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汝要出差一个月,走之前她挑衅地看着我,我不屑一笑,“放心交给我吧,说不定等你回来,能听到他喊我‘老爸‘呢。”
他刚过完十二岁生日,我之前为了给他留一个不错的印象,专门在他生日那天让他母亲带他到肯德基里与我见面。他刚从住宿学校里被小汝接出来,头发油厚油厚的,像燕子尾巴一样,遮住了前额和后颈,被污渍染得发亮的校服衣领缀满了头皮屑。这孩子还算有礼貌,在塞满炸鸡的咀嚼中,那可爱的油腻腮帮子还能腾出空闲,以“嗯”来回应我的嘘寒问暖。
还好那天就在我准备好的关怀语句即将捉襟见肘时,他终于打了一个响嗝,然后头不动眼动快速扫了我一眼,又羞涩地低下了头,挨个抠起嵌满黑垢的指甲。看来我还是有几分威严,倍感欣慰之余,我又叫了两个香辣鸡腿堡。
小汝说他有些自闭,我问其缘由,只见她摇摇头,“反正老师都这么说。”
“可那只是老师说的,不是吗?”我有些不悦。
“不止呢,他寄住过的那些亲戚也说过。”
“那你呢?”
她见我认真的样子,不好意思的岔到别的话题里去。
我并没有怪过小汝,毕竟一个单亲妈妈本就不易,再者,她常年在外,与这孩子的相处时间加起来也不见得长,怎能谈得上理解呢。我得把握好这一个月的机会,了解他并亲近他,也想证明给自己看看,我能当好一个父亲。
“来,小康,把这当自己的家就行。”我拿下他的书包,尽量温声细语,我希望他在这能感到温馨,先从我的声音开始。
可当我把书包挂上了撑支架后,他仍在身后默默地揪着裤子口袋,眼睛盯着光洁地板上他进来时留下的脏脚印。
我想了一会儿,问他:“这种地板是不是不好看?我也觉得,太白了,缺少人情味儿,而且滑。改天换个红木质的吧,你觉得怎么样?”
“好。”他应付式的回答。
我带他熟悉了房子里所有的犄角旮旯,他终于主动说了第一句话:“我能不能上个厕所?”
我哭笑不得,“你太没有礼貌了,你该先问问能不能呼吸。”
介于他没看出我的玩笑话,我连忙解释:“我开玩笑的,厕所在那,去吧。”
接下来,只听见厕所里一阵断断续续的滴水声,被压抑得润细柔声。
经过几日的短暂相处,我发现他除了吃饭上厕所洗澡,都呆在自己的房间,在他房间外所做的任何事都很麻利,像是有什么人在催他一样,总之我在客厅里是寻不见他一点儿休闲的影子。我特别想知道他在关上房门后做什么,但还是忍住了敲门的好奇,我担心惹他不快,虽然这套房子是我的。
在此期间我打电话问过小康姑妈——他上个寄住的地方,想多了解一些他的情况。可他姑妈总是把话题岔到我和小汝之间的琐事,而关于小康的,她就一句“这孩子怪听话的”,接着,便是一阵爽朗的笑声。我并没有与她家常许久,我在她的笑声中听出了如释重负,听出了幸灾乐祸。
我一直认为自闭并不是先天疾病,至少我从来没见过先天特例。它是后天的外界环境对患者的影响,而又由患者对外界做出的惯性回应。想要治好它,也得从外界入手,不能指望患者顿悟式自愈,更何况他还是个孩子。
我得先了解他,目前显然远远不够。问题孩子的心理非常敏感,我得小心翼翼走进他的世界,不敢怠慢任何蛛丝马迹,不然极容易陷入恶性循环的陷阱。
跟在学校里不同,他并没有把邋遢的形象带到家里。他勤快寡言,饭不留碗,浴不留衣,醒不赖床。可这些在别的父母眼里的乖巧行为,却始终给我一种距离感,因为我找不到跟他说话的理由,自然也没有机会了解他,哪怕是他的缺点。
星期天时我带他去剪了头发买了新衣服新鞋,我们当时挑了很长时间,那双品牌鞋很贵,可一个星期后,我发现他走路的异样。趁他睡着后,我拾起门口那双鞋,里面有些许血迹。
“跟你说个事,我不小心把你的一只鞋当成垃圾扫走了,我们去再买一双吧。”第二天一早我对他说。
我没把他当成傻瓜,只是有把握他不会深究我的拙劣谎言,至少明面上不会。
就在小汝出差的半个月,我发现了惊喜。那是个星期日的午后,由于我要到家具城里定一些家具,只有他一个人在家,我走之前跟他说我大概晚上回来,给他留了些钱自己出去买吃的。
然而那天事情办的很是顺利,一路上也没有堵车,我下午就回来了。
房间里传来清澈的歌声,跟他平时说话完全不一样的声音,很好听。
我兴奋地赶紧打开门,他正懒洋洋地双手叉在后脑上仰在沙发,两只脚交叉在一起翘在桌子上,随着哼唱的节奏一摆一摆。
他唇齿张弛灵活,气息铿锵有力,跟平常的呆滞判若两人。
我还没来得及欣慰,他立马慌里慌张端正自己的坐姿,然后站了起来。
“唱的挺好听啊。”我打破尴尬。
从此,我再也没有听见他唱歌,和他在沙发上惬意的样子。
他并没有把这当成自己的家,除非这个家只有他一个人,否则他永远都是相敬如宾。
他身世特殊,我不清楚亲人在他的世界里是个什么概念,但他确实不想对别人展露出真实的一面,那样他会不安。他尚未长大,已学会享受孤独的自在,实在是让人心酸。
等等,亲人,我好像还不算。严格来说,他的母亲也不算。
如果在他的世界里亲人真的是亲人,那为何会造就这样的孤僻性格。
在他读书时的那些寄住之处,又有哪个不是他的亲人呢?
如果在他的世界里他们都不算,那我跟他们这些所谓的亲戚有什么不一样?又凭什么不一样?
我想起把他带到家里时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把这当成自己家就行。”我相信照看过他的那些亲戚们都说过这样一句话。
而我太愚蠢了,忘了他从未有过家。没有“家”的参照物,他只能把这儿当成一个寄住的地方,就跟他曾经寄住过的地方一样。
而我,就跟他所理解的那种“亲人”一样。
我不该说“把这当成自己家”,而应该说“这就是你的家,以后你哪儿都不用去了。”
也许他曾经有过类似于那天下午在沙发上的表现,想必如果是那些亲戚看到了,他们只会不悦吧。
我跟他们不一样,可这远远不够,必须要他也这么认为才行。
不久后他期中考试,小汝打电话过来问他的成绩,只见他支支吾吾,说考得不好,很小声的吐出一个数字,却还是被我听到了。
我很诧异,“你明明考的不错,为什么要故意把分数说低?”
他笑得腼腆,坦白道:“这样就算我以后考的不好,也不会被我妈骂。”
他说的有道理,我点点头,并表示可以帮他保守秘密,但前提是以后不许考得比这次谎报的分数低。
“小康,我问你个问题,你得老实回答我。”
“嗯。”他四处张望,试图逃避我的视线。
“为什么你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你好的一面?”
他低着头,“我没有好的一面。”
我没有再问下去了。
毫无疑问,这孩子很聪明,已深谙人性之道,懂得掩盖光芒以“不好”来伪装自己,确保不会遭到挑剔的眼光。当人们习惯了他的不优秀时,责怪的标准也提高了。
可是这样也有弊端,如果他不改变,将来会直接影响到他的工作和恋爱。
在某个星期三暴雨的下午,老师打来电话让我接他,他把伞弄丢了。
再车子发动前,我悄悄看了副驾驶一眼,他的脸贴到窗边,玻璃上氤氲着一层雾气,他的神情越过那扇淋淋而下的水珠,张望不远处一个扛着蓝色花伞的女孩,她刚刚走出校门,正一路小跑,一只白色帆布鞋零散的鞋带随她溅起的水花四扬。她的头发应该很长,随着她的步伐,还未被伞盖住的半截马尾一摇一摆。
透过玻璃上朦胧的反射,我隐约看见他的贝齿紧紧咬了下稍微扬起的嘴角。那把伞是他的伞。
“眼光不错。”
“嗯?”他收回沦陷的表情,回过头似懂非懂。
我笑了笑,“要是你把伞给了一个不太可爱的女生,我才要对你发火呢。”我冲他挑了挑眉,“不过现在看起来她还不赖,不亏我亲自跑过来一趟,她叫什么名字?”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极为艰难地低声吞吐几个字,“程......欢.......”,他马上
又回头看了看那女孩的方向,好似生怕她听见了。
他今年读初一,又正直青春期萌发阶段,喜欢一个人真的是太正常不过了。作为一个过来人,自然明白在乏味的读书生涯中,那可是青春里最怡人的风景,它使茫茫文字公式赋上一层特殊的意义。
“什么时候喜欢上的?”为了让他不再胆怯,我加速远离了校门。
“不知道,就是......就是......”他苦思冥想,想必在组织能把他感情寄托个大概的语言。
我松开了油门,脚尖轻轻触了下刹车,突如其来思绪穿越在两边延绵不绝的杨树,西边的太阳正红得温柔,我陷入一阵陈酿多年的甜蜜。
“就是见到她第一眼,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是课本上从未学到的一种心情。在遇到她之前,我不懂电视里的感情桥段,觉得大人们的悲欢喜愁都是故弄玄虚。而自从那天之后,发现我自己也跟着俗气了起来。我才发现我想看她,起初白天想,后来晚上也想,再后来,连做梦都想。但我更喜欢偷偷的看她,让自己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样,我就有多余的功夫来幻想。最开始只幻想她一个人,后来呀,不知不觉就把自己也加进去了。可是幻想的久了,在现实中离她越近,我反而就越紧张。我渴望接近她,又害怕接近她。我希望占有她的美,又怕她发现自己的不完美。我记得她跟我说话时,我的呼吸很不顺畅,而当她第一次对我笑,我心跳加快措手不及,在那个瞬间好像来到一个既陌生又惊奇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我不一样,她不一样,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当我看不见她的时候,才发现一如既往。至于那个特别的世界,我在许多年后把它理解为‘心动’。”
“对对对!”他兴奋得大叫,“你怎么知道的!”
“小兄弟啊,我是过来人,怎么不知道。”我苦笑,又接着对他说:“不过呢,可别跟你妈说啊。”
“后来呢?”他两眼放光仰视着我,显然是对我的往事有极大的兴趣,再加上经历上的认同,仿佛我成了他的老前辈。
“后来,我在幻想中度过了六年,与她唯一的交集就是抄了她几次作业。她当时是我的组长,是我以老师责罚为借口故意问她借作业抄的。仅仅就是那样,我还犹豫了好久。”我拍拍他的肩膀,“你已经比我英勇多了,还主动给人家借伞。”
“那我是不是应该去追她?”他问我,拳头紧紧攥着,像是正在做一个伟大的挑战。
“所以你觉得我想让你追她?”我反问。
其实我骗了他,我当年的勇气恰好比胆怯多了一点儿,打破了这份美好。
“对啊,不然你不觉得要是像你一样,这就很可惜吗?”
“并不啊,其实最重要的不是你喜欢的人,而是那种心动的感觉,它跟人有关,但......它比人重要,甚至比那个人本身要美丽得多,你只需要记住它就行了,不要把它变成一种执念,不然会很痛苦。”我解释道,“相信我,这种心动的感觉你以后也会遇到,在一个水到渠成的时候。”
“哦......”他满脸疑惑的皱着眉头,接着他又嬉皮笑脸地问我:“那是不是你老婆可以是我妈,也可以不是我妈,反正只要你心动就可以?”
“哈哈哈哈哈......”我哭笑不得,“你怕是不知道还有个很酷的东西,它叫责任。不过现在让你学会太难了,等你长大吧。”
这天晚上我们吃了烤鸡,我给他倒了一小杯啤酒。他不胜酒力,睡觉时连房门都没关。
我整天在家设计建筑构图,想必他也是一天到晚坐着读读写写。为了我两的身体,在这个星期天我决定徒步去郊外逛逛,把他带上。
他那天上午破天荒的睡了懒觉,我叫醒了他并让他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回应我的是懒散的起床慢动作,和一声无精打采的“哦”。
“你一定很讨厌旅游之类的吧。”一路上,我见他一直闷闷不乐,开始寻找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