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博物馆出来,开罗已是下午五点左右。这时,夕阳还没有闭上灼热眼睛,华灯初上,蜡黄的建筑物群,在傍晚的余辉中显露些温情,漆黑而古典的路灯,隔三排差五行地挺立在道路的两边,在余辉中顾影自怜着它们高挑的身影。尽管,车辆依然川流不息,但奔跑了整个白昼,它们也失去了野蛮的朝气。走道上,游人基本上都打道回府了,剩下的那些稀稀疏疏的人儿,还在不停地游说着过路人,去买自己的商品或者是旅行套餐。我呢,则是个将走之人,对眼前的这一切没有了热爱,也褪去了对某些坎坷经历的憎恶,下午的时候,心跟夕阳一样祥和。
走到开罗中心,像是走进了一座古老的迷城,站在傍晚的霓虹灯下,看着前方的中心转盘,我一筹莫展。这些恢弘而苍老的建筑群,像是一堆堆的蛋糕块儿,整整齐齐地把道路隔得四通八达,纵横交错。尽管,从中心往外,总共五条主道,可每一条道路背后都是一个新的蜘蛛网,如此迂回往返,于我这样的路痴来说,就和走迷宫一般无二。“笨鸟要先飞,路痴要拿地图”,这也是我多年行走的经验谈。于是,我拿出酒店的地图,向四周张望了一圈,便不慌不忙地走向一个离自己最近的穆斯林女孩,她似乎也在等红灯。我走上前去,礼貌地跟女孩打了声招呼,我见她也分外热情,就很自然地把地图递了上去,问她知不知道酒店的位置。女孩看了看我指的位置,,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眉头紧锁,眼里充盈着一种似曾相识的困惑,她摸了摸脑袋,往马路对面第三个巷子指了指,不确定地说:“我记得,好像在哪里……”
看着女孩的表情,我心里泛起了嘀咕,这娃到底知不知道啊,不知道就不要瞎指,这些年来,我都记不清楚,究竟遇到过多少这样好心办坏事儿的人。我挤出勉强的微笑,跟女孩道过谢,还是决定穿过马路,再去对面寻个人确认一下。
这样想着,穿过马路,人影与蜡黄的夕阳渐行渐远,最后,完全进入了朦胧的傍晚。这时,一个体型魁梧,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迎面向我走来,温和地对我说:“小姐,你好?你是不是在找什么地方?”
从光明的一侧,突然转如暗沉的一角,眼睛霎时间还没有调整过来,根本没法看清楚任何事物。不过,听着那声音,稳健、清亮便觉得舒服,我便停了下来,心想着:再问问眼前这个人吧!
于是,我摊开地图,对眼前仍旧模糊不清的人说:“先生,请问您知道METEESSHOTEL吗?”
“当然知道,就朝前面走,下个转口右拐,直走大概五分钟就到了。”听到这个洪亮的声音,我心里生出一阵莫名的感动和温暖,也许是因为自己终于听到了一个准确的答复。
男子小心翼翼地把地图从我手上接过去,完完整整地展开,摊在手心里,另一支手指着地图上的路线,更详细地说明了一番。
“好的,非常感谢您!再见!”突然,我的心如释重负,感觉像是这几日心里积攒的坚冰,统统都融化了。我十分感激男子,但也十分着急赶回去休息,谢过眼前这个逐渐明朗的硬朗轮廓,我没礼貌地等待对方的回应,便一把从男子手中扯过地图。之后,头也没怎么抬,就往外跨出了两三步。
“等一下,小姐,请等一下。”那个清爽的声音,从后面急匆匆地赶了上来,急切地问道:“小姐,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叫阿汉默德.埃尔滕,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如果这个爽朗的声音,在道过谢以后就戛然而止,我定会一直喜欢这个干净的音色,也分外感激这个人给了我精准的路线。然而,从他又像之前遇到的那些小贩,推销自己商品一般地粘了上来时,我这好不容易晴朗开的心情,又开始弥漫开了乌云,本来要飘飘然的放松,又被这没完没了的“刺儿”,扎的泄了气儿。我怎么这么倒霉,又招惹上一个缠着买东西的小老板。男子高大的身影挡在我的面前,尽管,视力已经适应了黑暗,可眼睛里又充斥上了满腔的怒火,空气中弥漫傍晚吹拂来清凉的晚风,却降不下我的火气。
我不耐烦地瞪着他说:“先生,很感谢你给我指路。我觉得我们没有认识的必要,因为我什么都不需要,你不要指望从我这里卖出任何东西,我没钱。再说,我明天就要走,该买的都买了,你去找别人吧!”
犀利的语调,抛出利刃一般的言语,我觉得十分痛快。与此同时,还刻意保持眼神网上扬起,以显示我并不一个好惹的主。但是,我并不喜欢自己这样的眼神,小时候,我在和自己打架的弟弟眼中看到过,毒辣的像是一直愤怒的蝎子,我还因为弟弟这样看我,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所以,我并不轻易用这种眼神去看人,除非我感觉了屈辱、威胁和不公正。此时,我正保持着这样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期望我的神情更加扭曲,以阻止眼前这个人的继续纠缠,另一方面,我抬脚准备离去。
“小姐,小姐,请你等一下,稍微等一下好不好?请你听我说好吗?我不是什么商人,更没有要卖什么东西给你,你看看我,我像是在路边拉客人的小商贩吗?”男子刻意往后垮了一小步,保持着一个让我觉得安全的距离,但一手又紧紧地抓住我的右臂,好像生怕我跑掉的样子。
“放手!”
我毫不客气地撒开男子的手臂,心底的火气顿时就喷薄而出,但是又怕在这陌生的国度,喷出的火气恐怕烧了自己,也伤了无辜。此外,脑袋的另一个声音告诉我:这样做不会解决任何问题。于是,我这才正式停下脚步,想以一种更叫严厉的姿态来警告他,不要再继续纠缠。
开罗广场中心上,埃及银行的首任行长的雕塑矗立在期间,他昂首挺胸地望着西方,背后摊开一本大书。雕像的前方已经降下了傍晚的夜幕,后面则还是一片金黄璀璨。这一站,我终于看清了男子模糊不清的轮廓,这个难缠的异国人很是清爽,身着黑色的羊毛衣,一条浅咖色的长裤,脸部的轮廓分明,那是埃及人的特征,但他的眼睛比埃及人看起来更加深沉,眼线分明更加狭长,眼神深邃,又溢出星星喜悦的光。也许,是他身后一片余辉做背景的关系,和他对视时,心里竟然有种温暖的感觉,像是夕阳洒在了脸上。
“小姐,请你相信我,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好吗?我只想认识你,不会要你买任何东西。请你相信我,在这里,我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卖给你,我是澳大利亚籍埃及人,居住在澳大利亚,我是会计师。你在这里稍微等一下啊!”说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跑到围栏杆边,急急忙忙地跟站着等他的另外两个男子说了两句话。我见他抓起挂在栏杆上的一个黑皮包,一脸笑呵呵地跟另外两名男子挥手示意再会。看着眼前这个高大阳光的男子,在自己面前惊慌失措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很滑稽可爱。但是,我还是要走,反正明天都要走了,也没有多少时间去了解一个异国人。不如,还是决定趁机溜掉吧。
在他来回的空隙间,我扭过头,抬起脚,大步流星地往前迈。傍晌时光,好似磨坊里的咖啡老人,正往温牛奶里搅拌着巧克力,飘出浓郁的悠闲味道,在这夕阳下的老城里弥漫开来。车辆在一边来回穿梭,尼罗河在老城北边静静地流淌,吉萨那边的金子塔,也渐渐褪去了白昼里的热腾。这条即将无聊的老街,因为一番不为忙碌的追逐,而滋生出新生的趣味。
男子气喘吁吁地冲到我的面前,再一次抓住我的手臂说:“小姐,请你等一等,好吗?真的,我不会伤害你的,请你相信我,我什么都不会要求你做,我只想认识你。”
“好,我不跑了,请你松开!”看着男子黑亮的眼睛,我没能生上气来,只是语气仍旧不留情面。
男子轻轻地松开我的手,整理了一下急火攻心的状态,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深邃的眼睛立刻露出像上玄的月亮一般的微笑,合不拢的双唇,像是一颗开了红花儿的爱心。他抬起手摸了摸脑门儿上的热汗珠,心满意足地冲我笑了一下,然后抿起嘴唇,放下手,从咖色的包里掏出他的护照,笑嘻嘻地递给我。
看着他的样子,恍惚间,我竟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当妈妈的人。眼前这个大孩子,正拿着自己辉煌的成绩单给“母亲大人”查阅,静静地等候表扬呢!我也假装正儿八经地接过男子递过来的护照,像一个严厉的妈妈一样,检查起结果来。那是两本护照连在一起的,都很陈旧,不过,澳大利亚的护照显得稍微干净一些,后面那本盖满各国密密麻麻签证的埃及护照,像是一本历史悠久的老日历。男子80年出生,13年移民澳大利亚,姓穆罕默德,名埃尔滕。
我拿着护照,装模作样地翻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其事地递给他说: “好了,看完了,你不是埃及的商人,你是澳大利亚人。你可以走了,我也要回旅店去了,我明天的飞机,需要休息。”
这个像孩子一样的大男子,本来笑眯眯地站在一边,静静地等待着什么。没想到,等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平淡的回应。顿时,大男孩的脸晴转多云,像是没有得到妈妈表扬的孩子一样,明亮的大眼睛里泛出一丝失望。
他接过护照,垂下了头,呼了口气,又吐了口气,慢慢地说:“小姐,请你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要对你做任何事情,我很想认识你。你知道吗?我在马路对面,和自己老朋友们叙旧,我们漫无目的地谈天说地,只是为了消磨时光。我怎么也没想到知道,在转头之际,偶然间,看见到你走在对面的街道上。你知道吗?想看到一缕清风,你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我不是说因为你是一个外国人,或者也许是个亚洲人。你知道吗?我在澳洲,我也和很多亚洲人住在一起,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都有。但是,你真的与众不同,尽管,你身上除了白色,什么颜色也没有,但你让我怦然心动。你明白这样的感受吗?但请你相信,我没有恶意,我只想请你喝一杯咖啡,你爱喝咖啡吗?或者茶也行,我们这里有很好的红茶,你尝尝,也许你会喜欢的……”
如果两三年以前,有一个这样的人,在我面前这样局促不安地表白,这颗心,定会像马尔代夫那片蓝天阔海一样,晴朗明亮。自我青涩豆蔻年华,直到青春意气风发的时代,我不曾相信过一见钟情。因为看着爱情的模样,就好像是小时候玩的过家家一样,情人们总是戏剧性地分分合合。后来,自己长大了,爱情的种子就萌芽了,我尝试着去播种、去保护,然而,爱情的果子却包裹了一层欺骗和一层背叛。懵懂的青年时期,我吃过爱情的苦果,一果,吃下了欺骗和无尽的等待;一果,吃下了荒唐的背叛和对纯真、信任的怀疑。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年走过的山山水水,遇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记忆,给我疗伤,此生,爱情的果,我便无心再尝了。
“好吧!谢谢你的邀请,我喝茶。”我答应喝茶,并不是因为我想尝试着去接受眼前的这个男子,而是纯粹地想了解这场无心的“桃花”。
“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大男孩面容终于有舒展了,他愉快地说:“我知道这附近有很好的咖啡厅,离你住的地方很近,我们就去哪儿吧!”
“随便!”
“你可以叫我埃尔滕,小姐,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叫我简好了。”
我们转过街角,走进另一个巷口。傍晚的老城,弥漫着那种纯粹的悠闲状态,开罗不像是现代化的大城市那边喧哗,也不像小城镇那般寂静,任凭道路上车水马龙,老旧的建筑物群的最底层,总是布满星星粒粒的闲人儿,两个、三个围成一桌,喝着清闲的土耳其和地中海红茶,我也挺喜欢这样的喝法,主要是因为里面加了一枚新鲜的薄荷叶子。几乎每张有人的桌子上,都会放上一盅水烟,在华灯初上的老城里,水烟的烟雾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四面八方的街角溢出,扑腾在行人的身上、脸上,钻进行人的鼻孔。小巷子道路的两旁,时不时会有几颗瘦骨嶙峋的大树,那些有历史的老树顶上,盘根错节地生出密密压压的叶子,叶子翠色欲滴。那是一些老鸽子和黑乌鸦喜欢藏身的好去处,只不过苦了树下那些饮茶的路人,很有可能被头上枝头的排泄物砸中。
埃尔滕安静地走向外的一边,有意地护着我不被来回的车辆吓到。我本无心喝茶,自然也不想多说一句话。转过街角,很快,我们就到了他要带我去的咖啡馆。潮湿的路面似乎可以嗅到异香水烟的味道,老旧的咖啡店外面,摆放着四五张塑胶桌子,每张桌子都围着两三张胶椅子。尽管,周围的老树,枝叶繁茂,其中乌鸦啼叫、黑鸽鼓唱不止,但路面和咖啡馆里都还算整洁。
“简,你想坐那里?”
我四下打量了一下,看到屋角的那张白桌还算“安全”,不至于被“天屎”砸中。于是,我抬头示了示意说:“那就屋脚的那张吧!”
埃尔滕赶忙走上前去,十分绅士地把靠里面的那张椅子摆弄好,微笑地示意让我坐下。待我坐下后,他才自己到对面,把自己的椅子摆弄好。我本是坐的规规矩矩的,不过我看他,一坐下,右腿往左腿上一抬,二郎腿的姿势就出来了,整个人重心靠着椅背,左手弯着,拇指和食指做出八字形的样子,给人一种“我是大爷”的气势,尽管,眼前这个男子似乎是出于习惯做出的动作,而且这个姿势并没有让他显得俗气,反而更有几分成熟男士的自信和沉稳。但是,在我眼里,就像是挑衅,我心里想着:请人喝茶还装大爷,看谁更牛!
我把腰下的挎包往怀里挪动了一下,整个身子一斜,右腿往左腿上一撩,就架出了气势,两臂往外一拐,架在胶椅两侧,十指相扣,摊在怀中,整个人的中心也往椅背上一靠,一抬头,不屑看着埃尔滕的前额。
我的这一系列的动作,引得埃尔滕控制不住的发笑。他用左手遮掩了一下弯月一般的眼睛,用牙齿咬住下唇,强忍着自己心中的笑意。估计是见我眼神仍旧犀利,一瞬间,他突然又一本正经地问:“简,这样坐着还舒服吗?”
“一般化,比不上躺在沙发上。”
“简,你埃及遇到什么特别不好的事了吗?你对我们这么有敌意。”
“先生,我并不是对每一个埃及人都有敌意。因为我在埃及也遇到好人,但是也遇到太多让我烦心的事了。”
“遇到什么事了?可以跟我说说吗?”埃尔滕一脸认真地问我。
“啊!那就太多了,比如说被人坑,花重金去看金字塔啊!坐十分钟马车,被人要一百埃及镑啊!走到大街上问路时,被商店老板拐去买东西之类的……再比如说,刚刚问个路,还被人强迫着来喝个茶什么的。”
埃尔滕一脸凝重,半晌没挤出一句话来,似乎感觉十分难堪和难过。我突然有些愧疚,感觉自己好像把话说得太重了,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就可以早早结束,我便可以回酒店了。
“简,真的对不起,埃及给你留下了这么坏的印象。但是,请相信,埃及人并不是坏人,这里的人们本身都是十分爽朗大气的。至于我,我真的很想认识你,想和你多说几句话,想去了解你。哪怕就这样做着,和你多待一会儿,你不知道这会让我多开心。如果我让你这样不舒服,我表示非常抱歉,不过,我的心会更遗憾,如果我没有尝试去留住你。至少,我还能多看你一会儿。”
我见他脸上泛出一丝难过的神情,便也觉得愧疚。如果一个异国人去到中国,自己的同胞没有给人留下好印象,我想自己心里也是分外难堪的吧!
“先生,我并没有说埃及是个不好的地方,我还和未来之前一样,热爱这片土地。我喜欢这里源远流长的历史文明,尼罗河给了我更多宁静;我向往金子塔和大沙漠;亚历山大和地中海更是一个既美丽又英雄的地方;阿斯旺和卢索克更有我期待的神话和传说;还有红海,我多想去哪儿潜水啊。不过这一次,我应该是没有机会去南部了。说到埃及的人们,虽然遇到太多不好的经历,不过,我相信埃及人的本质都是好的,因为我对穆斯林的文化多少有些了解,他们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只是为了生存,去强迫游客们做些他们不情愿做的事罢了。再说,我也遇到很多很不错的埃及人,比如在展会期间,好几个埃及人会讲流利的汉语;去地中海的火车上迷路,还是几个埃及学生帮忙解得围;在亚历山大图书管里,一个埃及人帮我介绍埃及的历史,帮我指路和打车……”
回顾埃及的行程,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好像经历了一年一样,这个被压缩的“一年”让我疲惫。但骨子里,我还是热爱着这个悠久的国度,喜欢这里的人们的。
埃尔滕听我神采飞扬地告白,似乎出了神,抱着双手,浅浅地笑着,注视着我一动不动。我讲完了,他回过神来,愉快地说:“简,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还喜欢埃及!你要和喝点什么吗?”
“嗯……要不你给我介绍一下你们埃及的茶吧!然后再选。”
“嗯呢,好的。我们埃及人主要饮用三种茶:红茶、玫瑰茶以及茴芹茶。我们的茶文化和我们的为人一样,简单、干脆、豪爽。你可以尝尝我们这里的红茶,味道香醇浓郁。”
“红茶会加薄荷吗?前几天,我喝过一种红茶,里面加了薄荷,我挺喜欢薄荷的清香中和红茶的浓郁。”
“当然可以加薄荷,只要你喜欢就好。”
埃尔滕高兴地转过头,伸手示意忙进忙出的店老板。听到埃尔滕的召唤,那店老板迈着勤快的步伐迎了上来。两人咕咕叨叨说了几句后,他们都嘻嘻地坏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我好奇地问他,因为我感觉他们俩好像在谈论着我。
埃尔滕拿起左手来,碰了一下他笑的裂开了的嘴,看起来十分高兴,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问我,你是不是我从澳大利亚娶回来的老婆,他还说你长得很好看。不过,简,你不要多想,他没有恶意要诋毁你什么。我生在开罗,很小就对这里非常熟悉了,这里老店的人们基本都认识我,他们都喜欢开我的玩笑。”
“你生长在开罗?”
“对啊!我出生在开罗,我有一个很大的家庭,四个哥哥,一个姐姐,我是最小的一个。不过,家人们现在都不在开罗,父母在阿斯旺,两个哥哥在英国,姐姐嫁到了亚历山大,还有一个哥哥在德国。”
“哦!这样啊,你说你是埃及人,但我觉得你长得和埃及人有点儿不一样。
“嘿嘿!简,你真的很会观察,我确实不是单纯的埃及血统。我的爸爸是埃及人,妈妈是土耳其人。我是埃及人,国籍现在在澳大利亚。”
话语间,我们的红茶到了。在开罗,人们都用一百毫升的透明小玻璃杯装茶水,正因为这样,茶水瑰红的颜色显得分外明艳,再加上一株新鲜翠绿薄荷的点缀,那一小杯茶水宛若玛瑙。我端上茶水,贪婪地呼吸了一口,然后,送到嘴边,允了一口,便觉得嘴里的干渴都融化开了,一味清爽在嘴里迂回萦绕。
埃尔滕放下翘起的二郎腿,整个身体往前一倾,两个胳膊肘落在结实的大腿上。他腾出手来,拿起勺子,往自己的杯子里,加了满满的三勺白糖。
“你不会腻啊!”我不可思议地问。
“你不会苦吗?”埃尔滕也是一脸好奇地问我。
“茶水苦后,才有清香萦绕。而过于甘甜,就会减少茶清爽的口感。”我对茶不算了解,但茶喝多了,也自是有一番心得体会的。
“没想到你很懂茶啊!一般而言,就该如你所说,少加糖才更持久地留住茶的清香。但是,我们埃及人喝茶有一个习惯,喜欢加薄荷和白糖,这样红茶才不会特别苦涩,变得更加香醇可口,也是回味无穷的。不信,你试试。”说着,他递过手中的茶杯,放在我的面前,示意让我品尝。
我瞅了他一眼,端起茶杯,淡淡地允了一点,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差。茶味更加温和,也有余香。只不过,没有了苦味,我还是不习惯。
“我还是喜欢不放糖的。”说着,我把他的茶水还给了他。
他接过茶水,端起来,喝了一口,笑眯眯地说:“甜的苦的都可以,我喜欢甜的,尤其我手上的这一杯。”
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呢?埃尔滕喝着茶县的气定神闲,在片刻的沉默里,我的心中的坚冰,并没有被那些加了白糖的情话而融化,反而泛滥着几分酸楚。于我这个不会品酒的人来说,爱情,就像是一杯酒精度超过百分之五十的烈酒,青葱年代时,我为那绚丽的色彩、历久的醇香而迷醉。那个时候,有人劝酒,还有人劝不要碰酒。长大了以后,我穿着高跟鞋,擦起口红,拿着高脚杯,大大方方地开始斟酌品赏,迷情其中,如痴如醉。然而,醉过方知酒浓,醉醒过后只剩下目眩头晕。
“这么会说话,还有你这副好皮囊,身边的女人肯定不少吧!哦,对了,你们穆斯林不是可以娶四个老婆吗?你娶第几个了?”我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低着头,茗着茶,也没看他,带着挑衅的语气,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问道。
埃尔滕被这样一问,脸色陡然变得阴沉。他再一次把身体的中心,从椅子的背后移到跟前,两手交握,伏在我面前,眼睛盯着我,严肃地说:“简,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个人对爱情的信仰是从一至终,我害怕无情的背叛和荒唐的欺骗。”
我心中一惊,眼前这个大男人也有和我一样的伤疤吗?还是说他会读懂我的心?我的思绪开始变得复杂,我避不开他的眼神,因为感受到真挚溢出来的光芒。如果他言不符实,只为迎奉讨好自己,能一语中的,那眼前这个人也太深不可测,让人胆寒了。
“简,看得出来,你是一个独立倔强的女子,同时,你又是一个绝对温柔的女子。我很喜欢你的直言不讳,还有你的随性洒脱,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像是沙漠里面飞扬的沙子,与你相处,无时不刻不在受到感染。你一定是一个勇敢的女子,对待爱情,我愿意相信你是一个专一的人。如果我的感觉没有失误,我们应该是一样的人,并不稀罕时时刻刻都有人陪着,如果不是对的人,哪怕附注一生的等待,也无所谓,对吗?”
埃尔滕半立着身子,时不时地舞动着双手,与其说他在向我表达着他的看法,倒不如说他在对着镜子自述。路灯蜡黄的光,落在那双闪耀着水粼粼软光的大眼睛里,好似倒影了他前半生,无数个年年岁岁里对爱情的企盼。不知不觉中,我心里也不再那么急迫的渴望离开了。但也没想表达自己的观点,事实上,埃尔滕似乎也没准备给我机会表达。
“简,你看着我,能感觉到我其实很心疼你吗?像你这样心底柔软的女性,变得这样盛气凌人,一定是因为一个人需要承担的太多,包袱太重的原因吧!你的样子很坚毅,一定不会轻易向谁低头吧!我不知道你一个人,一个女孩子,在外流浪了多久,遇到过多少困难,哭过多少鼻子……你知道吗?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想给你一双肩膀,一双大手,我想保护你。”
他说完话,眼睛里迸发着温柔的情感,他把身体往前半倾着,双手摊开,半开半合地放在双腿上。这给我一种错觉,像是他在请求我把双手递给他,但又害怕我拒绝,他达拉着的眼神,望着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心中漾起紧张的情绪,呼吸有些困难,一时间,我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这时候,一阵晚风袭来,吹得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
“哼…哼…” 我干咳了两声,仍旧莫言不语,空气在片刻间凝重起来,仿佛时空在这一刻都被割据了,我显得局促不安,但始终不想表达,哪怕就说一个字。
“简,你能告诉我你的理想什么吗?”埃尔滕小心地问着我,声音像是小石子飘过湖面时,划过的清泠。
我咕噜了一下眼球,在眼眶里溜了一圈,快活地说:“我是个贪婪的人,有很多的理想。不过,最主要的有两个,一是以后自己做生意,给自己当老板,最好是开一家特别的酒店或者民宿也行,保证我可以独立支撑自己和家庭,不去讨好任何人;第二个理想,持续做文章。我希望把空闲的时光,用来记录一些此生经历的山水、人事,以此给自己和他人一些为人的启示。我期望有一个温馨的家庭,家里不要太多陈设,可我坚持要一间舒适的书房,和一个宽大且朝阳的阳台,阳台上可以摆下一个木头的茶几,置上四五个木凳,旁边最好有一张摇椅,周围需要种下些花花草草、藤藤蔓蔓,上面挂些风铃,做两个鸟巢……”
埃尔滕放开撑着下巴的双手,再一次直立起身子,微笑着说:“我很喜欢你描述的房子,我想把在澳大利亚购置的房子,改装成你说的的个样子。另外,说起做酒店,我之前就是在开罗开酒店的,后来因为要出去学习就卖出去了,我也蛮想回来再开一个酒店,这样可以认识来自各个国家的人,很有意思,还可以学习不同的文化,像是我的法语和意大利语就是在开酒店期间学习的……”
“你会说法语?”
“会说流利的法语、意大利语,还会一点德语,但是仅限于简单的交流。”
“Bonjour, comment çava?”
“Ca va bien, et toi?”
“Tres bien, merci……”
我本来想用蹩脚的法语试试他,没想到后来他酣畅淋漓地讲了一大通,我基本上一句也没搞懂,便也不再耍宝了。学了大半年的法语,我虽不怎么会讲,但知道法语语法的复杂性,对于一个以阿拉伯语为母语的人来说,能把法语吐字,表达的有“大珠小珠错玉盘”的感觉,也着实让我另眼相看。
入夜,风儿轻轻地吹拂,咖啡馆附近一片低调的哗然,四处窸窸窣窣的嘈杂,像是摇铃在哄着贪玩的人们入睡。我和埃尔滕都没有说话,他伏身坐在我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嘴角依然泛着浅浅的笑意。渐渐地,我已不敢和他直视,任由我空洞的眼神四处游荡,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放弃我之前全部的努力,义无反顾地和眼前这个陌生人相爱吗?从此以后,与一个异国人、一个不知秉性的人流浪异国?可是,真正的他是怎样的呢?我们的家人该怎么办呢?未来会怎样呢?也许,眼前的人,真的如我感觉到的那样了解我、懂得我,想与我分享他生命中的一切,给到我追求的所有。然而,他会不会把我的一切都掌握在他的世界里呢。不,绝不,一种未知的恐惧从心头涌来,失去人生主导权的冒险,让我不寒而栗。
霎时间,我恢复的旺盛的精力,心里虽有一丝牵绊,但我还是郑重其事地说道:“埃尔滕,我看时间也渐渐晚了,我们是不是该结束了。不过,非常感谢你的红茶。和你聊天我也很开心。”
埃尔滕陡然直立起身体,脸上布满茫然和恐惧,张合着双唇,欲言又止。他低下头,双手又握回胸前,思忖了片刻,看了看手表,再缓缓地抬起头来,轻轻地问道:“简,不好意思,耽误了你回去休息的时间。你看这样好不好,现在是七点半,你回去休息一个小时,我等你,然后我带你去看晚上的尼罗河。你知道尼罗河吗?夜间非常漂亮、宁静,如果你喜欢我带你去划船,好吗?”
埃尔滕语气中带着恳求的意味,但是,我决心已下,定是不舍,我的理智也没给我半点犹豫的空间。
“谢谢你,埃尔滕,我已经看过尼罗河了。更何况我明天早上十一点的飞机,我真的需要回去休息了。”
接下来,又是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我再也不避讳他的眼神,直直地瞅着他。眼前的这个男子,面容依然温和,但是却有些苍白,像是生病了,眼神里流露出可怜巴巴地光。
“埃尔滕,我们要不现在起身?”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气氛了,不想被他的眼神折磨,真想赶快结束这一切。远远地抛开,把眼前这个人,当成回忆里的一缕轻烟,我奔跑,将他远远地落在身后,直到他消失。
埃尔滕仍旧不言不语,面色憔悴,整个人好像被抽走了魂魄,显得分外无力。我不要在忍受这份难言的愧疚,于是,我招呼过来老板,准备自掏腰包,请了这顿兑了蔗糖仍旧苦涩的茶水。
“……”
埃尔滕叫住老板,然后打着手势,让我不要掏钱。然后,他有气无力地和老板交谈了几句。
“简,你真的不想再出来了吗?那可不可以留下一个联系方式,也许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或者我去找你。”我们走在路上,埃尔滕心事重重地说。
我看了看他,思忖了片刻,一本正经地说道:“埃尔滕,我觉得我们以后应该都不会再见面了……这个世界太大了,人太多,时间很快就把我们对彼此的印象冲淡了,最后,恐怕连一点儿痕迹都不会有,就像海水抹平海岸线那般自然。”
很快,我们到了路口。这一次,我主动停下来,转过身,面带笑意地跟他告别:“埃尔滕,谢谢你,我想只要我记得埃及,我一定会记得你。祝你好运!”
我主动伸过手去,表示道别。埃尔滕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迟迟不愿松开,他无力地笑着说:“简,谢谢你!”
随后,他欲言又止,垂下头,抢先转过身去,步履沉重地往前离去,与我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蜡黄的老城街角里。送走他的背影,我又是独自一人,款款大步地向前迈着,宛如和一边往去的车辆竞跑。我如释重负,只是心更空了,像被人搬走了一些东西。往前走着,我心仍怀着些期许。
埃及.开罗
2017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