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期刊约稿,谈谈青少年抑郁的话题,是以青少年的视角来讲述的,已于2021年9月发表,现在简书分享。
以下为正文
那种感觉又来了,像沙滩边的海浪,涌上来,退下去,再涌上来,再退去,一次一次循环往复。海水的边缘薄而透明,泛着白色的泡沫,看起来不仅不危险,还很可爱,但它身后连着的是一片深不见底无边无际的黑色汪洋,所有不可名状的虚弱、恐惧、沮丧、焦虑都藏在里面,蠢蠢欲动,它们派海浪来试探我,趁我不备或者在任何时候,一口吞掉我。
对这种感觉我已经有经验了,它的名字叫“抑郁”或者是“压力过大造成的精神紧张”。所以,我让妈妈给我约心理医生。
1、初现
我第一次感到抑郁,是在三年前的初夏。那时候,我还不懂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浑身无力、不想起床、不想吃东西、不想做任何事情、对我最爱的乐队也失去了兴趣。我跟妈妈说心里不舒服,不想上学。妈妈说不想上学就不上,我给你请假。
我的妈妈从不强迫我做什么,更不要求我必须上学。但我对自己有要求,我要尽力把每件事情都做好,我要得到好成绩,我希望周围的人都喜欢我。妈妈说:“不要对自己要求那么高,成绩能及格就行,也不要指望每个人都喜欢你,没有人能被所有人喜欢,就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也有人不喜欢的。”可这是我的性格,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我懒在床上,妈妈精心制作的床上早餐我只勉强吃了几口。然后,妈妈叫我去家附近的田里摘草莓,说出去走走感觉会舒服些。
走出家门,妈妈就开始念念有词:“出家门,只见屋舍俨然,草坪美池花竹一应俱全。”她指着我们居住的街道兴奋地说:“你看那些房子和花园,多好看,我才发现我们这个地方就跟桃花源一样啊!”我不想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我们一路走,妈妈一路给我讲《桃花源》的故事,我完全进入到故事里的情景,桃花源真好啊,住在里面的人肯定都活得很快乐。我暂时忘了那些不好的感觉,慢慢地,身上的力气回来了,也有了说话的兴致。
那一天我过得不错,用我妈妈的语言来描述,那天的情景是这样的:往东行数百米,便是广阔麦田,没有阡陌,归一人所有。其余人村外谋生,所以鸡犬相闻,人迹稀少。麦田对面是花田,两田夹路百米,坦坦荡荡。走上林荫道,复行数百米,路边草莓田,无人看守,任意采摘。然后自行过秤,投钱于小木箱,公平交易诚实做人。返程途中包伏略沉,且行且吃,心情欢畅。回家于后院静观莲花锦鱼,如此一天,青春期阵发性忧郁彻底治愈。
我真的得到了治愈,之所以如此简单,是因为我那时候的病情很轻。对,这是一种病,妈妈告诉我,就像身体会感冒一样,我们的心理也会感冒,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得了病就要治,不能不管它。
从那之后,那种不好的感觉时不时地来侵扰我,我在书上和网络上找答案,道理知道了不少,但要自己治愈自己还很难。我们班上的朱莉娅也得了和我一样的病,只是比我严重得多,她的手臂上有一道一道的伤疤,我知道,那是已经发展到“自残”的阶段了,只有弄伤弄痛自己,才能让心里舒服些。朱莉娅因此经常不来上学。
2、伤害
第二次的情况很严重。去年暑假结束,开学第一天我的感觉就很不好,坚持到第三天,我没办法了。
一早醒来,我就呕吐,然后大哭不止,哭一阵,又呕吐。可以肯定的是,我没有吃坏肚子,完全是心理因素导致的呕吐,我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我并不想呕吐和哭,也许是我的身体为了让我舒服一点,而产生了这两种应激反应。
我浑身没有一丝力气,除了维持呼吸和心跳,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做别的,我像烂泥一样摊在床上,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我却感觉自己身处无边的黑暗中,那种冰冷的绝望真是难以形容,好像只有死掉才能让我解脱。我已经没有力气哭了,只有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我讨厌太阳,它所有的温暖和明亮都给了别人,我一丝也得不到。
妈妈帮我跟学校请了长假,一刻不离地陪着我,连睡觉和上厕所也不分开。我太需要陪伴了,妈妈在身边我会略微感觉好一些。就是这种微乎其微的感觉,让我不至于被寻死的念头带走。
妈妈想尽办法和我说话,分散我的注意力。第一天,我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也说不出话,除了喝水,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又呕吐了几次,吐出来的只有水。第二天,我可以和妈妈简单地对话,但还是不能吃东西,妈妈问我要不要去看心理医生,我不要!我不想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别人!
我从很小就很在意别人的看法,从上幼儿园起,我就没在别人面前哭过,即使被小朋友不小心弄伤了,我也不哭,我觉得让别人看见自己哭非常丢脸。现在,要让别人知道我这么不堪的一面,我会羞愧死的!
妈妈不让我一直睡在自己的床上,她把我搬来搬去的,一会儿在客厅,一会儿在花园,一会儿在小木屋。妈妈给我讲了许多故事,我才知道,妈妈小时候也曾经有过和我类似的情形,可是她不知道是病,也没有告诉父母,全靠自己扛。有两次,她在考试之前特别害怕,怕得浑身长红疙瘩,奇痒无比,脸红肿得像个桃子,外婆才带她去医院,医生说是精神紧张导致的皮肤过敏。考完试,妈妈的病就不治而愈了。
妈妈夸我做得对,有任何问题都要告诉父母,寻求帮助。
我的妈妈随时能编出好玩的故事或者发明一些小游戏,这些故事和游戏让我获得短暂的放松,我很幸运遇到这样的妈妈。可只要一静下来,我就很快被黑色的海水淹没,又像是站在悬崖边,随时可能掉下去。我看得出妈妈很累,我这个累赘,真是害人啊,我活着就是给别人带来麻烦,要是我没有被生出来,妈妈现在一定过得很幸福。
貌似我一天比一天好了,但是离正常还很远,心里还被黑暗控制着。有时候前一秒还正常的样子,突然我就揪住自己的头发哭起来,要是哭不出来,我就对着妈妈一遍一遍地叫“我心里好难受!我心理好难受!”到底是如何的难受,我说不出来。妈妈抱着我轻轻拍我的背,或者给我做按摩,妈妈会一种梳理脉络的按摩,非常舒服,不仅身体舒服,还能使我心情平静。这种平静,在按摩结束之后还能维持一小段时间,之后我又进入患病模式。
人真是奇怪啊,自诩为高级生物,其实对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呼吸心跳血液流动内脏运行这些重要的事情,都不由自己的意识控制,而是一群叫做植物神经的东西来指挥它们。人以为自己可以控制自己的思想,现在看来也不一定,我命令自己要快乐,我的思想根本不理我。人的语言更是贫乏,没能力描绘出内心具体的感受,只能用比喻。
3、治疗
第四天,妈妈再次劝说我去看心理医生,她说医生会对病人的事情守口如瓶,我同意了。
见到心理医生时,我努力表现得像个正常人,我决定不对医生隐瞒任何情况。医生说,开学季有特别多的青少年需要心理咨询,今年由于疫情,情况更甚,有很多孩子因为对病毒的恐惧而产生心理问题。
在谈话之前,医生征求我的意见,要不要父母陪同,我说不要。这就意味着,所有的谈话内容,我的父母不会知道,医生不能告知他们,我则按照自己的意愿决定是否告诉他们。因此,我也不想在这里写出来。
谈话结束后,医生得出结论,我是压力过大造成的精神紧张,还没有达到抑郁的程度,如果需要,可以再约谈话。天哪!我都那么难受了,还不算抑郁,那真正的抑郁有多恐怖!?
由于这次会面产生了效果,这之后,我又见了两次心理医生。我从网上买了一份心理测试,结果是轻度抑郁,不管准不准确,姑且用它来称呼我的病吧。
爸爸妈妈带我去安静的森林湖畔住了几天,纯净的大自然让我心里的黑暗变得透明,光线可以照进来了。妈妈说:“你不必保持快乐,因为快乐像阳光,照亮四周,同时也产生阴影,你可以像阴天,不想理人就不理,不想做事就不做,不论怎样,自己感觉舒服就好,如果下雨,爸爸妈妈会帮你撑起伞。”
又休养了两个星期,我觉得可以去上学了。起初的一段时间,我还是经常感到沮丧和无力,注意力没办法集中,有几次上课上到一半,我坚持不下去了,只好请假回家。一个月之后,我才慢慢恢复到发病以前的状态。
4、直面
艺术课上,老师讲到很多画家都有抑郁症或躁郁症,比如米罗、梵高、蒙克。这些人天性超级敏感,他们能捕捉到普通人不易察觉的美,也放大了生活中的痛苦。他们把这些感受用艺术的手段表现出来,往往给人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他们也借艺术创造来释放疾病带来的痛苦。
在我的同学中间流行着一种怪异的游戏,就是给自己贴抑郁症或者同性恋的标签,好像这样就能彰显他们的与众不同和独特的气质。唉,等他们真的抑郁了才知道其中的利害。
平常我感觉到心里难受的时候,我就读心理学方面的书、或者找妈妈散步、跟好朋友视频聊天、吃点好吃的,虽然这些没什么作用,但好过跟难受的心情独处。我已经读了好几本心理学的书,我以后决不当心理医生,因为我没办法消化病人的负面情绪。
这一次,妈妈帮我约好了心理医生,在下周,现在又到了青少年心理医生最忙碌的开学季,所以很难约到谈话时间。这个病不知道要在我身上呆多久,但我已经不那么害怕了,因为爸爸妈妈和心理医生都能帮到我。等我敢于完全正视它的时候,它也许会觉得不好玩了该离开了吧。打个比喻——即使我被黑色的海水吞掉了,但我学会了游泳,我就有逃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