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哑巴家的院子里,有三棵梧桐树,每到春夏交替的时候都会缀上饱满的梧桐花。白白的蕊,淡紫色的小屁墩儿,可爱极了。雨多的季节,被润濡过一夜,跳脱在地上的梧桐花便是我们几个娃娃过家家最好的道具了——它像个小酒盅,蓄在里面的雨珠如同天然醇厚的琼浆,像极了哑巴。
哑巴不是天生的哑,听邻居奶奶说他小时候发高烧吃错了药,后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不管怎样,至少我知道他是不聋的,因为每次我们一群孩子在他屁股后面取笑他、叫他哑巴的时候他总会趁我们不防备的时候回过头来吓唬我们。
面部一凛,肌肉会带着法令纹咧向两颊,森森然地露出他雪白的牙齿,可我们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即便被哑巴捉到用手臂箍住,他除了呲着牙对你笑,好像也不会别的。
2.
哑巴会三样手艺。
天寒地冻漫天飞雪的时候,他会弄一床棉被把自己裹在里头,蹲守在人来车往的十字路口,从披着的棉被里抽出自己的两只手不停地转动面前的那把架在炉火上像迫击炮筒一样的大肚子辘轳,等火候到的时候会听到“崩”的一声,能炸开“花”——这种花,我们当地叫“爆米花”。
孩子们会围在他周围看他不紧不慢一圈圈地转着,他会在拎起轱辘准备放“炮”的时候呜呜哝哝地吼着示意我们离远点捂住耳朵。然后将“炮筒”对准一条长长的麻布口袋用最惊艳我们的方式开出最解馋的“花儿”。
那一刻,他像个没有剧本的演员,开心任性的表演,又像个没有疆土的君主,他不贪拥这个世界,但那片世界却又分明因他而璀璨。
在蒸蒸酷暑里,哑巴会把新鲜的水果捣碎了,将浓郁的果浆兑了加糖的凉白开压在模子里,放在他旧货市场上淘来的大冰柜里冻成冰棍儿。然后放在可以保温的白色泡沫箱子里,走街串巷的溜达着去卖。哑巴他不识字,他举着的“冰棍”牌子,还是我给他写的,他也总不会忘了胡同里这群调皮的孩子,总不会忘记给我们留几个冰棍。
哑巴制作的冰棍,是我至今吃过的美味的冰棍。
在这种应季的营生不受追捧的季节里,哑巴还有一项养活自己的本事。
每天早上四五点钟,他会骑着自己的三轮车到10多公里外的煤矿,用提前准备好的尼龙袋子装满一车煤回来。八九点钟吃完早饭,他就会抡起自己的大锤子挨个煤块砸碎了,筛掉煤矸石等杂质,然后用石磙碾成粉末,再和了胶泥掺杂其中来增加煤泥之间的胶着。
他打煤球的时候,也会有一群孩子端着饭碗蹲在旁边瞅着。他手里打蜂窝煤的工具像是一把镂空的印章,一戳子下去就能拓出一饼,圆圆整整,黑黑亮亮,可爱蠢萌,就像满脸煤灰呲着大白牙擦汗的哑巴。
街坊邻里间需要用煤,都会让自家的孩子去交待哑巴来送,他永远都只收成本价,左邻右里的想多给点,他还生气似的摇头晃脑张牙舞爪一顿乱比划,然后再支支吾吾地把几块钱塞回到孩子的手里边。
3.
日子很平静的走着,不颠扑,不曲折,以为他这辈子的冬天有雪花和米花,夏天有冰棍和凉茶,还有我们这群喜欢去他家里看梧桐的孩子,就够了。
直到有天,哑巴不知打哪儿带回来个“蛮子”。确切地说,还是个傻蛮子。
在我们老家,有“南蛮北侉”之说。语义上是有些轻鄙排外的感觉的,但它的语境,在淳朴憨厚惯了的邻里之间却多了许多亲切,因为毕竟那是哑巴带回来的“蛮子”。
这“蛮子”是哑巴在火车站广场卖冰棍的时候捡回来的。当时她就睡在广场上年久破旧的长条凳上,睡醒的时候就到处溜达着找吃的,捡一些瓶瓶罐罐的放在一堆,攒的差不多就去卖了。
哑巴见过她好多次,每次都远远地看着,直到那天哑巴看她躺在椅子上没有动静,走过去拍了拍她,她坐起来,嘴唇发白,满头是汗——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加上过于暴晒,她中暑了。
4.
打那起,哑巴去火车站卖冰棍的频率就高了起来,每次都会带些吃的给她,馒头、烧饼、酱豆、香肠……天气逐渐转凉的时候,哑巴还将自己用来包裹冰棍箱子的被子留给了她。她拿起被子,先是远远地看着哑巴,然后不由分说地,扛起被子就拼命地追赶着单手骑车举着冰棍牌子的哑巴,嘴巴里还塞着没嚼完的馒头。
就这样,蛮子跟哑巴回了家,哑巴请了邻居大嫂带她去浴室洗了澡换了衣服,天天当自己的婆娘养着。街坊们总免不了议论纷纷,有人好奇蛮子的身世,有人打听哑巴和蛮子是不是一起睡了。她整天不说话,她要么是个疯子,她要么跟哑巴一样也是个哑巴。
5.
东加长西家短的,大都在替哑巴操心和开心着,觉得这是上天送给哑巴的媳妇儿。可哑巴自己却是不高兴了,有人冲着他举起两个拳头伸出两根大拇指来“对对碰”的时候,哑巴总是红着脸连连摆手,嘴里急的呜呜呀呀。
那个时候的我,已经略懂男女之事,哑巴跟没跟蛮子睡过觉我是知道的——在那只有一张床的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张藤椅,上面铺着床被子绑着个枕头。我能想象每天晚上哑巴守在蛮子床头守护她的情景。
天气冷了,哑巴又开始打起了煤球,早出早归,蛮子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阳光倾撒,穿过院子里的枝叶,被梧桐树的枝丫给揉碎了,斑驳在身上。哑巴卸下煤块准备抡起锤子砸的时候,回头看见蛮子坐在小板凳上,靠在门框边就睡着了。她像一个晶莹剔透的瓷娃娃,像个没有妈妈的孩子,哑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涌动,暖暖的,让他一辈子都想像这样好好疼她。
他把她抱进了屋子里,然后轻掩了门扉。转身出来脱掉了外套,对着满是老茧的手掌心吹了口气,抡起锤子悠着劲向煤块砸。
6.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传来一声长吼,吓坏了满头大汗的哑巴,也惊动了周围的邻居。
大家围上来的时候,只见蛮子近乎昏厥地在地上抽搐,哑巴抱着她不知所措,吓得他鼻涕都哭出来了。有经验的邻居奶奶围上来掐她人中又拍她后背,醒过来的蛮子盯着那一堆煤渣歇斯底里地喊道,“俺要回家”!
哑巴收拾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拿去卖了,把卖来的钱一把塞在了蛮子手里,又把之前给她买的新衣服全都一起打包好交给她。所有人都说他是鬼迷心窍了,劝哑巴别那么傻,一下子家底全掏空了以后的日子就完蛋了。
哑巴置若罔闻,对大家的建议,这次是真的装聋卖哑。他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他也不去问她。蛮子的眼里汪成了海,盯着哑巴忙前忙后的收拾,眼泪止不住地滴滴答答。
临行前,哑巴的食指和中指伸地像两只兔耳朵,与地面平行着努力地攀爬。蛮子看不懂他想说什么,只一个劲地噙着泪水冲他点头,哑巴还在不停地攀爬,蛮子说,俺认得字,要不你写给俺看吧。哑巴一把把我拽过去,我掏出自己的作业本在上面写了三个字给她——回去吧。
7.
蛮子离开以后,哑巴像个泄了气的气球,但日子依旧像以前一样运转着。
夏天的时候,哑巴特别欢脱,冰棍成箱成箱地冻上,做好了就拉出去溜达,迎来送往的人总能在火车站广场的长条凳上看到打盹的哑巴;冬天的时候,他的爆米花也炸到了火车站旁边的各个街头巷尾和十字路口。
只是谁也想不明白,好好的煤球生意,哑巴说不打就不打了。
我也想不明白,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哑巴,为什么要缠着我教他写字啊。
8.
那一年是大雪最肆虐的一年,纷纷扬扬的,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哑巴在正对着火车站广场的胡同口转着他的辘轳“炮筒”,大雪已经在他厚厚的棉被上层层积压,靠着的火炉将他身上的积雪慢慢烤化。等火熄了,冰冷的空气又把化掉的雪水凝在他的身上,他像一尊被上了浆的雕塑,呆呆地守在那。
饿极了,他拿出身上的热水壶,啃着藏在被褥里的馒头,大口的往嘴里塞着。
就在他低头啃着馒头的时候,有四只脚踩在了他面前的那片雪地上——两大两小,一男一女。
蛮子比两年前的精神好了许多,大棉袄,大挎包,手里还攥着个孩子。
她看到他嘴里塞着馒头,仰起头哭着对她笑,想起了那年夏末,她扛着被子满大街追他。
她蹲下去,帮他擦了把冻红的鼻子,对旁边的孩子说,叫爸爸。
9.
蛮子确实来自南方的一个小村子,自家男人跟着老乡出来打工当了煤矿工人,在一次矿井坍塌事故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她两年前就是来寻男人的,不想他男人却连件可以下葬的衣服都没留下。回去的时候,身上的钱被偷,她受了刺激,一下子就疯癫了。
哑巴带吃的来看她,给她拿被子,她以为是自己的男人又活过来了。恍恍惚惚里,她接受了这种幻境,打算就这么跟这个对自己好的哑巴过一辈子了。直到她看清楚哑巴抡起的锤子底下的煤渣,她才一下子痛快地哭了出来,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男人和留在家里的孩子。
她说,俺俩有缘,你要是不嫌弃俺,俺打算带孩子过来一起跟你过日子了。俺也可以出去干活,一起过好咱这个家……
10.
她话没说完,哑巴连连摆手,她以为哑巴不情愿,皱着眉头问他是不是嫌弃自己,哑巴的手摆地更欢了。他指了指自己,指了指他们娘俩,又指了指自己赚钱养家的家伙式,在雪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跟我学了好久的那几个字:
“我能干,我养你2(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