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父亲不抽烟的。只在将醉未醉之际,点上一支,乱吸几口罢了。
但这并不妨碍我从他身上偷学这样的坏习惯。喝酒、抽烟,一副我们自己都厌弃的做派,却毫无疑问的成了我们在混乱生活中的一丝慰藉、在情绪低落时的一点洒脱。
父亲尚年轻时就对抽烟一事颇感厌恶,偶然醉酒时朋友递过烟来,也极少会抽上一支。慢慢的,日子过得淡了,意气风发的模样渐渐散在酒里,就像后来,醉酒时袅袅的烟一样,摇摇晃晃的颓靡了下来。他似乎也不可避免的,失落在了自己网织的生活里,动弹不得!就像一切流俗的过往一样,他亦淡然接受了一点烟草的熏染,不主动抽烟,也不再坚定的拒绝。
年近五旬的的父亲,如今已是一幅标准的大叔模样了,头上星星点点的散着些白发、多年在生意场沉淀出的啤酒肚、酒精摧折下有些亚健康的身体、还有他渐渐显露的固执脾气……他好似在用他前半生的一切人生际遇告诫我、警示我,不能一再错过、一再退让,不能被一时的功成名冲昏头脑、更不可以在艰险的世道中蹉跎了岁月、消弭了斗志。他就像我生命中的一面镜子,好的、不好的,幸运的、开心的、难过的,曾经照亮过我的人生,而未来也还会端正我的行止。
烟酒一道,多数人只当做社会进阶,宾主尽欢的凭借物,慢慢的又衍变出不少复杂的况味。一杯未曾喝尽的酒总能引来无数的是非,那些繁琐的礼仪、客套的规矩,把一个个本性纯良的人拘束得阴阳怪气。好像不饮尽你敬来的酒,便是看不起你,就要有更多更大的由头把你说得面红耳赤;好像不喝光敬你的酒,总还有一点戳不破的感情,让人不能喜悦通畅;你来我往中,处处是衡量计较,觥筹交错里,杯杯都是人生的胜负交锋。这样的酒场,总难免让人疲惫萎靡,身心不悦。
倘或你是众人中的佼佼者,自然就是烟酒文化盘剥的中心,初时还不以为意,处处礼让、步步客气,不觉间习惯了这种客套,就不能承受陡然失去聚焦的酸楚。于是,你也会曲意逢迎、落井下石,从一个被盘剥者,转而成为一个盘剥者。累极了,就燃上一支烟,任由烟味胡乱窜进胸腔完成这酒场上最后的一点礼仪。人有多少习惯是在这样的心志下温养起来的,有多少骄横的脾气、执拗的倔强是这样树立的?每每清醒时暗自后悔,又难免在酒精的驱使下复发如初。
他们有没有可能去掉烟酒加身的负担的?总有人质疑,意志薄弱者才会沉迷其中无可自拔,但殊少人了解,这杯中的黄浊已经慢慢从以前意气风发的激情,发酵成苦涩的愁闷,断断是戒不掉了。那些相熟的人,总在不断识破你后退的身影,既然大家都知道你曾经是个能喝的人,又如何去拒绝推诿呢?既然你已经习惯了别人的曲意逢迎,又如何去逃脱呢?是以,对父亲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这酒终归还是要喝的,而这烟也只能袅袅婷婷的徒增他几点无奈吧。
他虽然不抽烟,家中请客应酬却总是要备好一两盒不错的烟草的。自小到大,我似乎已经习惯了他在请客前找烟的模样。也因为不抽烟,他买烟只是挑着大家习惯的几种去买玉溪、小熊猫一类,其实各中区别他应该是不太懂的。买烟一事却是我从来不用操心的,尽管我也工作独立许久,但买烟请客这样的小事,我几乎是不曾考虑的。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父亲总觉得年轻的一代,在很多事情上,都没有考虑周全,莽撞胡来、有失周道。我也一度怀疑他是老辈人特有的固执,脾气又大,肝火说旺就旺,为示比老辈不足,比小辈有余,总对着我喟叹。我也曾说他的眷恋感喟,多半是反了向的理想主义,朝后看的梦游症。而如今看来,他依旧在用他不抽的烟教导我,要做一个周道的人,而行路艰难,纵然是自己不甚欢喜的事情,也要有最后一点大度的宽容。
当我将醉未醉之际点上一支烟,似乎慢慢懂得他心中的委屈、和苦闷,而平日里看见桌上空了一两支的烟,又有一丝别样的味道。我依旧极少和父亲深谈,似乎这是所有父与子该有的样子,但慢慢的,就像我也偶然抽起烟来,总会读懂他想说的那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