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于国人来说,是庄重而肃穆的,亦如佛家所言成住坏空,但无疑少了几分禅意,多了一些血肉。
生,从胎孕灵气,化而为人,呱呱坠地,新成员的到来,为一个家庭添了生机与欢乐,他将继承家庭风貌与父母传承而又独一无二地存在于世;老,并非独指中年以后,也不是单指从壮而衰,他包含着生长壮老已中间的每个区段,向死而生,体现着一种朴素而又壮烈的生死观;病,向来为人所恶,唯恐避之而不及,可那实际上是身体警示的信号,它成为一个个的转折点,蜕变重生还是就此衰颓,往往就在一念之间;死,生命的休止,肉体败落,它经历了一世的沧桑与疲惫,终于将止,或许不舍,或许遗憾,可终须道别。
对于生老病死的思考,大多是从外婆身上感受来的。
生。
外婆没有生育能力,母亲是过继于她的,在那样的社会里,男丁意味着生产与盛壮,于是母亲作为家里的唯一孩子,遗传了本家血缘上的固执,却又染上了外婆那跳蚤一般挥之不去的纤愁。
外婆身体是不好的,据母亲回忆,她年幼时,外婆身体便初露端倪,她是不出门做活的,即使是自家地里的杂活,亦少有掺和,身体孱弱无力,在落后的农村是要吃亏的,但因为外公是干部的原因,比寻常人尚且优渥一些。
我童年的回忆是在那间坐北朝南小院落里,自东南的过道进入,影墙前是四季皆盛的竹子,它那坚韧的根甚至都会穿破地基在屋里钻出。院里南墙边是堆砌的柴火与废弃的木料,野草莓在其间星星点点地蜿蜒,西边是鸡院,一只公鸡,一群母鸡,小时的我每天都会去鸡垒检查她们有没有按时下蛋。
打一开始印象中的外婆就是纤细而蹒跚的,她走路慢慢的,其实外公幼时给我印象更深刻,他严厉却又慈爱,他会在地上给我画个小圈让我在里边不准出来,也总会在盛夏的夜晚带我去摸知了猴。
外婆吃东西是极为讲究的,每天早晨都会用开水冲一个鸡蛋,泡上几块糖酥,当做早饭前的醒神点心。吃饭如果到量了是绝对不会多吃一口的,哪怕只剩下一指甲的东西也会留到下顿饭。外婆的时间一天之中几时到几时做什么是定好的,不能僭越。
少年人总不会有真正的烦恼吧,那时候的许多记忆也随着时间累积而慢慢变淡,可回想起那些经历过的时光,也会觉得那些雕刻在岁月墙壁上的痕迹即使再琢磨不清,也在那里散发着柔和的光。
老。
后来外公因饮酒过度罹患肝癌而去世,那时候母亲已找到了本家的外公与姐妹,他们都是顶好的亲戚。明理的父母亲没等外婆这边的亲戚开口,便表明会赡养外婆直至其去世。
那时的我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样子,可仍是不懂事的年纪,关于家长里短,家长们的心思与考量是不关心的,他们也不会跟一个小学生讨论。
不过外婆的身体是每况愈下的,加上外婆小心翼翼的做派,据后来父亲说的,因为外婆的挑挑拣拣与刻薄口舌,母亲是经常掉眼泪的。母亲并未遗传到本家姐妹身上泼辣胆大的基因,满是后天的谨慎感性和忧愁,母亲的身体也是不好的,一个同样瘦弱的人是很难做好护理工作的。加上外婆时不时的冷嘲热讽,母亲或许又回到了年幼时的那种处处被压制的生活中,可惜我那时候并不懂得体恤和安慰,只是陶醉在无忧无虑的玩耍中。
后来外婆摔倒了,那时候我才渐渐从大人们知道外婆的病叫帕金森综合症,那是种治不好的病。
外婆于是更加谨慎,开始拄上了拐杖,再后来坐上了轮椅,再后来索性不下床了。“用进废退”这一论断开始在外婆身上应验,外婆身上的肌肉慢慢萎缩,变得形销骨立,亦或许是疾病所致,可谁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母亲后来索性办了提前退休在家做全职太太,照看我和外婆,那时的外婆是让我讨厌的,哼哼唧唧,一副病殃殃的样子,但嘴上却丝毫不饶人,指指这,点点那,仍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而母亲自然成为了她的高级丫鬟。那时的我毫无怜悯之心,对于她的呼喊无动于衷,或许她只是想拿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到近前,或许她想喝口水,与我才不相干。
后来,我进入了高中,脑筋开始开窍,也就是那个时候,外婆的记忆开始出现问题了。
病。
外婆的记性开始不靠谱,她经常会忘记吃没吃饭,忘记手指的握力器在哪儿,开始索要她完全用不到的东西如顶针鞋垫之类的东西。
我的学习任务开始变重,每天早出晚归,家里学校两点一线。母亲的照顾任务愈发艰难,她本便不是身体强壮心智坚定的人,加上更年期的身体变化,母亲疲惫起来,或许母亲早已身心俱疲,她只是在强撑罢了。
外婆最终瘫痪在床了,仅能自己吃饭,腿脚已无法自己动弹,也不能翻身,母亲需要频繁地给外婆翻身,以免生褥疮,备上了柔软的垫子,再后来添置了充气垫。自外婆瘫痪在床以后的差不多八年里,母亲给外婆翻了几万次身,结果是外婆一次褥疮也没生过。
外婆记忆开始错乱,开始做奇怪的梦,并且同现实混淆在一起,每次去她屋里帮她翻身,外婆总会絮絮叨叨地说她的怪梦。我不禁同情起这个在床上缩成一团的老人,有时间便会听她讲以前的事情,并不时友好地取笑一下她,外婆也不以为意,抿着牙齿掉光的嘴唇,笑容陷在深深的皱褶里。
值得一提的是,外婆住进家里至今,好像没有生过一次病,仅有的便是那个让她卧床的难缠病,八十多岁时,她仍有着让人羡慕的一头黑发,脸上是白里透红的气色,让同龄的老人欣羡不已。
最终,父亲在商议了外婆家这边的亲戚后,做出了决定,将外婆送到养老院,一则让母亲得以喘口气,一则可以让外婆受到更专业的护理,亲戚们没有什么可说的,毕竟这近十年来,并没有向他们伸过一次手。
这个决定是艰难但却又无可奈何的,如同生活里的大多数决定一样,是被逼迫的。
我们经常会去看外婆,半个月一个月,母亲去的更加频繁,为了选择最舒适的养老院,父母亲跑遍了临近的县市,换了好几家。
高考前一天,去看外婆,当时的那一家养老院经济状况不太好,不久后便又搬走了。
外婆的指甲很长,许久没修剪的样子,眼角也有不少眵水,我不大高兴,开始闷头给外婆清理。母亲在跟院长交谈打着哈哈,说着承蒙照顾的奉承话,父亲在走廊通电话。
外婆没有说话,窗外的阳光透过南面藤蔓照进来,但却照不到这个干枯瘦小的老人,枯木能逢春,人却是万无法如此了。
临走时,母亲开玩笑问外婆,你唯一的外甥明天要高考了,你说能考上不?
外婆突然笑了,脸上竟隐约现出两个酒窝,她笃定地说,能,我昨晚上梦到的。
走出屋外,我哭成了傻逼。
死。
今晨,父亲给我打电话,外婆三点时候走了。
距离高考结束,至今又过了六年。
我虽是医学生,但对外婆没有办法,只能眼看她一天天枯萎下去。索性外婆期间一直无恙,仅去年夏天偶因感冒发烧住进了医院,七天也便好了。
但那次检查彩超提示肝上有一个东西,CA—199高,我知道那是什么,但对于一个只有70斤的老人意味着只能如此下去了。所幸外婆饮食没有什么变化,胃口也还好。
半月前去看外婆,母亲还在调笑我要尽快找个女朋友带回来给外婆看,那个老人仍像若干年前那抿嘴微笑,不满地提醒我们要经常看她,晚些再走,当时的我却在气恼那辆老QQ如何起步才能不熄火。
今天是,5月3日,农历四月初八,外婆走了,今年她88岁。
我不如何喜欢她,因为她有些自私,她是缠累母亲的包裹,也是捆缚自己的绳索,可或许她正是传统的小老太太的那一样人,生前让人生厌,离开又叫人怀缅。