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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爹吃完羊杂割和火烧,对游三说了些千恩万谢的话准备起身时,游三却拿出一把散碎银两,爹吓了一跳说,大兄弟你这是要作甚,可不敢,可不敢!游三心里冷哼了一声,嘴上却说,老哥你误会了,兄弟家里准备过事,想请你到山里给捎上点上好的蘑菇木耳。要说城里山货铺子里倒是有的是,货次一点不说还掺假,哪里比得上山里的货真价实。我看老哥是个实诚人,烦请老哥不拘价钱捡那好的给兄弟买点,再有劳下次进城时给捎过来。说着肥肥地唱了个喏。
爹一听赶忙拱手还礼,完了还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说,大兄弟啊!你可吓死老哥了,本来杂割火烧就承蒙您给会了钞,小老儿心里已经非常过意不去了,你又……咳!不就是点蘑菇木耳嘛,山里有的是,您就请好吧!钱收起来,收起来!这不是见外了吗?等把事办好了再说。
游三顺势把钱掖回了兜里,脸上笑得像花儿一样,嘴上说道,那敢情好啊,兄弟先谢谢老哥了。说着双手一拱腰深深地弯了下去,脸上就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心里想还怕你不上老子的套?
出了南门,过了永济桥走不多远,沿着流水淙淙两岸花红柳绿的咸水河,是一路慢上坡路。爹一路上肩扛手提,走到西山口时已气喘吁吁汗水淋漓,就踅摸到龙泉宫一旁的亭子里想歇息一番。稍稍喘了口气定了定神,爹回头望了望远处阡陌纵横中的乌水城。
此时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春阳暖暖,春意融融,春风微微;青山苍翠,绿野青青;偶有几声翠鸟的叫声,使午后的咸水谷更加空旷寂寥,远处时断时续传来农人们劳作时唱的秧歌小调。爹默默地念了:“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又对着眼前景色,心里把诗细细玩味了半天,越发觉得王摩诘这首《鹿柴》写得真是绝了,禁不住失声叫道,好诗,好诗!
“哈哈哈!秀才哥,一个人在这里神神道道地发什么癔症呢?”
爹正沉浸在诗和景的意境中,浑然不觉身后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得如梦方醒,回头一看原来是和自己一向相熟的龙泉宫道长王纯阳。
这王纯阳原是长安人,本名惠有财,祖上就是长安城富甲一方的大财东,到了他这一辈,祖上遗下万贯赀财,在离钟楼不远的骡马市还有鳞次栉比的茶肆酒栏当铺货栈,对面案板街灰蒙蒙一片精堂瓦舍也都是惠家的。当时长安城内有谚语,钟楼骡马市,都是惠家的地。
惠有财自幼喜好黄老之术,早早就入了大东关外的八仙庵,做了火居道人,平日里深居简出,一心炼丹修道,逐渐地就淡了男女之事和经营之道,把家长里短都交给孺人党氏打理。谁知那党氏本来就不喜捉神弄鬼那一套,又正值青春年少,怎耐得椒房寂寞,借着处理家务,一来二去地就和风流倜傥的管家秦甲暗通款曲,阖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瞒了惠有财一个人。
也许都是人性贪婪惹得祸,天长日久党秦二人有些不甘心偷偷摸摸做地下夫妻了,竟起了图财害命之心。一日,两人趁了惠有财去了八仙庵,在后院密室颠鸾倒凤好一番温存,事毕相拥私语,密议在惠有财炼丹的材料里掺上点什么样的毒药,才不会被发现。岂知事机不密,屋里说话窗外有人听。那天小丫鬟可儿偶尔从窗下经过,无意间听见窗内二人的嘀嘀咕咕,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蹑手蹑脚偷偷溜走了。
偏生可儿和惠有财的关系非同一般。本来惠有财做了火居道人后,渐渐不食人间烟火,与孺人党氏也不曾有子息,只是长年累月服食丹药,身体里积了大量毒素,慢慢就走火入魔了。后来从同道中人那里得了个秘方,说是定期和豆蔻女子媾和,方能排出体内毒素。可儿是被父母从延安府卖到长安惠家的,正好十二三岁,一来年岁小不懂事,二来眼窝浅经不住小恩小惠诱惑,就着了惠有财的道,天长日久竟也日久生情。
几个月后一个风高月黑的午夜,惠府着起了大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呼啦啦就蔓延开了,一众救火的街坊根本无法靠近,只得赶快在惠府周围打通了一圈隔离通道,免得火势蔓延殃及更多无辜。大火烧了一整夜,第二天就成了一片瓦砾,遍地的灰烬还冒着黑烟。奇怪的是里正组织众人清理现场时,只发现了两具抱在一起已经烧焦了的尸体,惠府其他几十口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好向官府报了惠有财党氏夫妇失火烧杀,其他人失踪了事。惠家在骡马市的买卖被官府折价处理,除了赔偿周边街坊邻居受的损失,剩余的便充了公。
半年后惠家一个多年的老邻居,在五道斜街碰到一个道士打扮的人酷似惠生福,竟然和惠有财一样左眼稍上也长着一粒黑痣。那邻居就像青天白日见了鬼一样,吓得扭头边跑边叫,鬼,鬼……后来一传十,十传百,满城都知道八仙庵附近有个道人很像当年烧死的惠财主,鼓噪得官府也知道了,就派了一批捕快细作,到八仙庵五道斜街一带明察暗访。
八仙庵住持王道长,发现最近来的香客里总是夹杂着形迹可疑的人,进了院里也不去烧香,眼睛到处踅摸,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偶尔被风吹起衣袂,似乎腰间还别着腰牌。
一天晚上,做完晚课后,王道长把惠有财叫到自己静修的密室,拿出一套道袍和度牒,说,惠财东,你是多年的火居道人,八仙庵也受东家的恩惠不少,按道理东家就是长住在庵里也是应该的,可是你的行藏已露,此地已非久居之地,不如这样吧——说到这里沉吟着盯着惠有财的脸,惠有财深深一揖说,弟子一命全由道长,但凭发落。
王道长又沉吟片刻,似乎拿定了主意才开口说,这一套道袍和度牒是我徒弟王纯阳的,他前一向得了疟疾死了,还没有来得及报官,如今不如你冒名顶替了他,投奔乌水龙泉宫我师弟处。惠东家,哦,不,王纯阳,你意下如何?
王纯阳刚来到龙泉宫时,先做苦行道士,每天做些洒扫、做饭的粗使活计,受道长指派到就近的卧虎镇采买菜蔬油盐时,经常光顾我家的小店,慢慢地就和爹成了好朋友。一次和爹喝酒喝多了,就把自己的来龙去脉全告诉了爹。第二天酒醒了,又从龙泉宫跑到我家问爹他昨晚喝多了都说了些什么。爹知道他的心思,就说你什么也没说,只是说当年自己也是大户人家,家里广厦连片奴仆如云,我问你为什么就出家做了道士,你却死活不肯说。王纯阳见爹如此说,似乎有点放心了,后来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王纯阳倒是个有心的人,先从苦行道士做起,不几年就做到了仅次于方丈的监院道士,再后来王道长的徒弟转到别的地方当方丈,就提携他当了方丈。
那天,王纯阳和爹打了半天哈哈,就说,秀才哥,行了半天的路敢是渴了吧饿了吧,不如你我到宫里喝点淡酒,如何?爹是个酒虫子,听说有酒喝,如何不肯,只是还要假意推托做个样子,扭捏着说,不了吧,还是不要打搅道长的清净了,时辰也不早了,我该走了。虽然嘴上说要走,脚下却纹丝不动。王纯阳一把携了爹的手,说走吧,别假模假式的啦!
被王纯阳拖着上了山门前长长的台阶,爹就看见龙泉宫那座四柱三开间重檐歇山顶的山门,待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来到山门跟前,才看清明间两旁的立柱上有一幅对联,是古拙庄严的隶书,写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