,他们人数太多、聚集得太密、是要反抗的啊。我们都知道,罗马的奴隶多到一定程度,后来不就爆发了斯巴达克斯起义吗?
现在你知道罗马共和国的软肋了,它在自己军事征服的道路上走得越成功,离经济、政治、军事危机的总爆发就越近。
在这个地方,三个文明的核心问题:
第一, 文明的硬壳是政治,没有好政治,再美好的文明也活不下来;
第二, 政治的核心是怎么样把资源分配理顺,使得人心安定,大家团结一致;
第三,人心的状态和资源分布的状态高度相关。国家的规模一变,资源的分布就跟着变,人心也就跟着变,相应的,制度就得改,否则就会失控,政治就会毁了,文明离覆灭也就不远了。
你看,这个时候的古罗马共和国就走到了岔路口了,不做政治变革,就持续不下去了。
过去我们听说凯撒把罗马共和国变成了罗马帝国,总觉得这是军事强人凯撒个人野心的结果。这是我们把凯撒理解成袁世凯,开历史倒车了。我见识到了一种颠覆性的解释。这个时候的罗马,从共和国变成帝国,已经是一件不得已的事情了。凯撒只是建设性地完成了这件事而已。
要想理解这一点,先来看一个人,就是苏拉。
苏拉是谁?是凯撒之前的罗马终身独裁官。可以说,灭掉罗马共和制度的其实就是他。你听他给自己封的官就知道了。他叫终身独裁官。其实就和君主差不多了。
那苏拉独裁之后,做了什么呢?他是军事强人,就是搞恐怖统治啊,把政敌全部干掉。
作为一个军事强人,这么干,在历史上也很常见。问题是苏拉采取的方法。
苏拉是这么干的:他在广场贴上名单,宣布谁是“人民公敌”,他才不用军队去抄家灭门,罗马的暴民们就先去了。因为苏拉规定:杀死人民公敌不仅无罪,而且有赏;包庇人民公敌则与他同罪。
这些暴民们为了领赏,为了抄家得到好处,也为了政治投机,就疯狂地迫害他人。以至于,有的人根本不在名单上,暴民在某些人的挑唆之下先把他们抄家灭门,然后再把名字补上名单。
你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什么没有?对,苏拉要当独裁者,甚至就是要当集所有大权于一身的君主,但是他没有打算改变罗马的政治结构。他是在把原来共和制恶劣的一面释放出来,他还在假借人民的名义,把人民变成暴民。他要所有权力,但是他没打算重新建立统治的合法性,和全新的政治结构。
苏拉颠覆了共和,这本身不是问题,罗马的共和制本来也持续不下去了。他的问题在于,没有建立一个能够适应新形势的新秩序。
这个任务是凯撒和屋大维完成的。这两个人之所以在历史上享有那么高的荣耀,就是因为他们凭借自己无上的权力完成了罗马制度的系统更新。
这么一对比你就知道了,为什么苏拉是国贼,而凯撒屋大维是国父?中间真是只有一线之隔啊。重要的不是你有没有个人野心,想不想集权,而是你是不是利用好了手里的权力扩展了国家政治结构,让这个新结构对新疆土、新人口、新矛盾的容纳能力和解决能力。
这次系统升级有很多方面,其中最重要的是罗马法。
罗马由共和制变成了帝制,国家的统治中枢就从元老院变成了皇帝。决策效率提高了,中央的权威变大了,原来的很多矛盾也好解决了。
但是问题来了,政治结构也变了啊。每一个人都要在这个全新的政治结构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共和时期,只有罗马人是人,其他地方的人,都是待宰的羔羊,都是要变成奴隶的战俘。而现在,罗马帝国建立了,所有人原则上都成了皇帝的子民。发展到后来干脆普发罗马公民权,罗马才从一个军国主义的政权变成了一个正常国家。
这么大的帝国怎么完成整合呢?怎么重新激活内部的经济活力呢?最好的工具就是法律。
马克思就说过一句话:“罗马帝国到处都由罗马法官根据罗马法进行判决,从而使地方上的社会秩序都被宣布无效。”对,那么大的帝国,靠各地自己治理不行,靠皇帝一个人也不行,行政技术也没有那么发达,这种情况下,罗马法就成了整个帝国的纽带,就成了稳定了帝国政治和经济的基础。到了查士丁尼皇帝的时候,编纂了《国法大全》。罗马法成为一项人类文明了不起的成就。
有人说,西方文明的基础就是三个,希腊哲学、罗马法律和基督教信仰。罗马帝国后来虽然崩溃了,但是罗马法留下来成为文明的遗产。
回顾一下今天的逻辑,罗马法,不是一帮聪明的法学家和皇帝搞创造的结果,它是罗马在痛苦的政治升级过程中,在打碎原来的蛋壳,换一个更大的蛋壳的过程中,找到的大范围整合国家,跨阶层协调矛盾的解决方法。对,历史上所有重大的文明成就,看起来都很美好,但都是从极其痛苦的磨难和问题中,创造出来的。中国文明如此,西方文明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