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的那段记忆,像厚厚书本缺失的无关紧要的某几页,不妨碍读懂整个故事,却也有点怅然若失的遗憾感。
后来跟大人们说起那天午后爸爸送我走的事,他们不解地说,那多奇怪,你当时才1岁多,怎么会记得?
我也纳罕,记忆竟开始得那样早。爸爸送我走的事,是我童年反复出现的梦境之一的母体,孕出无数次追着爸爸的背影奔跑、叫唤的不同场景,但每回我都从梦中无力地哭醒,泪水浸湿枕巾。
缺失的那几页记忆,在我记事后,从大人们碎片化的描述中拼凑了出来。
他们说,我当时极丑,眼睛肿得像桃儿,整张脸都被泪水打湿,挥舞着小手,哭着,闹着。见到外公手里旋转的花红果,就乖了,连爸爸都不要的那种乖。
他们这样说着笑了,我却有些害羞,觉得自己像是谍战剧里轻而易帜的小兵。
外公家,是我童年的伊始。我的乐园在院落里的那树花红上,环抱着它苍老的枝干,那凸凸的褶皱咯着我的脸颊,我听到万物有灵的声音,是浑厚,有力,温和而慈悲的声线。
我爱这树花红,春、夏、秋,以及冬。
春日树的阴凉下,我与伙伴们玩起过家家的游戏,用灰砖垒成四四方方的桌子,桌上搁着一瓶黄色的野花。花红叶被切成细细的条儿盛在蓝花瓷碗里,是我们眼中的米线。
我们扮演着大人们,像模像样地做着买卖早点的游戏,细致到付钱找零、下锅打捞、鞍前马后服务顾客。
想想,多好笑,我从小的梦想之一是当米线店老板。后面还陆续扮演过医生、老师、小贩……每转换一次角色,我的梦想就更新一次。
老师布置暑假作文,要求大家写我的梦想,我伏在书桌上支肘托腮,窗外碧空如洗,思索良久,也想不清楚将来到底要做什么。
我只知道,暑假到了,是花红果成熟的季节。
红彤彤的果实缀满翠绿的枝丫,我撑着长长竹竿托起的小小竹篓去够又红又大的果子。馋嘴的小伙伴们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叫嚷着,那边那边,对对对,就是那儿。
我屏息听从他们指挥,左左右右,上上下下,脖颈都快仰断了,终于听到果实入篓的咚咚声。惊喜地取下篓来看,凑过来的几张稚嫩脸庞都掩不住失落,还要佯装欣喜地说,好小哦,好绿哦,好像很脆哦。
外公在旁边笑起来,他慈祥地挠挠我毛茸茸的脑袋,伸手取过我手里的竹篓,将里头三两个低颜值的花红果抖到他宽厚的手掌里,分给我们几小个孩童。
我们吃着又酸又涩的花红,眼巴巴地盯着外公娴熟地摘到我们心心念念的果实,既紧张又兴奋,外公的白发在太阳照耀下泛着银光,那时的我觉得他是无所不能的英雄。
餍足花红果后,外公找来长长的白线,把长线对折拴在花红果的把上,两只手分别攥着线的两头,一分一合牵引白线旋转着红艳艳的花红果。我与伙伴们看得跃跃欲试。学会这玩法之后,相互比着谁转得最快,谁转得最好。
转着转着就过了几个秋,宛若一夕之间,我们的性别意识就觉醒了。我与异性小伙伴们不再亲密无间地玩耍,在路上偶然碰面,大家会不好意思地低头走开。
这个时候,那少年走进了我的世界。几乎每天傍晚,他会骑着自行车从外公家门前经过,微风吹起他服帖的短发,晚霞里他红着脸眼带笑意地看我,又一言不发地骑远。
纳闷他如何知道我是二班的,课后他站在班级门前等我,送我粉色心形的装饰扣。
某天,我们在影院门口不期而遇,我买不到票,急得要掉下眼泪。他见状,硬把他自己的票塞到我手心里,他推我进了影院入口,然后转身消失在拥挤的人潮里。
那晚的电影真好看。
我倚靠在花红树粗糙的枝干上,抬头凝视缀满星辰的漆黑夜空,似呢喃,似呓语:树,我好想快快长大,像那些漂亮姐姐一样,烫卷卷的发,穿细细的高跟鞋。
我真的长大了,只是我与少年,再没见过面。
长大后,我开始学着接受许多无可奈何的事,包括外公的离世。
是夜里接到阿姨的电话,她在那头沉痛地说,外公不好了,快来医院吧。
听到消息的霎那,我突然喘不过气来,蹲下身去,浑身冷得发抖。
不晓得怎么去到医院的,亲人们几乎都到了,浓浓的消毒水味儿里,我远远地站在门边看着病床上垂垂老矣的外公,我很害怕,我很害怕失去他。
外公看着我,灰败眼神里有许多话语,是不舍,也是放弃,他清楚地知道他要离开了。
我只是恐惧,无比恐惧……
之后我大病了一场,绵延床榻数日,直到外公出殡的日子。
整个人都被掏空了的感觉,我远离黑鸦鸦的人群,站在烈日里,遥望着外公的坟墓,我想到,妈妈没了爸爸,我没了外公,眼泪就滚滚落下。
又一年的冬天,我去到外公家的院落,花红树已落光了叶,寂寂立于萧瑟风中,我像儿时那样环着它苍老的枝干,木瘤咯着我已褪去婴儿肥的脸颊,我低语,树,我想外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