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一次从杭州灵隐寺回来,那个白发苍苍,满面斑驳的老人告诉我,明天他要去西藏朝圣了。
说起这话的时候,他看起比以前更苍老了,但是一双眸子还是充满了往日的诚恳。他接过我手中替他求来的平安符,撩开自己的灰黑色的外套,用别针挂在里面的棉布马甲上。这是马甲里第四十八块平安符了,这些年他去了很多寺庙,直到后来他走不动了,他便求别人替他去。他找到我时,离着四十九块还差着好大一截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帮他,但绝不是因为,他跪在我家门口整整一夜。我帮他的理由,甚至连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我应该恨他才对啊!可是他,实在太可怜了!
我问他,“有了这么多平安符就可以保你平安了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掩盖不住欣喜的说,“能睡个好觉喽!”
我当然不希望他睡个好觉,我期望他一辈子都不要从噩梦中清醒。但这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是个疯老头了,别人原不原谅他已经没有用了,只能看他自己能否原谅他自己。可是现在看来,他还被过去深深折磨着。他嘴里总是念叨着,塔拉,塔拉的!我真是不愿听。
所以我在他发疯的时候,总是会远远的走开,背着墙去抽一根烟。但是他,却要到处找我,找不到就坐在地上大吼大叫。我没办法,只得又走出来,任由他抱着我的腿,呼喊着,鬼啊,鬼啊的。他看见的鬼,也许有些我也认识,要是真的有鬼来找他,我也不会意外。不过这世界上哪里有鬼,只是某些人对自己深深的恐惧罢了。
至于他和自己心里的“鬼”故事,其实是令人意想不到的血腥场面开始的。
那是个极冷地早晨,湖面泛着太阳洒下的熠熠微光,薄冰已经融化,软软地漂浮在水面上。湖畔的积雪融化后,露出嫩绿色的生机,在微风的吹拂下,欢快地相互追逐。湛蓝的天空中浮动着几朵白云,飘来飘去,遮住了阳光,云彩倒影在湖面上,忽明忽暗,像极了嬉闹的天鹅。湖面上的天鹅们相互梳理着羽毛,姿态优雅轻柔,又像是漂浮在天空中的白云。在整个巴音布鲁克天鹅湖的湖面上,上万只鸟儿在一起歌唱,舞蹈,湖中心的天鹅夫妻相互依偎,诉说,承诺,饱含深情的凝望,他们的爱情仿佛感动着整自然。作为大草原的神明,相互守护的天鹅,展示着他们的坚守与忠贞,高贵与典雅。然而,这一切的光明将要被阴霾笼罩。因为随着巴音布鲁克天鹅湖的热闹,草原上缓缓端起的猎枪,也把自己的目光锁定在圣洁的天鹅身上。
“大白鸟!大白鸟!”7岁的塔拉兴奋的在高处的草地上又蹦又跳。
“嘘!不要说话!”父亲雷刚的大手一把压住塔拉的脖子,把塔拉压倒在地,身子紧贴着草皮。塔拉受了惊吓,等她反应过来,想要发出哭声,却被哥哥粗糙黄裂的手捂住了嘴巴。塔拉的父亲已经向前匍匐了十多米,躲在草丛中轻轻挥手,示意塔拉的哥哥不要管塔拉,跟着他继续前进。塔拉的哥哥深谙父亲的意思,一点一点的趴着向前靠近父亲的位置。
“爸...”
“嘘!不要说话!”塔拉父亲、声音压得很低,但却用了很大的力气,恨不得咬碎牙齿。他依然把脸贴在冰冷的猎枪管上,努力的瞄准。塔拉的哥哥见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一旁趴着,两只手紧紧地抓着地面上的草茎。
不远处的塔拉,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清醒过来,她两只眼睛睁的奇大,面部煞白,整个人像青蛙一样的趴在草地上。一阵微风轻轻抚过,塔拉的四肢有些缓和,她努力的收回自己的手臂,想要站起来。
“砰......”一声枪响。塔拉再一次受到了惊吓,身子重重的摔在草地上,她狠狠的哭了出来,她奋力的哭着,然而连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哭声,她的声音淹没在嘈杂中,整个草原回响的都是鸟儿振翅逃命的声音。
“快!去捡回来!”塔拉父亲命令的口吻中,掩盖不住一丝欣喜。
“爸!”
“快去!”塔拉的哥哥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生生被他的父亲打断了。
塔拉的哥哥,立即起身抱起一块木板,向湖边冲去。塔拉的父亲,站起身来,不慌不忙的走向大声抽泣的塔拉,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满意的笑。塔拉还在竭力的哭着,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味的哭。塔拉的父亲走进,并没有安慰她,只是一伸手,抱起她放在自己的肩上。一脸得意地,把目光投向准备越过沼泽的哥哥。
塔拉的哥哥,坐在木板上从草原的高处向下滑去,这样才能够轻松的越过沼泽,巴音布鲁克天鹅湖周围布满了沼泽地,如果一不小心掉进沼泽里,自然是要赔上性命的。草原的人把这些沼泽称之为天鹅湖的锁,意味着这些沼泽是要保护着,在天鹅湖里栖息的鸟儿们,不会受到野兽的袭击,尤其是狼群。只不过对于我们伟大的人类来说,开锁并不是什么难事。聪明的,塔拉哥哥凭借着木板,不费力气的越过了沼泽,向天鹅湖划去。
在湖水的西侧,一只同远处雪山一样洁白的天鹅抻长了脖子,浮在血红色的湖水中,周围的薄冰已经被鲜红滚烫的血液融化,血色迅速散开来侵染了整个湖面。塔拉哥哥的木板,渐渐的接近了躺在血泊里的天鹅尸体。一股浓烈的浓重的金属味冲进他的鼻腔,湖面上的浮冰还没有完全融化,但塔拉哥哥还是加快了速度,想要更快一点地逃离着血腥的场面。那只已经死去的天鹅尸体仍然在抽搐着,像一条痉挛的蚯蚓,左一下,右一下的碰撞着周围的浮冰。塔拉哥哥很是惊讶,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死亡的场景,那只躺在血泊里的天鹅,像是被死亡吮吸般的挣扎着。它的身旁还停留着它的伴侣呼唤似得,努力伸长、脖子,不停的用自己的喙,摇动着同伴的身体,。鲜红的血液随着涟漪慢慢的散开,散的更大,夹杂着血液的湖水漫上了塔拉哥哥的木板船。
塔拉哥哥大声的吼叫。可那天鹅并没有惊慌地逃走,他愤怒的扇动翅膀,努力地铺开更大的涟漪,呼唤死去的伴侣,不过这一切也只是徒劳罢了。塔拉的哥哥不停的呼喊,他奋力挥动自己的手臂,展示着自己的力量。终于在马上要接近他们的时候,那只天鹅振翅向着天空飞走了,她的叫声是有些悲凉。
塔拉哥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用力把漂浮在湖水中的天鹅拽上了木板,它的伤口仍在淌血,塔拉哥哥感到一阵眩晕,他的手上沾满了滚烫的鲜血。他小心的保持着平衡,在木板上转过身去。就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刻,瞥见,刚刚那只飞走的天鹅,停他的身后。幽灵一样的,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发出叫声。她的身上还残留着淡红的血迹。塔拉哥哥,挥动着双手,大声吼叫。只是那只天鹅并不为之所动。塔拉哥哥有些无奈,突然感到背后有一股股凉意升腾上来,那只天鹅疯了一般朝他扑来,它挥舞着翅膀,撩起巨大的水花,塔拉哥哥赶紧逃命似的向回划去。等到他,划过沼泽,上了岸,再回头时。天鹅,已经不见了。
塔拉的父亲扛着塔拉,已经在岸边等候了。
“爸.”
“好了,看好你这饶人的妹妹”塔拉的父亲把塔拉放在草地上。自己蹲下身,两只手拽着木板,没等木板拽出沼泽,就上前一把抓住天鹅修长的脖子,提起来掂了掂。
“嗯。不错。”塔拉的父亲满意的说。
“爸...”
“好了,拖上木板,我们骑马回去吧!”塔拉的父亲,一下子把塔拉夹在手臂下,另一只手拎着天鹅的脖子。大踏步的走了。塔拉的哥哥,赶忙费力的拖着木板,在后面追赶着自己的父亲。此刻的塔拉,依然抽泣着。
在塔拉的家里,母亲正缝补着衣服,镇子上的阳光不像草原那样明亮耀眼,但依旧照着人有些睁不开眼。趴在父亲背上的塔拉,已经睡着了。阳光映得她的脸颊通红,两条泪痕印的十分清晰。母亲看到了走进院子的父亲,赶紧上前去,从马上抱下睡着的塔拉,走进屋子里去。塔拉的父亲,抬头看见塔拉的母亲,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皱着眉头,冲她努嘴,又低下头,拉着马向后院的马棚走去了。
“妈,我回来了!”塔拉的哥哥,撩开帘子一边进屋一边喊。
“嘘!”母亲从里面的房间出来,一边关上门,一边笑着对雷军摇手。“小军,塔拉睡着了!还撅着嘴呢。”雷军,塔拉的哥哥叫雷军。
“哦!”雷军也笑着向母亲点点头。
“我有点饿了,妈,有什么吃的没有?”
“你看我,都忘记了。锅里还热着饼子。我去给你拿。”母亲的笑很慈祥,言语间又略因歉意而显得着急。
“还有把这个雪菜端出去。和你爸一起吃。”母亲一边说,一边端起白色的碟子,向门外走去。雷刚跟着母亲走出屋子,正看见刚从马棚走出来的父亲。父亲黝黑的脸上起了红晕,也许是因为阳光太猛烈,也可能是因为别的。父亲把自己的袍子解开,露出胸前已经湿透了的红色线衣,不停的煽动着。
“快来,吃饭了。”母亲一边把盘子放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边冲着父亲喊。父亲并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缓步走了过来。雷军坐在地上,拿起饼子已经开始吃了,但他却一直嚼着没能咽下。
“今天,有野鸭多还是大雁多?”母亲一边把饼子塞到父亲的手里,一边问。
“倒没什么。今天什么都没有。”父亲低着头咀嚼着雪菜,清脆的声音,甚至掩盖的他的话。
“哦。那就改天再去吧。”母亲仍旧是笑着,像是在安慰父亲。
“嗯。”父亲的喉咙梗了一下。“不!以后不去了!”
“不去了?你不是...”母亲有些疑惑。
“那支破土枪坏了!再也去不了了!”父亲依旧低着头咀嚼着,声音却非常的有力。
母亲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有一些不高兴的站起来,端起石凳上的空盘子回屋了。
“爸...”雷军咽下自己嘴里的饼子,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已经和乌松老头商量好了,过几天。你就随他到煤矿上去。”
“爸!”雷军没有意料到,他父亲说出这样的话。两个眼睛睁得奇大,一只手紧紧的握着没吃完的饼。
父亲再没有说话,只是又从盘子里夹了一颗雪菜放在嘴里嚼着。他嚼的很用力,黑瘦脸上的颧骨耸的高高。
塔拉的父亲雷刚是从前下乡的知青,来到这里的兵团后,没几年就娶了雷军的母亲,一个半蒙古族的女人。雷军的母亲,虽然长的不是很漂亮,皮肤黝黑。但,是一个性格很好的蒙古族女人,她很爱笑,很温柔,正如她的名字,乌日娜一般,她并没有蒙古人的豪气,更像是一个温顺的江南女子。这让原本一起来到建设兵团的知青们都很羡慕雷刚,这曾经也是大家打趣的对象。“蒙古女婿”这个名声,那一时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后来,大量知青返城,雷刚却因已经结了婚,被留了下来。虽然当时也在当地结了婚的知青,但最终很多人还是瞒报实情,回城去了。雷刚成为唯一一个留在这里的城里人。在雷刚的心里,或许应该有些失落感。但他还是依旧在镇子上,忙碌着。只是从此以后,他与乌日娜之间的关系发生些许微妙的变化。乌日娜在雷刚的面前变得更少说话了,雷刚也变得沉默。夫妻之间似乎隔着一层透明的墙。他们只是隔着这透明的墙相互观察着对方在自己世界里生活,虽说不上,形同陌路,但也显得有些陌生。或许若不是当时有了雷军,丈夫也会离开这里回城去的,乌日娜心里越是这样想,就越沉默,作为一个蒙古人,她的字典里却没有“征服”这两个字。
雷军,狠狠的咬下一口饼,低着头努力地咀嚼着。更像是在咀嚼这父亲刚才说的话。
“爸,那只天鹅呢?”雷军努力的咽下自己口中的饼。
“你不用管!这件事情,对谁也不能说!知道吗!”父亲一下子站起来,声音不大但是很有力。
“我妈呢?你打算瞒着她吗?”雷军声音略微大了一些,像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怒。
“这不是你的事情,你过几天去矿上就行了。”说完父亲就转身走向马棚,抓起一把草放在马槽里。
雷军坐在那里,狠劲的咬下一口饼子咀嚼着。他没有发声,只是依旧默默低着头坐在那里。一瞬间,他努力攥着的手突然松开了,从半空中掉下来,垂在那里。手里的饼子也掉在了地上。眼泪像打了个哈欠似的,断了线的,滴吧滴吧地,砸在泥土上。但他仍然没有发声,头压的很低。
他长这么大从没有离开过家。他也从未想过离开家。他不知道他的父亲,为什么这样急匆匆的要赶他离开。离开就离开吧,又不是不会回来,他想。但他完全不会知道,他离开这间破败的砖瓦房之后,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要面对的,是他从来都不曾臆想过的未来。但是,支撑他继续活下去的,却仅仅就是这个他想回却再也回不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