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邢红霞
“宋玉芳”这个名字,您是持有者,但真正用的时候不是很多。它曾在您生产队用以记工分的小册子上,又或使用率不高的病历本上出现,我在填写个人履历“社会关系”一栏时,也会极其恭敬地写上。素常生活中,我们姐弟几个则脆生生地喊您——娘。
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的您,未进过一天学堂。据说,现在这个名字,是嫁给爹后,粗通文墨的爹给起的。至于您以前叫什么名字,我无从知晓。不过,这名字确实大气,常让我无端想起“宋氏三姐妹”。
“宋氏三姐妹”身份显赫,是民国政坛三颗璀璨的星星,而您平凡普通,是个只会在家里打转转的农村妇女。不过,这并不妨碍您成为我心中那颗最亮的星。在您的半生中,清贫的家和几亩责任田便是您的整个世界。农忙时长在田里除草间苗,农闲时窝在家里纺花织布。今虽近耄耋,您还在侍候着生活半自理状态的爹。您的一生被忙碌挟持。小时候,我们姐弟几个的衣服,在玩伴中,不是最新的,但永远是最干净的。浆洗缝补,播种收割,您的双手从来就没有停歇过。记得那本记录“四人帮”反革命罪行的十六开的书中,页间夹满了我们全家的鞋样儿。几岁的我,翻看上面的文字弄乱了鞋样儿,您会轻手轻脚地整理好。邻居的嫂子婶婶们不时会来咱家替鞋样儿,您都极其小心地给人照原样剪上一份。他们知道数您保存的鞋样儿最齐全。有了那一张张鞋样儿,我们全家人的脚上便有了生动的四季。方口、长脸、带襻等各式鞋子,让年少的我们姐弟几个在灰扑扑的土路上绽放成一朵朵艳丽的蜀葵花。长大了,我们开始流连于商场里精致漂亮的各式机制鞋子,不再纳罕于您千针万线做成的手工鞋,您才罢手。直到今天,橱子里,还留有您点灯熬夜留下的“杰作”。新崭崭的,可惜已是没人愿意穿了。您是在用您可以操纵的方式护佑着一家人啊!
您隐忍善良,不言不语,从不与人发生争执。印象中,您从未大声大气地说过话,更别说跟人吵架了,您似乎与生俱来就不具备这种能力。爹在村里是个“芝麻官儿”,脾气又暴躁,不时会与邻人有纷争,了解爹的脾气,您自然不会帮爹的腔,而是极小心地从中调停。与爹有过矛盾的人,一时半会儿气消不去,把愠怒挂在脸上,您跟人家赔不是,人家还待理不理的。时间长了,邻人们眼见了您的宽容,也就不再迁怒于您。如此,您有极好的人缘,四邻五舍都喜欢到咱家串门,和您聊天儿。
您知足随意,自己能做的事从不麻烦别人,即便是自己的儿女。没多少农活儿的冬季,村庄笼罩在一片寂静和凛冽中。您对来我家住上一段时日的诚心邀请,总是推三阻四,每次都找理由拒绝。我知道,您不是愿意被寒冷包裹,您是怕影响我们的生活。每次回家,看到我带去的蔬菜水果,您总是嗔怪,说我乱花钱,说你们身体好好的,没啥事,让我就别来回跑了。我知道,您不是不愿见到我们,是想让我腾出时间照顾好自己的孩子,照顾好自己的家。我家孩子身上的衣服,冬天棉的,夏天单的,全是您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您知道我疏于女工,笨手拙脚,经常春天就为我家孩子准备好了棉衣,薄的,有厚的,我习以为常,也以为理所当然,却忽略了您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眼也会花,手也会抖。
您憨厚孝顺,本分安逸。人说,婆婆和媳妇是天敌。在我儿时的印象里,您和奶奶就似一对亲生母女。一口锅里舀饭,一只缸里喝水,几十年,你们从没红过脸。每次爹和您怄气,奶奶不问缘由,就把爹一顿数落。奶奶知道,您从不会主动找茬儿,甚至连“应战”都不会。爷爷在93高龄的某一天驾鹤西去后,当时已快九十岁的奶奶突然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您放下所有的活儿伺候起了奶奶,厚的薄的,稠的稀的,把奶奶照顾得无微不至。即使一躺六、七年,奶奶自始至终浑身清清爽爽的。这其中的辛苦可想而之。要知道,您可是个天生嗜睡的人啊。三年后,奶奶安详地走掉。在奶奶入殓的那一刻,您哭得一塌糊涂。自从您嫁过来,就和爷爷奶奶一口锅里抡勺子,多年不曾提过另起炉灶,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伤心,是肯定的。那几年,您先后服侍了九十多岁的爷爷奶奶,直至寿终正寝。时至今日,我能感觉到几个姑姑对您仍心存感激。
您不识字儿,多年举步于那个小村庄,见识自然有限。手心手背,家长里短,处理起问题,难免顾此失彼。面对没有血缘关系,后来成为您亲人的人的指责和误解,您一句也不辩解。您常说,一家人吵吵嚷嚷算个啥?说您大度,也不是,有时您也会把针尖般的事儿看得比磨盘还大。发生在您身上的这种不合理,让我想起一句话:时间能证明一切。当然,不识字儿的您并不知道这句话,不过是无意中印证了它的存在。
您是无数普通农村妇女其中之一,却是我们姐弟几个的唯一。冰心在《母亲》中写道:“母亲呵!天上的风雨来了,鸟儿躲到它的巢里;心中的风雨来了,我只躲到你的怀里。”我得万分感谢上苍,让我在天命之后,还有一个可以随时躲进的“巢”,“巢”里有个可以随时迎接我的您,还能让我脆生生地喊上一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