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股取义,抱木成仁。有一士在这一舍一执之间鸣奏风发出春秋大义,是一股先秦时代生机勃发的文化清流,这一士就是介子推。
寒食节因他而立,中华传统节日只有两个节日因人而传,另一个是端午节,所祭者屈原。
但端午寒食却影响不同,后来寒食虽又与清明交融,可介子推终不能与屈原的文化地位相称。原因倒也并不复杂:较之介子推,屈原的历史记载更翔实丰厚;屈原又是中国第一个大文学家,后世多少文人是其粉丝,刘勰誉之“衣被词人,非一代也”,鲁迅称他“逸响伟辞,卓绝一世”,文人传播力度大多了;屈原主要是殉国,子推是殉节,后续民族历史发展所需求的比重自然有异;端午节又是美食龙舟,欢庆有趣,寒食则是冷烟伤胃,忆苦清淡……
其实二人皆不朽。二人皆属先秦,中华文化的发轫期,有幸中国文化的端点是那样一个昂首健行、沉歌弘毅的时代。介子推的文化价值、人格魅力不该因上述差异而被冲淡,他的灵魂与屈原一样,一并饱含着先秦时代优异的文化基因。屈原悲歌怀石,风雅并举;子推割股抱木,义仁齐兴。他们有同样的风骨,有同样的气节,有相似的命运。每个时代,理想有不同的寄托,在那个时代,他们同样的忠君。介子推人生的几个断面都足以激荡人心,感喟世风。
如屈原一生情系楚王一样,介子推的平生际遇与春秋霸主晋文公无法分割。
晋文公登基之前曾罹流亡之难。史载晋公子重耳流亡,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 。而介子推则割股肉捧汤以饲其君。面对土块儿,赵衰巧言宽慰,不失为政治家之机智。介子推则为尊者伤,没有选择子犯式的机变委婉的态度,而是直面现实的困境,挺身卫护王者的尊严尊贵,义薄云天,何等气派。与其把子推的举动看作单纯的奉食果腹的忠臣之举,不如把它看作是在磨难中对意志渐消的重耳激励警醒的义士之心。须知人穷志短,壮志也难耐消磨。晋公子重耳之前流落齐国时,妻子姜氏曾劝道:“行也!怀与安,实败名。”但是“公子不可”。于是“姜与子犯谋,醉而 遣之”。可见重耳当时产生强烈的乐不思蜀的情绪,贪图安逸,不愿担当大任,竟被臣子灌醉挟持而去齐归晋,惹得重耳愤怒而起杀心。所以,重耳成长为后来的霸主晋文公并非水到渠成,善始善终;而是经受了磨难考验,砥砺成长。那么在贫民以土块儿取笑,尊者穷途受辱之时,介子推毅然决然替主受难,以无畏拔群的方式捍卫主人尊严,其实是对外加屈辱的强烈反击,不能不令人须发尽竖,血脉贲张。在佑护主上尊严之外,更重要的是此义举烈行必定会激发处于困穷惨怛之中的重耳的意气,提醒自己大国公子的身份,提醒自己天降大任的使命,提醒自己不可阻遏的步伐。此举在世人面前了展示公子威严,更将流传诸侯国以昭示万涓归海的天意。重耳的内心在那一刻应该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变化。对!有人甘愿一腔热血地为自己牺牲,这绝非任何人有资格可以享纳担当的,精神鄙贱者、气度不堪者怎可承接?对,自己就应当是王者之尊,不居庸常,不甘安逸,不移贫贱。有道是奴以主贵,而子推却做到了主因奴尊。介子推代表了先秦时昂扬站立的中国人的姿态。不似后世传统文化中渐渐萌孽出的或弯腰驼背的沉滞、或屈膝俯首的卑微劣根性。子犯子推,一曲一直,为困境中的重耳注入了原力。而对于普通黎民百姓而言,他们服子犯之智,大概更敬子推之义吧。
割股奉君,“股肱”之谓,诚哉斯言,得其所称。子推的行为意义丰富,饲主、卫主、励主三个层面,境界愈高,意蕴愈深;而若只看到第一层的忠心饲主以解饥馁之急,显然太表面化、简单化了。子推所为比后世鸿门宴上樊哙闯宴护主,忍辱生啖彘肩而威慑项王更胜一筹,是春秋时代彰显的凌然大义。子推的自我牺牲以成就主公,与屈原的怀石投江以殉国死节,皆高风亮节,本质相同。曹操《短歌行》中写到“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介子推正是这种烈士风骨。
当然,历史上不乏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者,有人会以此比照介子推,或微言哂之。然而介子推绝非诸如易牙、竖刁之以极端异态非常之举而谋求利禄权位之辈,也绝非演义传说中那些杀妻奉主、埋儿饲母以害别人性命来实现自己所谓“孝”“忠”而致使人性泯然之流。由子推一生观之,他恰恰是重义轻利、亲仁远名的长者。在重耳即将归国登大位启程之际,有一段记载发人深省:
咎犯曰:“臣从君周旋天下,过亦多矣。臣犹知之,况于君乎?请从此去矣。”重耳曰:“若反国,所不与子犯共者,河伯视之!” 乃投璧河中,以与子犯盟。是时介子推从,在船中,乃笑曰:“天实开公子,而子犯以为己功而要市于君,固足羞也。吾不忍与同位。”乃自隐渡河。
介子推此时此刻叱责子犯,似乎有些不近情理。其实功名干求,人各有志,也是一种重要的人生价值,不宜臧否,何况还有避祸之意。但是,这个故事中却有几点隐含的问题,分别是曲言求荣、贪天之功、临事市君、巧言文过。子犯一如既往展现了自己的政治谋略。古往今来,多少人能同患难而不能同享福,多少能臣飞鸟尽良弓藏。子犯以退为进,换得重耳“与子犯共者”的誓约,不可不谓大智。然而另一方面,介子推却无法认可子犯邀功求荣的方式和时机。介子推认为大功告成后,辅弼忠臣必然与有荣焉。但是,子犯却在重耳即将回国急于用人的关键时机,提出“过亦多矣”“从此去之”,以退为进,与重耳进行交易,不免含有挟危取私之意。“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耿介重义的子推在人格上无法认同子犯,介子推情重私德而轻事功。这似乎有些迂腐,然而,对于事功,子推其实更有一重眼光,更有一层视野。郑国叔詹曾言重耳”离外之患,殆将启之”,忧患可以兴国,重耳历经流亡十九年磨难,已成大器。楚成王也断定“天将兴之,谁能废之?”公子隆兴已成大势,天命将归。介子推看重天命,他心中充满了敬天知命的使命感,其实是一颗赤子之心的袒露,怎能容得下与天争辉,与君谋功的妄言杂音、伪论乖行?
对于功名,推实赤诚;对于过愆,子亦坦荡。诚如子犯所言“从君周旋天下,过亦多矣”,人非圣人,孰能无过?然而君子于过坦荡荡,功过是非,当赏当罚,自各有担当,何必乘危挟势巧言文过?子犯公开宣称因过而欲去,但是最终隐去的倒是子推。主公大业势必成,选择隐去是认定自己职责已尽,并非弃责任性之举,反倒是不居功而求气节,实属不易。子犯子推,一留一去各昆仑。然而,论人格典范,子推不正如屈原一般令人动容吗?
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政治家的谋略自然光耀门庭,功名史载;而人格德行的示范对于民族精神塑造,对于民族文化的传承,其价值却是难以估量、历久弥坚的。
“吾道一以贯之”。子推人生的谢幕也铸就了人格的辉煌,延续了其一贯的精神品性。一生忠于自己,毫不背谬,难矣。正如屈原所歌“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子推“抱木而死”是以死明志的成仁之举。已冠冕位尊的文公重耳想起共患难的旧臣,欲补功介子推。然而子推隐而不现,太迂太拗吗?不给文公礼贤补过的面子吗?世人难知隐者,志士仁人求道不求名,宁直穷不曲达。之前伴公子共度时坚,助成重耳终继大统之时,子推不居大功而独善美节;现在文公基业已定,自己却要接受封赏?这与自己向时曾经不屑的子犯贪功何以异?表里不一,先后相悖,仁者所不为。若子推求功贪禄,那么以其与君患难之情义,何必委屈隐身,矫作“终南捷径”之态?推曰:“尤而效之,罪有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禄。”介子推是把背离自己初衷当作“大罪”的,这哪里是许多把“卑鄙”当作“卑鄙者的通行证”的逐利小人所能理解的。“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屈原的这句诗可作为子推的行为注脚。另外,尽忠之后隐身奉母,也是子推仁者孝心的赤子之行。知后世李密而不解子推者,需静心省察一番。推母曾劝子推“盍亦求之,以死谁怼?”没想到一语成谶,也许文公烧山只是一场愚蠢的事故,子推终究以抱木而亡的坚定姿态殉节。但是,在民众心中,在志士笔下,子推浴火重生。“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卓哉鸾凤姿,飘飘高自引。向使属戎行,岂其逊枝轸。”“晋国园陵迷草木,绵田香火动春秋。”仁者乐山,绵山是介公不朽精神的凝聚。
历史需要求真,但历史难以较真。历史到底什么面目?希腊《荷马史诗》、各民族英雄传说,怪力乱神夹杂其中,东西方概莫能外。上千年的真假虚实或许难以透彻分辨,但有一点:历史是史书的文字记录,同时也是人民的情感选择。介公的千秋大义与香火绵延,正是民众的真切心声和深切缅怀。
屈原殉国,子推死节。屈原追求“美政”,孜求美德;子推耻夺天功,独善洁行,不正是尽善尽美的境界吗?二人一南一北,一江一河,却共同铭刻了民族的历史记忆,滋养了优秀的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