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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面前,我叫他苏先生,回屋,我就叫他亮哥,婆是在天刚亮时生的他,婆就叫他天亮。苏先生知道我的嫁衣上本应该有一只桃花的,他说哪天带我去买那种红布料、红线,再做一身穿给他看。
他说叫我“桃花”“桃红”都俗气,就给我起了名字叫“衣朵”,他说是衣上的花朵,我并不觉得好听,但他说好我就渐渐喜欢了,家里平时就叫我“朵儿”,婆说“朵儿”叫着还行,叫“苏先生”听着就不太对,但她就是说说,由我们随便叫去。
我进门过了三天,婆把我叫到堂屋,说:“明天,让天亮带人跟你走一趟。你爹娘的坟在哪儿你还记得吗?”我一下子从心里酸到眼里,“噗通”跪下喊声“娘”,叫的又是俺娘有是婆。婆说:“起来吧,去修修坟,让天亮认认亲。顺道去你姑家看看。”我那时候想得就是:死心塌地。
每天跟小苗见面挺别扭的,他眼里总是恨恨的,好像没有他不恨的,奶奶、爹爹、老妈子、长工,甚至那只卷尾巴的狗。有天我拦住他问:“干嘛那么恨俺,俺就是讨口饭吃,你娘死在前头的。”他把头扭开去看院子,说:“你别管,让俺恨完了。”“你也恨你奶?”“恨,他们都活着,就俺娘死了。”我说:“俺爹娘都死了。”他说:“俺不管,你不是俺。”他绷不住,哭着跑了。
他过了很久很久才开始和我说话,都是必须说的话,我不再在意他,随他便吧。他没了娘还有饭吃,我没了爹娘就得讨饭吃。
苏家在的村子都是陈姓,他家是外来户,上两代买了大片的地,就住下来,倒也没人敢欺负他家。陈嫂有五十了,一直在这家干活,主要是做饭,也打扫打扫院子。婆跟她岁数相仿,孙子又变得那么不亲近,她平时就跟陈嫂说说话。听说婆以前是个急性子,从我嫁进来,就没见过她急,倒觉得她事事不操心,事事提不起神来,我也就把家务多做点,想让她看着顺顺心。
亮哥白天晚上是两个人,白天慢条斯理的,晚上关门就火爆得不行,他说是憋的,儿子十一,他倒有五六年没得痛快。我问他忍不了咋办,他说医生给开了药方,吃药就行。我说你自己不可以开吗?他说自己不能给自己看病。
转过年的秋天,我就生了第一个儿子,我的老大,苏家的老二,我怕小苗生气,常叫他来看弟弟,他已经上城里的学堂了,看上去好多了,穿上那身学生衫挺神气。婆除了小苗,其他都不太关心,见我生了儿子,就说家里事也不多,让我都管着吧。
苏先生并不懂田地里的事,都靠长工陈锁照管,包括收粮卖粮,他只记记账,念念书,有时急需用钱就卖一亩地。听说公公当年可是什么都懂,这份家业看守得妥当,苏先生大概更像婆。
亮哥依然不像个中年人,不见退一点功夫,隔年我又生了二儿子,苏家老三。这时的婆已见不到喜色,只是看看、摸摸、坐坐就走,好像魂没跟着出屋。
我跟苏先生说:“看着娘好像要糊涂了。”他去屋里看看婆,跟婆待了一天,回来说:“是不太记事了。”
两个孩子忙得我没黑没白的,家里的事也只好委托陈嫂多操心。苏先生给儿子起了名字,一个叫“成章”,一个叫“成武”,我也觉得好听,从小就按大名叫。
我跟亮哥商量,讨个不生孩子的法子,等这两个大点再要,要不就找以前那个神医开个方子?亮哥就笑,笑得我觉得他在发坏。
一晃四年,平安无事,亮哥有法子不生孩子,我就一心管好这个家,偶尔也套上驴车,带着俩儿子去姑家走走,给姑带些东西去,姑总是说:“我这是跟着大姐儿享福了!”
大雪下了一天,给婆拢好炭火,暖了被窝,我说:“娘,还有事吗?俺回屋了。”婆没吭声,我看她闭着眼,就放下床帘,她叫声“朵儿”,我答“嗯?”,她说“回了”,我说“好,回了。”。
第二天一早,炭火还旺,婆已经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